長夜漫漫，安靜祥和，遠處的林間傳來鳥雀的低鳴，夜空在屋頂上落下一片如霜的星光。

葉青心中止不住的浮想聯翩，百感千緒在腦海中紛至杳來，糾纏不休。如此下去勢必影響修煉進度，他輕聲嘆了口氣，忽然心有所感，取下腰間的止戈橫放膝上，伸指溫柔地輕撫鞘身，觸手微涼，心緒也隨之漸漸平復下來。

葉青感覺到冥冥之中自己似乎與止戈的聯系更為緊密了。

感受到從天而落的溫潤月華能量流轉己身，似乎還有一縷細微的分流落入止戈里，葉青不知如此下去止戈會有怎樣的變化，或許受到同一股能量牽連，止戈會漸漸像自己的分身一樣彼此心意相通。

感受著劍身似乎發出微不可聞的低鳴，葉青緩緩拔出止戈，隨著一聲清越的劍鳴，止戈赤紅色的劍身在月色下有宛若血色的微芒緩緩流轉。

葉青再度將赤劍橫放在膝上，凝目注視著劍身，似乎感到止戈的劍身顏色有若有所無的細微變化。

“是錯覺嗎？”

葉青伸出食中二指輕撫微涼的劍身，被指間拂過的地方，劍刃似在自行發熱，仿佛在回應著葉青的撫摸。

止戈似乎有了一些接近靈智的感覺，葉青嘴角含笑，也覺得如此十分有趣，期待著它未知的變化。

葉青無意中撫過兩遍劍身，忽然發覺離劍格一寸之處的劍刃上與別處有異，摸上去似有微弱的刺痛。

葉青凝神注目其上，目中隱有月華流轉，觀察沉吟片刻，只覺赤紅劍刃忽而倒映出一片赤色星空，景象瑰麗，但又隱隱像是缺了些什么。

葉青皺眉細思，忽有所悟，抬指懸停在劍刃之上，引風刃輕輕割破指尖，一滴血珠落在劍刃一寸之處。

隨著血珠落下，仿佛雨滴入海，融入劍身消失不見，隨著一道略顯耀目的赤色在血珠與劍身相接出環聚旋轉，劍身上似有漣漪蕩漾，一道極細的赤亮血芒忽然沖天而起，直上夜空，倏忽消散。

赤色亮芒雖已消散，葉青仍能感知到一條血色的無形光線直上星空。

但這并非他正常的視野，葉青始終垂目望著膝上的劍刃。

此刻，他的目中有兩股視野交疊映照，而其一便是止戈所“見”。

它在這一刻仿佛真的擁有了接近眼睛的感官，劍格下一寸之處便是它的劍目，葉青不知這樣對它而言是好是壞，也許有一天它會脫離劍器的限制，那時候是否是它所想要的呢？

葉青未及細思，只覺止戈雖能目見，卻幾乎沒有感情波動，隨著葉青念頭一起，止戈卻忽然劍身一熱，葉青的視野瞬間轉為止戈所見，只見虛空之上有一柄肉眼不可見的巨大銀白色劍影緩緩現身而出。

劍影虛勝于實，像是純透明的，在止戈的視野中感覺巨大劍影的光芒有極微弱的明滅波動，波動極緩，隱隱有著相同的節奏，仿佛劍影在呼吸一般。

葉青曾經就是在遠處感應到這一道劍影，才能確定夜色山莊的準確方位，之前也曾奇怪于它為何隱而不見，現在想來它并不是時刻現身的。

從其身上葉青感覺到一股陌生的劍意，之前猜想或許是夜老莊主的，現在見過夜歌行與夜心瑤之后，在他們身上感受到的劍意都不同，也就能確定這道劍影應是屬于夜老莊主無疑了。

此時這道劍影極度微弱，忽然又在半空中消失了，葉青抬頭極目望向天際已經空無一物的地方。

那是一位劍客最后的生命，如果這道劍意徹底消散，那么他留下的……或許只有他的弟子了。

葉青指觸劍身，闔上雙目，整個人仿佛融入周身天地之中，一瞬間葉青仿佛有身體無限拔高的錯覺。

雖然身體仿佛并無變化，但是葉青的精神意識似是受到了什么感召，忽而脫離肉體，扶搖直上，瞬息間出現在無限高遠的星空，腳下只感覺到渺遠連綿的暗色烏云。

葉青亦不知自己在飛去哪里，只是在冥冥中受到了某物的吸引，感受著耳畔無聲飛速流逝的夜幕，這才意識到此刻自己的身體并非完全凝實，到像是一個幻影。

眼前迅速倒退的景象忽然一停，葉青四顧打量了一下身處的虛空，卻是一無所有。

葉青靜待片刻，正感莫名時，眼前倏忽間閃現出一道虛幻的身影，一道綻放微弱光芒的劍影緊隨而至，沒入眼前之人的身體里，那身影負手而立，緩緩轉身，目光淡然地望著葉青，一語不發。

葉青望著面前仿佛劍影所化的男子，男子生的豐神俊朗，面相溫和，氣度非凡。那沐浴在月光下的肌膚發出透明的光芒，顯非實體。葉青目光微訝，只因這男子樣貌與夜心瑤竟有三分相像。

“您是夜老莊主？”葉青小心翼翼地問道，面前的身影始終一言不發，葉青只好先開口相詢。

誰知這男子僅是面無表情地目視葉青片刻，忽然伸出一指，遙遙點向葉青的眉心。

他的指尖仿佛一無所有，僅僅只是擺出莫名的姿勢，葉青被男子指尖鎖定，卻在瞬間動彈不得，渾身如墜冰窖。

但是葉青此刻是幻影意識之體，卻仍然瞬間如真身一般被麻痹禁錮，此舉出乎葉青意料之外，讓他心神震撼之下不免大吃一驚。

眼見男子指尖忽然射出一道奪目的金光，瞬息穿透葉青的眉心。一道不起眼的金光，卻蘊含著難以想象的巨大能量，來勢迅若閃電，葉青無暇閃避，被光芒貫穿之后本以為必死，卻后知后覺地發現自身渾然無礙。

葉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只覺有一道灼熱的能量在那里凝聚，卻又未傷及自己的肌膚。

葉青嘴角一僵，有些尷尬地向著男子微笑了一下：

“前輩，您這是？”

那劍影男子并不答話，只是身影忽然飄近葉青，目光復雜地上下打量了一遍葉青，微微頷首，他的目光似有些好奇，又有幾分意外，也有一絲欣慰。

看劍影男子的奇怪舉動，葉青一時也摸不著頭腦，他似乎并無惡意，片刻之后，劍影男子望著葉青怔怔出神，葉青似是感覺到他無聲嘆了口氣，轉身消失不見。

葉青望著空無一物的昏暗虛空，直疑身在夢中，忽然身形一墜，葉青不由自主的飛速朝地面落去。

再睜眼時，映入葉青眼前的仍是客房的屋頂景象，四下依舊昏暗如初，止戈在他的膝上發出有些不安的輕微震動，待葉青下意識地伸指輕撫劍身，它才安靜下來。

葉青怔然出神片刻，忽覺眉心一陣灼熱刺痛，忍不住伸指輕揉，一道金色細小劍影一閃即逝，葉青忽有所感，閉目凝神，發覺腦海中多了一段段陌生的記憶，如走馬燈般飛速閃過，多半都是一些簡單的練劍記憶。

紛雜記憶最后的最后，葉青只看到了一道橫貫天地的金光，所向披靡，一往無前的斬滅所見的一切。

葉青無暇細思這段記憶究竟為何，只是深深沉醉于這道金芒的絕世風采，全身心的感受著這道金光磅礴浩然的劍意。

一生學劍無數，最后他只留下這一式。

這一劍也許受氣力精神所限，并非是他此生最強的一劍，可已經是他如今能使的最強一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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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葉青的心神意識在這道劍意里體會感悟，也隱隱在其中感受到了許多豐富的情感。

它含有一股意氣風發的少年意氣，

也有絕代劍客睥睨天下的傲氣，

還有人至風燭殘年的一絲不甘。

……

它是一道光，一柄劍。

一道生命綻放之光，

一柄貫徹信念之劍。

葉青的目光有些憂郁，幽幽地嘆了口氣，緩緩抬起手掌并指如劍，一道微弱的金色微芒自指尖噴吐而出。

可以的話，葉青并不愿接受老莊主的一劍，這實非他所愿，但此刻一切都已無可挽回。

夜盡天明，一道晨曦的光芒斜落在屋頂的一角，院中的青草上掛著晨露，耳畔傳來鳥雀的鳴叫。

葉青端坐在屋頂上，目光有些怔然出神，耳中忽聞遠處傳來有些熟悉的腳步聲，回過神來，連忙暗運內力，消去一身久違的疲累。

一道紅色的倩影轉過院中，輕聲躍向屋頂。

葉青抬頭望著夜心瑤神情慌亂地急匆匆趕來，少女甚至沒有意識到此刻自身紛亂的呼吸，只是露出一臉茫然無助的神情，少女被淚水模糊了眼睛，她來到葉青面前，似是有話要說，卻哽咽著只顧默然流淚。

葉青已猜到發生了何事，但是此刻他心里懷有一絲莫名的愧疚，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院中幾道房門忽然開啟，一道身影躥到屋頂上，天舞上前輕輕抱住夜心瑤，讓她靠在自己肩上抹眼淚。

無提和東方星河來到葉青身旁，向他投去了一個疑問的眼神。

葉青只是向他們倆點點頭，東方星河與無提神情一黯，眾人均是沉默不語，只有夜心瑤壓抑不住的輕聲啜泣。

一間寬闊的靈堂被掛起了諸多的白布，正中央寫著一個黑色的奠字，桌案前擺著夜老莊主的牌位。夜歌行沉默著將夜老莊主的遺體放在黑色棺材里。

夜歌行和夜心瑤一身白色素衣垂目望著牌位怔怔出神。

夜歌行面色蒼白，神情蕭索，夜心瑤亦是眼眶泛紅，神色悲戚。

葉青一行人站在門外，望著神情有些奇怪的葉青，天舞悄悄伸手拽了拽了他的衣袖：

“你怎么了，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

葉青一怔，向她露出了一個微笑，搖頭道：

“沒事，我……”

天舞忽然出乎意料地狠狠踩了葉青一腳：

“不想笑的時候就別笑。”

葉青猝不及防下腳背傳來一陣刺痛，只好搖頭苦笑，但是心里的陰霾也略略淡了一些。

他轉頭看向一旁默誦經文的無提，輕聲道：

“進去念吧。”

無提聞言微微頷首，神色肅然地走入靈堂。

“你今天怎么了？不太像平常的你呀。”天舞在一旁悄聲問道。

葉青搖了搖頭，喃喃念道：

“我只是忽然……也許我們可以輕松的安慰別人，但方才我在想，若事情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還能那么輕松地說出安慰的話嗎。而那時的我，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樣的安慰呢。可是我想象不出……”

天舞有些奇怪地望著他：

“你只是關心則亂罷了，原來你也有犯傻的時候。”

葉青沉默著靜靜看著無提走進靈堂，閉目輕聲對著棺木念誦經文。

雖然葉青也不知人是否真的有來世，也不知另一個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樣，他仿佛是第一次如此的接近死亡，感受到它帶來的巨大悲傷。

此刻，他唯有沉默，唯有無聲的沉默，才能掩蓋他莫名慌亂的心。

他的眉心隱隱傳來微弱的刺痛，伴隨而來的還有一些紛亂零碎的記憶片段。

那是某一年的春，男人親手在院中栽下許多樹，一個幼小可愛的小女孩兒伸手指了指橫臥在地的粗壯樹干，男子輕笑著對小女孩兒說了些什么。惹得小女孩兒露出天真無邪的燦爛笑容，女孩的眸中倒映出淡粉色的櫻花，烏黑的瞳仁里亮的像是發現了珍貴的寶藏。

記憶里戛然而止，里面沒有聲音，人影的面貌也有些模糊，像是存放許久的相簿，舊的泛黃。

畫面忽然一閃，有他牽著小女孩的手靜靜地走在幽深靜謐的青翠小道上。

有他遞給小女孩一柄短小的木劍，看著小女孩雙眼發光的小心翼翼接過，高興地蹦起來的畫面。

也有他和小女孩站在一旁，指教小小少年獨自練劍的畫面。

…………

諸多畫面像繽紛溢彩的泡沫，破碎成一片片的夢幻泡影，無聲無息的消逝了。

葉青忽而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樣，下意識地伸手摸向眉心，但是那里已經再無反應，只能感受到一縷隨時間緩緩散溢的劍意。

那段段記憶已經再已不會出現，葉青忽然明白了這個事實。

記憶是一種只能留在活著的人記憶中的短暫事物。

就像那隨風而逝的櫻花，

就像那一閃而逝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