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與婆婆這些日子忽而好的蜜里調(diào)油一般, 他們的合樂,直接關(guān)系著三個兒媳婦的日子好不好過。所以蔡香晚與如玉皆是行退禮,悄悄退了出來。
那如錦就在外面廳里站著,見如玉和蔡香晚出來, 問了聲安,笑嘻嘻問道:“二位少奶奶明日要去瑞王府赴宴, 見瑞王的義女?”
她是無論內(nèi)院外院皆跟著張登的,所知所略自然比這些內(nèi)宅婦人們更多。蔡香晚回頭問如錦:“那瑞王的義女,是否美絕天下, 不然怎么就能勾的瑞王那三十不婚的老狐貍要認(rèn)她做義女?”
如錦亦是笑的暖昧,對著如玉說:“傳聞是這樣。二少奶奶工筆繪的好, 等到瑞王府見過那美人兒,回來照她容貌繪上一幅,叫我們也開開眼, 好不好?”
如玉笑著應(yīng)了,回到竹外軒,便見許媽一臉的高興。她道:“咱們少爺從宮里帶出話來, 說明兒下午大約就能出宮, 叫少奶奶指個事兒別去夫人那里站規(guī)矩, 在咱們院里等著他。”
“好巧不巧, 我與四少奶奶明兒要往瑞王府赴宴了。想必下午能完, 你叫柳生帶個話,若他出宮的早,直接往瑞王府找我即可。”如玉心說這人也太猴急了些, 這話交待的,光從話音里就能聽他出的急不可奈來。
她就像個孩子,隱于黑暗的從林之中,小心翼翼隱藏著自己,卻又叫好奇心驅(qū)使著,想去看看獵人,以及野獸們的樣子。她隱隱約約可以猜想到瑞王所認(rèn)那義女是誰,自然必得要去看個究竟。
既張君明天要回來,她自然得用心打扮打扮,二十天未見,也不知他長成個什么樣子了。
至晚,周昭將自己貼身使喚的丫頭小荷派了過來,因如玉于各府間認(rèn)識的人太少,要她明日一早陪著如玉一起往瑞王府。雖說蔡香晚為人更熱絡(luò),這些日子來明面上也與如玉交心交肺,要做一對好妯娌,但終究二人不是同路人。周昭雖為人冷冷淡淡,于這些為人處事的細(xì)節(jié)上,實在是叫如玉感激不及又贊嘆不及。
次日一早,恰是八月初三,秋老虎仍還熱的什么一樣。蔡香晚穿著銀紅色的紗衣,白色百褶裙,青面小繡鞋,帶著自己房里的紅豆和青雨兩個丫頭。如玉這邊帶著小荷并王婆兩個,另還有幾個婆子,再加上周昭的妹妹周燕,并這邊府里一個沒娘的庶女張鳳,并那府里的張寧和張茜兩位姑娘,一行人浩浩蕩蕩,便往那從未踏足過的瑞王府而去。
瑞王府亦在京西,離永國公府也不過五六里的路程,門口兩排肩圓肚聳的護(hù)衛(wèi)。雖是招呼女客,這府里因沒有主母,招呼女客們的亦不是有頭有面的婆子,而是幾個圓乎乎白胖胖的中年內(nèi)侍們。
親王府第中亦可養(yǎng)閹人,但所用數(shù)量卻有限額。瑞王為親王,按例王府中可用八到十名內(nèi)侍。這些白白胖胖的中年內(nèi)侍們身后跟的皆是十三四歲的小男童們,看那行走步態(tài),當(dāng)不是被閹過的。
自側(cè)門進(jìn)了王府,來來往往伺候的仍還是些小男童們,如玉一路走著,也見有幾個婆子來往,卻始終未見有年輕的婢女們行走其中。
*
越過王府中重重樓閣,最里面一座二層朱色小樓,兩側(cè)高高的垂柳將小樓掩影,瑞王趙蕩就在二樓窗前。窗前有面銅鏡,四周絕色貌美的兩個婢子環(huán)繞著,當(dāng)中一女,蔥白色的窄袖羅衣,沉香色闊幅長裙,金絲繡菊瓣披帛,發(fā)成朝天髻,戴冠,飾以怒放的芍藥,金玉簪釵相輔。
趙蕩親自替她飾上兩枚黃玉香瓜耳飾,站遠(yuǎn)幾步看了看,僅憑眉眼中的笑意,便知他十分的滿意。他提起唇筆,沾上唇脂正要往這義女唇上去,一個中年內(nèi)侍蹬蹬蹬上了樓梯,遠(yuǎn)遠(yuǎn)回道:“王爺,貴客到了。”
坐于銅鏡前的女子忽而回頭,滿頭釵簪亂晃,兩枚玉香瓜打的面頰生疼。
她竟是在陳家村突然消失的二妮兒,一身貴女打扮,臉上脂粉更是厚厚一層,因那脂粉夠濃,倒將她原本紅彤彤的臉蛋兒調(diào)出十分潤澤的粉紅色來,雖眉眼仍還平常,但與陳家村時一比,簡直天上地下了。
趙蕩提筆的手一抖,隨即丟下那唇筆,大步下樓:“走,咱們?nèi)タ纯础!?
宴請女客,自然是在長春殿。這長春殿與趙蕩起居之后殿,僅以一水相隔,在后殿二樓,極目便可眺及長春殿闊朗的一樓大廳中,各府女眷們或坐,或站,或于殿中大銅缸前喂魚戲蓮,或魚廊下逗鳥投食的場景。
周燕捧著杯茶,細(xì)指挑著兩只羊奶/子,嫌酸不肯吃,拿在手中揉著。她道:“聽聞今日和悅公主也要到,公主率性,但不知要到什么時候才會來。”
她這話自然是說給如玉聽的。蔡香晚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表情,笑的十分溫和。如玉亦是笑笑,端茶才吃了一口,身后有個丫頭貼耳喚道:“夫人,我家姑娘請您過去一趟。”
如玉不認(rèn)識這丫頭,自然不肯跟她走,放下茶杯問道:“你家姑娘是誰?我并不識得外人,姑娘你怕是認(rèn)錯人了。”
這丫頭道:“我們姑娘說了,她是陳家村舊人。”
陳家村的舊人?這下如玉可算是印證了猜測,安敞那老賊將個二妮兒拐走,確實是送給瑞王了。她起身跟著這丫頭,出殿轉(zhuǎn)了兩座穿堂,又拐過一道巷子,到一座朱色小樓下,便見那小樓中,一個著蔥白色羅衣,沉香色長裙的女子居于正中,兩邊還有兩個美婢在為她整理裙裾。
都說人靠衣妝成,二妮兒端端的坐著,除了兩頰有些份外的紅,脖子又有點兒黑,手也太粗了一點之外,簡直是個貴女模樣兒。她遠(yuǎn)遠(yuǎn)伸著手,叫道:“嫂子!我可想死你了。”
兩邊那兩個美婢悄悄兒退了出去。如玉顧著左右無人,悄聲兒問二妮兒:“是不是安敞那老賊拐你來此的?他可還在?你可知道他們?yōu)樯兑漳銇恚俊?
二妮兒但凡一動,塌肩聳背,肚子也拱了出來,脖子也猴了下去,村女那幅表態(tài)就出來了。她向來不善言辭,脖子都憋的通紅:“那安敞將我送到此間來,我義父便養(yǎng)著我。”
從入府到現(xiàn)在,如玉都未見著那瑞王趙蕩,越發(fā)對他產(chǎn)生了好奇,遂拉著袖子問二妮兒:“你那義父可打過你沒有?可有沒有逼著你……”
想想方才退出去那兩個貌美之極的婢子,雖心里覺得這樣想有點愧對二妮兒,但如玉也覺得只要那趙蕩不是太禽獸的話,應(yīng)當(dāng)不會對二妮兒起不軌之心。
二妮兒也是即將出嫁的大姑娘了,見如玉盯著自己神色復(fù)雜,羞的撮撮一張小臉越發(fā)通紅:“嫂子,我義父人好著了。倒是你,方才在樓上見你走進(jìn)院子,我才真真是吃驚。你果真是跟著小里正回的京城?”
如玉狠狠點頭,對于張君那個人的好,也不知該怎么形容:“我們好著了,我如今也好著了,安康也來了京城,如果你不想呆在這兒,尋個晚上悄悄跑出來,嫂子接你去跟安康一塊兒住著,若你想回村子,我便找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二妮兒猛得搖頭,也不知該說什么,只堅決的表示自己不肯去。
如玉仍還覺得有些不對勁兒,遂又問二妮兒:“你可問過你那義父沒有,為何好端端兒的要把你從陳家村帶出來,又要收你為義女?”
二妮兒簡直要哭了,攤著手嘆氣道:“那安敞非得說我是那一國的公主,自打娘胎出來就被人賣到了陳家村的,因我義父與那一國有親,所以非得要收留我,仍拿我當(dāng)公主養(yǎng)著。”
這樣說來,趙蕩果真并沒有壞心,就算尋到契丹公主,也沒有想著要把她送到草原某一部落去,反而是實打?qū)嵉膶⑺?dāng)成個公主養(yǎng)在府中?
天下貧寒人家的女子,大約皆有過這校樣的愿望吧。希望自己能天生背負(fù)一個一步登天的身份,能有那么一個男人,能將自己從泥塵之中托起,捧上云端,眾星拱月。
如玉笑摸了把二妮兒的臉蛋,攬她拍了兩把,正要安撫她兩句,便見外面那美婢進(jìn)來報說:“姑娘,樂鼓已催二遍,您該出去了。”
如玉退了出來,在殿中最靠近主座的地方揀把椅子坐了,心說今天我必得要看那瑞王趙蕩究竟是個何方神圣,待禮樂一停,出來的先是一個美婢,淺粉色的長襖,眼兒圓圓,吐聲嬌甜,先笑著問候過諸府女眷們,便恭立于一旁。
周燕趁著座中許多女子皆擠到前面要看那瑞王義女的功夫,也擠到了如玉身邊,湊在如玉耳邊笑言:“二姐姐,光是那婢子就美成那樣,也不知那義女,得要多美了。”
實際上,滿坐無論各府的夫人還是姑娘們,兩只眼睛皆是準(zhǔn)備好了要看個笑話兒,要看看這瑞王趙蕩拐著彎兒替自己認(rèn)的名義上的義女,實際上的禁臠究竟長個什么樣子。所以幾桌子的婦人們,緩慢的,一點聲音都沒有的,漸漸都坐到了前面。
廳中鴉雀不聞。忽而那沒娘的庶女張鳳擠到如玉身邊,手自她腰跡滑進(jìn)去,摸出只鵪鶉蛋大小的珠形玉墜來,湊到她耳邊說道:“二嫂,這夜明珠的墜子,方才出門時我還未見你戴著,你什么時候戴上的?”
張鳳這姑娘,在府中默默無聞,呆在隔壁府的日子比永國府還多。如玉隱約聽許媽說過,這姑娘是張登自府外帶回來的,來時約莫兩歲左右,但究竟是誰生的,或者是不是張登自己生的,府中到如今都沒有個定論,所以且就當(dāng)個庶女養(yǎng)著。
如玉解下那墜子,系的十分輕巧,打的卻是死結(jié)。她捧在手中細(xì)看,呈著淡粉的橢圓形珠子,色澤晶瑩剔透,她小時候也見過好東西,直覺此物確實是值錢物兒。她出門的時候腰間只記著一條禁步,自己身上的物件兒自己心里有數(shù),那這東西是誰系上去的?
瑞王府的義千金終于出來了,不能說丑到無出其右,但也實在是不忍多看一眼,人群齊齊倒吸一口冷氣。眾家姑娘們皆是面面相覷,由心會意的露著微笑:義女長成這樣,當(dāng)果真是義女了。
當(dāng)然,大家對于瑞王崇高的品格,與圣人般的情懷,亦是由心的敬仰起來。
未婚姑娘們心有躍躍等了許久的瑞王卻仍然遲遲不見蹤影。如玉四周掃著,見周燕與一位穿著絳色紗羅長衣的姑娘正耳語著什么,身后還站著個臉色陰沉的婆子,她目光掃過去的時候,這三個人齊齊兒收回了目光。
這穿絳色紗羅長衣的姑娘,如玉記得周燕給她介紹過,仿佛是太子妃娘家的隔房侄女,叫姜璃珠的。因是太子妃的娘家侄女,頗有幾分傲氣。方才如玉與她見禮時,她也不過翻了個白眼便轉(zhuǎn)身走開。
如玉摩梭著這鵪鶉蛋大小的圓珠墜子,正在聽一位老內(nèi)侍說些感謝各府夫人姑娘們來此赴宴,王爺有多高興,府中義千金有多高興的廢話兒,忽而便見姜璃珠身后那婆子作勢摸了兩把姜璃珠的腰,尖叫道:“哎喲喲,我們姑娘的夜明珠玉墜去了何處?怎的竟不見了?”
姜璃珠摸了摸腰,顯然是發(fā)現(xiàn)玉墜不見了,朗聲說道:“嬤嬤別急,這屋子里并沒有人進(jìn)出,夜明珠會透亮的,只要咱們拉上窗簾,讓屋子黑透了,必然能找著它在什么地方。”
仿佛約好似的,她話音才落,與周燕相交好的幾位閨秀們已經(jīng)前后左右的拉起窗簾來。等窗簾拉上,于猛然黑暗的大廳中,相識的聚做一團(tuán),不相識的聚做一團(tuán)。張鳳方才還跟如玉在一起,此時伸手去拉,卻不見了如玉的蹤影。
“諸位姑娘們,夫人們,那墜子可是太子妃娘娘賞的,珍貴無比。請諸位在原地站好,切勿走動,老奴這就將它找出來。”那婆子記著如玉所站的位置,猛得往這邊擠著,遠(yuǎn)遠(yuǎn)瞧見有顆半透亮的珠子掛在一位女子的腰間,以為那就是如玉,撲過去一把就將她抓了起來,叫道:“好了,好了,老奴可算是找著我家姑娘的夜明珠了,諸位姑娘們快把窗簾拉開,叫老奴好好看看,是那家的姑娘,竟敢將我家姑娘的夜明珠墜到自己腰上去。”
“且慢!”忽而有一男子磁性而柔和的聲音自角落中響起,接著,便是他沉沉的腳步聲。
雖是白天,但因窗簾沉厚密實,此時仍還看不清人形。廳中極其悶熱,如玉不動聲色自那婆子腰上收回了自己的手,循聲望過去,黑暗中一個高大的身影,沉沉的腳步聲一步步走著,最后停到她面前時頓住,是股她似曾相識的檀香氣息。
如玉正回想著曾在那里聞過這味道,便聽那人沉而溫和的聲音:“勞動諸位姑娘們,拉一下窗簾。”
這是趙夫子的聲音。
嘩啦一聲,整座大殿中各處的窗簾皆被拉開,光照了進(jìn)來,風(fēng)自外面吹了進(jìn)來,方才的悶熱一掃而空。果真是那趙夫子,他今天穿著一襲鴉卵青的窄袖深衣,相距不過一尺,眉眼間仍是那柔和的溫意,見如玉勾起唇角仰臉望看他,面上露著又頑皮又不可置信的笑容,亦是一笑。
那婆子左顧右望,見自己抓的不是如玉,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去抓如玉,卻叫方才她所抓那姑娘劈手便是一巴掌:“老媽媽,自己瞧瞧自己后腰上,你家姑娘那石頭蛋子正甩搭著了。真是老眼昏花,見誰都敢抓。”
這姑娘腰間墜著一枚會發(fā)光的螢石綴流蘇做禁步,原不是什么稀罕物兒,卻差點叫姜璃珠的婆子當(dāng)成賊給捉起來,氣的摘了那螢石,藏到了懷中。
這老媽子一摸自己的后腰,果真那夜明珠就在她背上的腰束上掛著,那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尷尬無比的溜了。
方才要不是這趙夫子喊一聲且慢,如玉還不能及時將夜明珠墜子掛到這婆子腰上去。她已猜得他就是那瑞王趙蕩,方才干壞事的指尖還有汗,鼻尖亦沁著汗珠子。
從張君嘴里聽得的描述,再一路來對瑞王這個人的揣摩,直到謎底揭開的這一剎那,如玉完全無法將他和溫和儒雅,風(fēng)度翩翩的趙夫子相聯(lián)系到一起。
二妮兒走了過來,亦不斷有各家的姑娘們上前問候。趙蕩瞧起來脾氣很好的樣子,無論誰問,總要問上兩句,亦會握著二妮兒的手對人說:“這是孤的義女,膽小性怯,卻是個難得的柔順孩子,往后你們但凡有花宴,切莫忘了請她同去,叫她也一起樂一樂,高興高興。”
如玉已經(jīng)退到了后面,與蔡香晚一起坐著。張鳳亦湊了過來,顯然對于瑞王這義女也是失望無比,嘆道:“可惜了那套珠冠,按制,那可是只有公主和郡主才能戴的了。”
蔡香晚白了張鳳一眼,悄聲道:“認(rèn)了瑞王做義父,一個郡主封號,只怕等不得多久的。我聽聞她是那亡國大遼的公主,蠻人么,可不就長成那個樣子。”
張鳳再看那義女一眼,細(xì)眼塌鼻,厚厚的嘴唇,果真與書里所繪的蠻夷無異。可天生好命,她是公主,能叫三十歲仍還不成親,相貌俊朗溫和儒雅的瑞王殿下捧在手尖尖上了。
*
張君和文泛之,廖奇龍三個翰林學(xué)士,整整在介于皇帝起居的紫宸殿與垂拱殿之間的文德殿呆了將近二十天。那兩個年齡比他長,資歷比他老,自然中途可以替換著溜出宮,換件衣服再抱抱夫人,以解饑渴。
張君一個愣頭青,資歷最淺年齡最小,自然是叫他兩個指揮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好容易今天皇帝也扛不住,回后宮去慰問小妾們了,張君才能得閑偷跑出來。
他腿功好,自來有一套不必狂奔就能快跑的功夫。一路奔到宮外,便見柳生遠(yuǎn)遠(yuǎn)站在那栓馬樁處。柳生解了馬韁繩給張君遞著,邊跟著快跑:“二少爺,咱們二少奶奶往瑞王府去了。說要是您出宮了等不及,就往那一處去接她。”
張君猛得勒馬:“那里?”
不等柳生再說,他勒馬一通狂奔,直奔瑞王府而去。
這簡直是要了老命了。萬一如玉碰到齊森,齊森在趙蕩面前指認(rèn)如玉亦是陳家村人氏,趙蕩會不會順著這條脈絡(luò)查下去,然后發(fā)現(xiàn)二妮兒是土生土長的鄉(xiāng)下姑娘,如玉才是真正的契丹公主?
關(guān)鍵是二妮那個容貌,實在不是個公主該有的樣子。
千防萬防沒防住,他二十天不出宮,如玉竟跑到趙蕩府上去了。張君一腦子亂如麻的念頭,遠(yuǎn)看到了瑞王府正門上,躍身下馬將馬往拴馬樁處一拍,兩腳翻飛幾乎沖撞倒幾個姑娘,飛腿便沖進(jìn)了瑞王府大院門。
和悅公主才下了轎,險險叫人撞倒。擦肩而過的一剎那她便看了個清楚,那要命一樣跑的,恰是拒她婚事的小五品官兒張君。
她也快追了幾步,進(jìn)瑞王府一重大殿一重門,那里還有張君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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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王府的護(hù)衛(wèi)們都認(rèn)識他,追了兩步也就放他進(jìn)去了。張君一溜煙兒順著東邊的長春門一直跑進(jìn)長春殿,進(jìn)殿前總算壓平了呼吸,傳了個婆子進(jìn)去,過了片刻,張鳳走了出來。
“你二嫂了?”張君問這幾乎在府從未說過話的小妹。
他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本就難看的臉色,此時更加難看:“她如何不出來?”
張鳳遙指著一水之隔的后殿道:“二嫂方才被瑞王府那義千金請走了,許是去了后殿。”
那后殿,恰就是趙蕩的起居寢殿。張君又是一陣狂奔,恰奔到后殿正門上,迎頭便見如玉笑嘻嘻的走了出來,后面跟著相送的,恰是瑞王趙蕩,以及二妮兒。
二妮兒一眼瞧見張君,畢竟是當(dāng)初在陳家村唯一見過的俊臉小書生,那顆春心猶還蕩漾著。小臉兒先一紅,再捂唇,嚶/嚀一聲叫。
雖然已經(jīng)成了親,已經(jīng)成了夫妻。可是自打回到京城,張君每一回見如玉,都覺得自己仿佛是重新認(rèn)識了她一回。她穿著件碧色紗羅衣,兩邊開叉,下著一襲白裙,禁步隱于裙側(cè),鴨蛋似的臉兒,粉粉白白,比之陳家村時細(xì)了不知多少倍,笑容謙和大方,也不是在他面前時那時時撒嬌作癡的嬌嗔勁兒。
在看見他的一刻她似有一怔,隨即下了臺階,站到了他身后。將她護(hù)到身后,張君一顆懸提的心總算穩(wěn)了一半。他規(guī)規(guī)矩矩行大禮:“欽澤見過先生。”
趙蕩站在臺階上,盯著跪于地上的張君約有一息,并不說話,也不請起。如玉聽張君稱趙蕩為先生,雖不知他為何要有此一稱,卻也隨即跪到了地上。
“本來,你是我最得意的門生。當(dāng)日于東華門外送你墨香齋時,我便在等你的新婦茶。”趙蕩下了臺階,本黑的鞋子,云島卷起,托著深衣不至落地。他忽而躬腰,伸手拉起張君,笑的坦蕩而又溫和:“那知我見著了新婦,卻仍未喝到茶。”
他再來拉如玉,張君欲要伸手,卻又止住,概因如玉也不必趙蕩相拉,主動過來牽住他的手,站了起來。
這兩小夫妻站在一處,背在身后相牽的手,久久才松開。在趙蕩灼灼而詢的目光下,張君只得解釋道:“學(xué)生才領(lǐng)了翰林學(xué)士一職,入宮二十天,今天始才出宮,未來得及攜婦來拜,還請先生見諒。”
趙蕩回到臺階上,背對著如玉與張君,過了許久,直到二妮兒都有些尷尬,怯生生喊了聲義父,他才仿似回過神來,揮手道:“去吧。”
如玉叫張君扯著,七拐八繞,走的竟不是來時路。新婚夫妻,雖同一城居著,也有二十天未見過,至于那件事兒,也有二十天未曾搬弄過。如玉也知張君的急,試著勸道:“幾個妹妹和香晚還在前面大殿里坐著了,我為長,好歹得帶著她們一同回家。”
張君那里還管得別人,扯著如玉自瑞王府東門上出了門,已經(jīng)快步跑了起來:“她們難道沒長著腿?不會自己走回去?”
在前門解了馬,他先將如玉抱到馬鞍上,白裙隨風(fēng)而揚的瞬間,露出下面猩紅色的闊腿褲來。一雙淺口繡鞋,尖翹翹的云島。外表端莊正經(jīng),裙下風(fēng)情十足,她確實用心妝扮了,可那裝扮只有他看得到。
張君盯著她鞋面與闊腿褲之間那一抹玉白的細(xì)膚,恨不能伸舌上去舔上一口,或者咬上一口,留兩個牙印兒在上頭。
●ttκǎ n ●C〇 一緶子抽到馬屁股上,他便跟著馬跑了起來。
馬箭一樣竄出去,張君跟著馬跑,絲毫不落下風(fēng)。如玉還是頭一回見張君這跑法,端坐在馬鞍上,像根僵木頭一樣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稍稍亂動就要摔下去,叫這四蹄生風(fēng)的馬踩個稀爛。
嫁個時而傻時而聰明的丈夫,大約就得習(xí)慣他這忽如其來的瘋意。到了永國府東門外,他氣不喘面不變色,抱如玉下馬,一起進(jìn)門自夕回廊往過走著。
這一路上偶爾遇見些婆子丫頭,他自來是個狗見都嫌的性子,便是今天臉色更怪異,也沒人覺得意外或者驚訝。總算挨到了竹外軒,這淺淺的小四合院兒,張君一進(jìn)門便關(guān)上了院門,小狗一樣回頭四顧著,見許媽出來,問道:“院里可還有別人?”
丫丫與秋迎兩個亦跑了出來。張君揮手道:“整日都閑在這院子里做甚?外面塘子里那蓮蓬長的正盛,去給我采些蓮蓬回來。”
待把院子里幾個礙眼的都放了出去,張君親自嚴(yán)嚴(yán)實實下了門板,回頭便將如玉壓到院門上,如玉一個不穩(wěn)便軟到了門上。
“你瘋了!”她仰頭靠門站著,任他像只小狗一樣,不停喃喃而語:“你果真是瘋了。”
足足禁了十幾天,光吃一點怎能夠。張君打橫抱起便往屋子里奔,準(zhǔn)備好要打架了。
如玉仰頭任他啃著,這才找到出口的時機(jī):“那瑞王趙蕩,是你的先生?”
張君嗯了一聲,這才知道如玉說的竟是趙蕩:“什么時候的事情?”
如玉掰指算著:“剛到京的時候就曾見過一回,后來還曾見過兩回。今天在瑞王府,是第四回。”
她道:“他還送了你一間店子是不是?我覺得他是個好人。”
“他那里好?你告訴我他那里好?”
如玉心中憶起幾番相見,那瑞王皆是溫和的不能再溫和的樣子,謙和有禮,待二妮也好的沒話說,才剛想說出個一二三來
………………原諒作者,這對話它發(fā)生的蹊蹺是因為作者省略了很多在小窩里,往小窩里找!
如玉任憑張君替她揉著胸口,渡了半天的氣,忽而回過味兒來,接過張君遞來的水舔了一口道:“你竟是因為我沒告訴你,吃醋了。”
張君下床換了套干凈的中單,在床邊站著,目視著這張周昭叫人打來的撥步大床,及梁的高,有檐有蓋,兩邊鏤空雕花的窗扇,里面一排排的浮雕。他忽而兩步竄到床上,伸手便去扣那塊頂板。
如玉隨即也撲了起來,要去阻他,兩人搏手相斗了片刻,終歸張君還是將那本法典與殘璽從床頂?shù)母魧永锍榱顺鰜怼K麃G攤在床上,問如玉:“這是什么?”
既他都知道自己藏東西的地方,那顯然是看過法典了。這些年總是躲著藏著,下意識的,如玉撩過被子將那法典蓋到了下頭,抬頭問張君:“你知道多少?”
張君隔被摸到那方殘璽甩開,找到了如玉的腳,伸手握入懷中,埋頭道:“從這方璽到法典,再到契丹公主的事兒,我都知道。”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如玉滿臉戒備的問道。
張君一氣苦笑:“法典就在床頂放著,你到京城,我就知道了。”
如玉恍而大悟,看著張君笑個不停,揪他的耳朵又撫他的眉眼:“原來你是因為這個才吃味。我既嫁給了你,天家請我去做公主我也不做,更何況還是個亡國的公主。至于那趙蕩,我瞧他人還不錯,待二妮也很好。即便多問幾句,也全為二妮的將來打算,你又何苦疑神疑鬼?
張君腦子里斟酌著,要找個一次就能將張誠和趙蕩這兩個王八蛋在如玉心里敗壞聲名的方式,說道:“張誠跟著趙蕩,借助向金國提供情報,來故意拖延兩國之間的戰(zhàn)爭。
趙蕩送我一間店子,待你溫和些,你便覺得他是個好人。可你豈知,他從皇宮中盜璽,待我將璽尋到之后又親自向金國提供情報,這樣里通外國,于戰(zhàn)場上造成的死傷,豈止千萬?
他雖為小善,卻在造大惡,這樣的人,可能稱其為好人。”
沈歸當(dāng)初曾親口稱認(rèn)過,御璽確實是瑞王授意他盜的,而瑞王給的交換條件,是給他兵馬,讓他可以坐擁甘州。
可無論張君和沈歸怎樣說,如玉也無法將她所見過的趙蕩,與沈歸和張君口中所述那個瑞王相聯(lián)系到一起。她放平引枕躺到床上,瞇瞇糊糊睡了片刻,正悶熱的難受,忽而叫一陣冰涼驚醒。
他一頭長發(fā)自兩邊披散著,傍晚的夕陽越帳而入,灑在一雙鋒眉上,格外的溫柔。他似乎格外迷戀那兩只小兔子,雙眼半閉,應(yīng)當(dāng)是在思索著什么。如玉裝不下去,剛彎了唇角,便見他雙眉一挑,唇角亦勾了起來。
“當(dāng)年大歷與金海上之盟共滅契丹時,契丹亡帝被圍困,欲要用這方璽并這部法典召集花剌、西夏諸盟國援住。但是大歷與金的包圍太緊,他們的人突不出去,最后遼滅之后,人人都在找大璽與法典的下落,誰知道卻叫趙大目帶了出去。你可知道當(dāng)年大歷的主帥是誰?”張君也知如玉醒了,遂問她。
如玉抿了抿唇,接過張君遞來的茶潤了潤口:“是你爹。”
“黃頭花剌民風(fēng)彪悍,后來西夏與金國要滅黃頭花剌,久攻黃頭花剌不下,是你祖父趙大目帶的路,才能叫他們將黃頭花剌給滅了。”張君拿只銀簽子戳著只提子,細(xì)心剝光了皮兒,非得要喂給如玉吃:“趙大目雖是個商人,可在二十年前,卻是能攪動整個北漠,操縱戰(zhàn)爭勝負(fù)的風(fēng)云人物。滅遼,當(dāng)時也是他兩方搟旋,可收養(yǎng)了你,他又是救了你一命,恩與怨,仇與恨,你該各記多少?”
如玉悶了片刻,搖頭:“我不想這些,也不記這些。”
張君還盯著如玉:“我父親雖然是當(dāng)年大歷的主帥,可戰(zhàn)爭不由他一人來決定,也不由他一人而起。”
如玉打斷張君,握了握他的手道:“我知道,我不記仇,也不記恨,概因那些皆與我沒關(guān)系。自打那一夜答應(yīng)了要跟你好好過日子,我便一直想著將這部法典燒了去。卻一直未能下得了手,既你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索性將它燒掉,咱們好好兒的過日子,好不好?”
張君接過那部法典,翻開來,是十分晦澀難懂的契丹大字。扉頁上便是五十年前各部首領(lǐng)的掌印。他啪一聲合上書,又問如玉:“趙蕩認(rèn)了二妮做義女,你覺得他是真的信了安敞與沈歸,認(rèn)定二妮就是契丹公主,還是僅僅只是在做戲?”
如玉忽而想起與趙蕩初見那一回,在書店里時,他拿出來請她指認(rèn)的幾個大字:持此者,王八也。那幾個字其實是她自己拿個大蘿卜雕成,沾印泥印在假法典上。其目的,自然是為了羞辱那個粗頭和尚安敞。
可千里路上,她來京第二天,就碰見趙蕩在書店尋《藩漢合時掌中珠》,而她自作聰明,就替他認(rèn)出了那幾個字。
夕陽打在張君的側(cè)臉上,鼻梁挺直,唇線略硬,眸子微泛著桃花,緊盯著她,要問個答案。如玉腦子轉(zhuǎn)著,轉(zhuǎn)了許久之后反問張君:“若他知道二妮是假的,而我才是真的,會怎么樣?”
張君等的正是這句。他道:“瑞王從一開始盜璽,再到后來與金國上使私通書信,其實所為的,仍還是帝位。他是皇長子,因血統(tǒng)問題而被朝臣反對,無緣太子之位。這些年,他一直堅持要娶契丹公主為妻,所以不肯娶妃。
但當(dāng)安敞帶著二妮,并你給的假法典到王府之后,他也僅僅是認(rèn)作義女,亦不曾奏明皇上,娶做正妃,我猜他是想將二妮并法典,一并敬獻(xiàn)給金,以期能換得金兵撤出長城,讓金兵以法典為據(jù),轉(zhuǎn)而去攻打西遼,蒙古等部。而他自己,若能辦成此事,一舉勝比百萬雄兵,皇帝焉能不服,群臣焉能不服?
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他占盡賢名,如今又在朝中遍有聲望,到時候皇上改嫡立長,他才是將來能繼大寶的那個。”
“所以,你認(rèn)為他會把二妮送給金人?”
“是!”
如玉幾乎要哭出來:“那我情愿他不知道。”若他知道,要被送給金人的,就不是二妮而是她了。
如玉原原本本將自己第一回在書店時的偶遇趙蕩,并替他翻譯那大契上的字,以及第二次于書店中的相見,并第三次在墨香齋時,她所問關(guān)于書院的事情,一并講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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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早已落山,王婆別過四少奶奶蔡香晚等人,徑直走到竹外軒門口,便見秋迎、丫丫與許媽三個一人抱著一筐的蓮蓬,正在竹外軒門上站著。她上前推了把門,牢絲合縫兒,顯然是從里頭反插的。
王婆問道:“這是怎么回事?誰關(guān)的院子?”
秋迎伸個懶腰,白了王婆一眼道:“還能有誰?二少爺回來了。”
那連狗都嫌棄的二少爺,為了能悄悄干件隱秘事兒,大張旗鼓把一院的仆婦都關(guān)在外面。這下倒好,一府中無論那個院里的人經(jīng)過,都得笑話她們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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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漸漸圍籠,該到掌燈的時候了。張君搬把椅子坐在床對面,仰面,閉眼,過得許久忽而輕輕一聲嘆息,揉了揉眉心道:“我猜他已經(jīng)知道了。否則的話,他那樣的人,怎會連番與你偶遇。”
如玉也是恍然大悟。若果真是個封王的皇子,怎會到家小店里面去站柜臺,還替她算賬,格外告訴她那家店他已經(jīng)送給了他的學(xué)生。所以連番幾次,他一直都是在試探她,而她傻頭傻腦,替他譯契丹大字,替他譯西夏文,完全不掩形跡。
“我該怎么辦?欽澤,我可不想被他送給金人!” 從最近搜羅來的契丹文、西夏文書當(dāng)中,她也了解了一下,花剌族同羅氏的婦人原本就極易生男而少生女,因那些女子們天生休質(zhì)殊易,是花剌國向周圍各大國所供奉的,一樣非常重要的供品。
后來金與西夏聯(lián)盟滅黃頭花剌,同羅一族的女子全被金人擄去,之后十幾年中,死的干干凈凈,一個未留,同羅一族的女子從此絕跡,連近親都沒有。這時候萬一趙蕩將她送給金人,或者金人因為十幾年前關(guān)于同羅女子的傳說而愿意作價交換,她那里還有活路?
如玉本在床上坐著,撲起來探腰去抓那椅子的扶手,曲腰向前,于淡淡的暮色中湊近了去看張君的臉,一臉的哀求祈憐。
張君本來下拉的唇角漸漸往上翹著,忽而縱身一躍,便將如玉撲到了床上,壓著她吃她的耳垂,嘶聲道:“有我在,誰也動不得你。”
他心中莫名浮起一陣滿足。既知道外面那樣兇險,她一定會安安心心陪在他身邊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張君好壞,其實人家蕩叔根本沒有那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