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當一聲,湯匙落入碗中,發出清脆響聲,羊肉羹濺出來,有幾滴落在程微手上。
她臉色鐵青站起來,連手背上的湯汁都顧不得拂去,舉步就往外走。
歡顏就是這一點好,見程微忽然往外走,并不多問,忙跟了上去。
“姑娘,你們還沒給錢呢——”百味齋伙計氣喘吁吁在后面追。
程微停下腳步,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就如二月清晨的露珠,滾落在人手心,一片冰涼:“歡顏,給他!”
歡顏把碎銀子塞給伙計,上前扶著程微:“姑娘,咱們去哪里?”
“去貢院!”
百味齋屬于上等酒館,價格不菲,招待的都是富貴人士,自然坐落在達官顯貴云集之處,離考生們春闈所在貢院相距不遠。
程微腳步匆匆,隨著擁擠的人群涌向貢院所在,然后愣在那里,心底寒意汩汩往外冒,綿綿不絕,很快把她整個人都凍僵了。
幾個衙差正把那碰壁自盡的舉子往木板上抬,許是因為人已經死透了,就格外的沉,抬到一半沒抓穩,尸首一下子摔回去了,這么一顛,一口血就從那人口里噴了出來,惹來圍觀人群一陣驚呼聲。
程微捂著嘴,手不停地抖。
隔著帽帷輕紗她看不大分明,抬手把輕紗掀起一角,死死咬著唇看那自盡舉子。
她終于把那舉子的模樣看得清清楚楚。
三十來歲的樣子,很瘦,頭發已經散了,被鮮血黏成一縷一縷的胡亂貼在臉上,額頭一個血洞觸目驚心,血把整個臉都染透了,辨不出具體的樣貌,可程微捂著嘴,心中恐懼猶如兇獸,橫沖直撞,快把她的心房沖破了。
程微忽然轉身,往回跑。
懷仁伯府專供女眷日常出門時的輕便轎子還停在百味齋門口。
“嘶——”馬嘶鳴一聲,一輛朱輪華蓋馬車停下來,懸掛的兩盞小巧七彩琉璃燈急晃。
那一瞬間,歡顏拉住程微,因為用力過猛,程微頭戴的帽帷掉落在地,露出了本來模樣。
程微如今的樣子太過招人,她險些被突然拐彎的馬車撞上,本就引得不少人駐足,乍然顯露真容,立刻引來不少驚嘆聲。
簾子掀起,一位男子看過來,寧靜的眸子閃過思索,隨后微笑道:“小姑娘,又是你啊。”
程微接過歡顏撿起來的帽帷匆匆戴上,詫異看向男子。
這人認識她?
男子似乎明白程微的疑惑,笑道:“那次令母帶你回府,就是坐的本王的車子。”
程微眼睛驀地睜大。
這人竟是南安王!
她還在震驚中,南安王已經招手:“小姑娘,上來吧。”
程微很不喜歡周圍男子此時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雖然這時的她,還不懂這些目光代表著什么,卻本能的抗拒。
而南安王的態度又太溫和,溫和中隱隱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那是久居上位的人自然而然形成的氣場。
換做平時,程微或許不會被這樣的氣場所惑,可是此時她心慌意亂,再顧不得許多,屈膝一禮:“多謝。”
歡顏扶著程微上了馬車,然后——
然后她在車夫的白眼中,跟著爬了上去。
南安王的馬車很寬敞,程微進去后跪坐在門口邊,猶豫了一下,抬手取下了帽帷。
南安王是親王,又是長輩,同處一車她還帶著帽子,就太失禮了。
南安王看著程微,溫和笑道:“小姑娘幾個月不見,
倒是養好了。”
程微其實很詫異南安王為何一眼就把她認了出來,要知道那次見面,她昏迷不醒,且還是以前黑黑的模樣,時隔這么久,能一眼認出簡直是不可思議了。
南安王神情淡然,卻給人一種本該如此的感覺。
“王爺,多謝您上次出手相救。”程微正式行了一禮。
事后,二哥雖去了一趟南安王府道謝,可論起來,這還是程微清醒后第一次見到南安王,于情于理,都該鄭重道謝。
也許是南安王氣質太淡然寧靜,程微紛亂的心情漸漸穩定下來,恢復了往日從容。
南安王笑道:“不必多禮,小姑娘,你這是要去何處?”
“我要回府,轎子還在百味齋門口,王爺路過百味齋,把我放下就好。”
南安王笑了,他雖已年近三十,眼角卻無半點細紋,蒼白的面色讓他看著有些文弱,這么一笑,頓如春風拂面。
“小姑娘是去百味齋吃羊肉羹了吧?”
程微頗有些尷尬。
她在南安王心中的形象,恐怕糟透了。
第一次從馬車里甩出來,摔昏了,一臉血蹭了人家車子。
這一次又差點撞上,再次蹭了人家車子,而且還會被認為是專門跑出來吃羊肉羹。
羊肉羹……
程微忽然覺得車廂里飄蕩著淡淡的羊肉味。
她不著痕跡的抽了一下鼻子, 低頭,就看到手背上已經風干了的羊肉湯汁。
程微……
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這個人了!
她往外看,忙道:“王爺,您把我放在這里就行了。”
南安王往外看了看,笑道:“既然上了車子,就不必折騰了,本王正好順路,送你回府。”
“那就勞煩您了。”程微只得應下來,心想南安王莫非許久未吃過羊肉了?
是了,她聽聞南安王身子一直不好,羊肉雖溫補,對身體太弱的人來說,還是不宜多食的。
程微抬眸,悄悄看了南安王一眼。
她這些日子望診已有幾分火候,這一眼,不由皺了眉,忍不住再看。
都說南安王體弱,是先天不足,可從望診來看,他和舒表弟分明不是一回事。
目前,望診還不足以讓程微一眼看出所有病癥,她身為醫者的好奇心犯了,又看一眼。
南安王不由失笑:“小姑娘,本王是不是沒有洗凈臉?”
以南安王的年紀,若是成婚早,女兒恐怕都有程微這么大了,而以他的閱歷,自然也看得出程微眼中并無女子對男子那種迷戀,是以態度隨意淡然。
程微垂下眼簾,抿了抿唇,才道:“沒有,王爺臉很白。”
南安王怔了怔,隨后輕笑起來,笑著笑著大概是引起聲帶振動,又拿著帕子掩口,一聲聲咳嗽起來。
聽著這一聲聲咳嗽,程微心中輕嘆。
南安王這哪里是先天體弱,分明是幼年時中過慢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