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在西北,坐在院中嘗試拉開弓箭的范江林也正放下弓箭,看著走進門的官司兵丁。
“功賞下來了嗎?”他問道。
四月中的大戰硝煙已經散去了,月余的時間讓兵丁民眾淡忘了傷痛,傷者求生,死者的家屬等候撫恤,生者則期盼該有的功賞,將官們等待嘉獎升職,盛夏的西北充滿了生機。
范江林如今勉強能走兩步,更多時候都是坐著躺著,軍醫說就算是痊愈了,腿腳和胳膊也不能如以前了。
徐四根聽了很難過,范江林倒看得開。
“不一定都要上陣才能殺敵嘛。”他說道,看著徐四根笑了笑,“他們得償所愿了,我就跟著老四你去養馬,你養出那么多馬,鐵蹄帶著咱們的好男兒們踏破西賊的頭顱,不也照樣是殺敵了。”
這次算是一場大戰,且是勝利的大戰,朝廷很需要一場勝利帶來喜氣,所以功賞上上下下來去都很快。
聽到人進來,抱著嬰童的范江林媳婦也忙從屋子里出來了,聽著這幾個兵丁拿著名單念出徐茂修等五人的名字。
再次聽到這些名字,范江林的眼前似乎浮現弟兄們大步走來沖自己笑著,他的鼻頭發酸垂下視線。
“是,都對的。”年輕婦人上前說道。
“那這些東西都在這里了,你們查點一下。”兵丁說道,臉上話語里并沒有什么感情,這種事做的多了,就算是曾經有同情和感傷也都磨光了。
年輕婦人應聲是,抱著孩子過去看他們搬下的絹和錢。
“….每個人六貫錢,八匹絹。”兵丁在一旁念著,一面不忘表功,“…這一次朝廷和姜總管嚴催快辦發下的,一分一毫都沒少…”
那倒是,以往這種撫恤能全拿到手的可沒幾個。很多兵丁一戰后都是尸骨無存,家人一輩子都不知道,更別提撫恤在衙門胥吏等等上上下下過一遍,到最后大多數也都是無影無蹤了。
所以偶爾會有將官編造出傷亡。騙得到大批的撫恤的事發生。
年輕婦人抱著孩子認真的點查,一面對孩子說話。
“鐵蛋,這是你爹留個你的,你好好看啊。”她說道。
孩童不懂揮舞著手高興的伊呀呀呀,聽在范江林耳中更是難受。
“點好了。”年輕婦人說道。
那兵丁便說了幾句官話安慰,轉身就走。
“慢著。”范江林喊道。
院子里的人都扭頭看他。
“還有什么事?”為首的兵丁問道,看著坐在廊下的明年的傷兵恍然,想到什么,“哦,對。對,還有。”
聽他這樣說,范江林面色稍緩,看著那兵丁轉身從另外一個口袋里拿出一吊錢。
“傷兵也有一吊錢。”他說道。
范江林怔了怔。
“還有呢?”他問道。
兵丁愣了下。
“還有什么?”他也問道。
范江林要撐著站起來,年輕婦人忙上前攙扶。
“我這幾個兄弟可都是臨關寨守城的壯士!”他瞪眼說道。一面伸手指著堆在院子里的錢和絹,“就這些?”
兵丁笑了。
“這些?這些不少了。”他說道,帶著幾分語重心長,“其他人的撫恤只有五錢和五絹,因為你們是臨關寨,方侍禁大人特意跪求了朝廷加重撫恤,甚至愿意不要自己的加官進爵…”
“他跪求!他還加官進爵!”范江林喊道。打斷了兵丁的話。
看他一臉兇惡的樣子,兵丁嚇得后退一步。
“你想干什么?”他喊道,“方侍禁英勇抗敵,視死如歸,自然當得此戰大功…”
“他英勇抗敵視死如歸!”范江林喊道,人撲過來。
兵丁嚇得跳開幾步。范江林根本站不住,媳婦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攙扶他根本不得,范江林跌跌撞撞的跌倒在地上。
院子里頓時婦人尖叫孩童哭亂成一團。
“…..他英勇抗敵視死如歸!他英勇抗敵視死如歸!”
男人嘶啞的喊聲從中一遍一遍的傳出來。
官廳的后宅里酒宴正酣,笑聲不斷。
大戰過后,功賞落定。正是最讓人春風得意的時候,這其間有一個人笑聲最大,那就是方仲和。
他也值得這樣大笑,這一次他從正九品的侍禁一躍四階,并被任龍谷城重寨函古寨的知寨,可謂一步登天,官階是一方面,實缺又是一方面,有了這個知寨的資歷,憑他方仲和這年紀,將來都監的位置都有很大希望到手了。
都監啊,都監啊。
方仲和忍不住再次大笑。
“來,來,喝酒喝酒。”他舉著酒碗跟一人大力相碰。
“侍禁,侍禁。”有人在他身邊低聲喚道。
方仲和皺眉,繼續說笑喝酒。
“侍禁…”那人繼續喊道。
真是沒眼力的東西!方仲和回頭冷臉。
“什么事?”他問道。
小吏松口氣。
“有人要見你。”他低聲說道。
“滾滾。”方仲和沒好氣的說道,轉過身繼續跟人說笑。
那小吏便滾了出去了。
“…姜總管的意思是要大人進京面圣呢…”
姜總管,就是姜文元兵馬副總管,如今經略使人選還沒定,自來副的都不喜歡被人稱呼副,所以大家言談時都刻意忽略這個副字,除了個別人以外。
“..那可真是姜大人厚愛了…”方仲和忙說道。
才說到這里身后又有小吏喊侍禁。
“你就不能喊點別的?”方仲和轉過身咬牙說道。
小吏愣了下。
“大人。”他說道。
方仲和吐口氣,這個小吏可以收拾包袱滾蛋了。
“說,又怎么了?”他問道。
“那兩個人說,要是你不出去,他們就進來見你說。”小吏低聲說道。
方仲和心里呵了聲。
“誰啊?”他問道。
“范江林和徐四根。”小吏低聲說道。
方仲和的臉色頓時一變。
怪不得呢,要是別人只怕也沒這個膽子找過來,只有這個范江林。
方仲和握緊了手里的酒碗。
臨關寨他臨陣脫逃,跟他一起逃走的人自然不會去說這個事實,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當時留下守寨的人都死了,除了這個范江林,竟然最后從死人堆里被救活了。
要是他出去亂嚷嚷,雖然也沒什么可怕的。但在這個時候到底有些不好看。
告身還沒送到,萬一出點事….
方仲和放下酒碗。
“我去方便一下。”他對周圍的人笑道。
后院一間側廳里,看著方仲和進來,徐四根忙站起來,范江林也撐著拐站起來。
“知寨大人。”徐四根上前施禮說道。
這一聲稱呼讓方仲和的滿腹怨憤頓消,臉上不由浮現笑意。
“不要這么說,告身還沒下來呢。”他忙擺手說道。
“大人的功勞已經板上釘釘了,早晚的事。”范江林冷冷說道,在功勞二字上加重語氣。
方仲和面色微微一僵。
“你們找我什么事?”他捻須說道。
“大人,我們弟兄戰死。為什么只是撫恤?”范江林問道,“難道他們不是英勇抗敵視死如歸嗎?活著的大人你都得了封賞,他們難道不該得追贈嗎?”
原來是鬧這個!
“這件事我已經報上去了,只是死傷撫恤歷來有定數,我只能再盡力爭取。”方仲和說道。
“我們不要撫恤。我那幾個兄弟要追贈要封官要正名,他們不是撫恤,是壯士,是義勇。”范江林大聲說道,一面撐著拐向前邁步。
方仲和皺眉。
“也沒說他們不是啊。”他說道,“為國捐軀都是壯士義勇,不是多給了撫恤嘛。”
“姓方的!你別在這里給我裝糊涂!”范江林喝道。打斷了他的話,渾身發抖,“你這功勞怎么來的!你把你的功勞的名字換成我弟兄的名字重新給朝廷說一遍,你看看會是什么結果?會是這多了一點的撫恤嗎?”
方仲和的臉色鐵青,他下意識的看了眼門外。
“范江林,你這話什么意思?”他低聲喝道。
“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要求抗敵拖延的是我三弟。最終抗敵拖延到最后的也是我們,你呢,你他娘的半路帶人跑了,如今我弟兄們死了,你倒拿了功勞!”范江林說道。越說越激動,不由一陣劇烈咳嗽。
“你胡說什么,我怎么帶人跑了?我是帶人..準備伏擊敵人了。”方仲和鐵青臉說道。
“方仲和,你就說你報不報吧?”徐四根插話說道。
“報什么報,功賞一個半月前就報走了,這件事都結束了,還報什么報!”方仲和沒好氣的喝道,他咬牙一刻看向范江林二人,“算了,我得的那些封賞銀錢絹,都給你們,走吧走吧。”
“誰要你的錢。”范江林喝道,“我們不要錢,我要我兄弟的功賞!”
要功賞,那他成了什么?
方仲和冷笑,一個死人,還要什么功賞,不就是為了多要錢嗎?
“你們到底要多少?”他說道。
“方大人,我們再說一遍,我們只要你如實上報。”徐四根說道,“不,我們不管你的事如不如實上報,方大人,你的功勞我們不計較,你得到這些該還是不該,我們也不會有看法,我們只要我們弟兄的事如實上報,上報那些死戰守城的弟兄們,給他們追封。”
如實上報那些人的事,給他們追封,當上頭是傻子嗎?還不是要斷了老子的前程!
方仲和心里恨恨,斷我前程就是殺我父母,老子怎么會允許!
不就是你一人嗎?其他的人都是死鬼,你還能奈如何?
既然給你臉你不要,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他站直了身子,冷了臉面。
“你們還有別的事嗎?”他冷冷說道,“沒事的話就回去吧,知道你們失去親人哀痛,本官不計較你們失禮,回去好好養病吧,休要再胡鬧了。”
范江林和徐四根看著他一臉不可置信。
“姓方的,你果然不報嗎?”范江林踏上前一步,顫聲喝道。
“我要報的已經報完了,沒什么可報的。”方仲和淡淡說道。
范江林伸手指著他。
“你怎么能昧著良心…”他吼道,話沒說完一陣劇烈咳嗽。
徐四根忙伸手攙扶他一面拍撫,一面看向方仲和。
“方大人,你怎么能這樣,這讓弟兄們寒心啊..”他說道。
“徐管勾,我已經盡力了,兄弟們要是寒心,我也沒辦法。”方仲和淡淡說道。
徐四根還要說什么,方仲和一甩袖子。
“來人,送客。”他拔高聲音喊道。
站的遠遠的小吏親隨立刻涌進來了,推搡著徐四根和范江林,范江林的拐杖被撞掉了,被四人拖著向外走。
“姓方的,你別后悔!”范江林喊道,伸手指著,“你別后悔!你別后悔!”
這有什么后悔的!
當時不提前跑了,那現在他就沒命了,那才叫后悔呢!
如實上報自己臨陣脫逃,那現在他就已經被關起來了,哪來的一升四級,那才叫后悔呢!
方仲和一甩袖子轉身背對門廳。
你別后悔!你別后悔!
一聲聲嘶喊漸漸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