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程韋道:“小人正同家中管事說話,并未瞧見他是不是站著的。”
顧延章“嗯”了一聲,又問道:“你與李升二人正在說話,那是面對而站?”
“正是。”
“你是面對那李大田,還是背對他?”
李程韋停頓了一下,不得已道:“小人乃是面對著李大田,只是正同李升說話,是以并未瞧見他舉刀過來,也來不及做反應(yīng)。”
“他是左手持刀,還是右手持刀?是揪著你的耳朵斬的,還是直接揮刀斬的?”
李程韋看了一眼李大田,道:“他是右手持刀,左手……右手直接揮刀斬的!”
“一下就斬斷了?”
“他力氣甚大,一下就斬斷了,等到小人想到掙扎躲避,已是來不及。”
“斬斷之后,耳朵可是掉在地上?”
“正是。”
“他撿起來之后,如何動作?”
“他撿起來之后,便扔到了那一處的銅盆里。”李程韋指著幾步開外的銅盆道。
“你家管事可有上前攔阻?”
“自有攔阻,只是那李大田力氣甚大,沒能攔住。”
“那李大田是哪一只手撿的耳朵?”
“右手撿的耳朵。”
“其時匕首何在?”
“匕首已是落在地上。”
“耳朵被他撿了,你可有跟著上前攔阻?”
李程韋咬著牙道:“自家的耳朵,小人自然追著上前。”
“李管事先去攔了,沒能攔住,被他脫開身去,此時你追上了未曾?”
李程韋猶豫了一下,掃了一眼那火盆,似乎是在估算距離,半晌回道:“小人乃是后頭才追上,那時耳朵已經(jīng)進得火盆。”
顧延章又問道:“既是后頭追上,你必是看著那斷耳被扔進去的罷?”
李程韋并無半點猶豫,斬釘截鐵地道:“小人乃是看著自家斷耳被扔進去的!”
顧延章點了點頭,接著問道:“他是如何把那耳朵扔進的銅盆?是走到銅盆邊上放進去的,還是遠遠擲進去的?”
那銅盆上的蓋子以粗銅絲綁就,當中鏤空,每一處空隙都約莫有核桃大。
李程韋看了一眼銅盆,下意識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他心中估量了一回,又想了一回那幾個刑部官員進門時屋中的場面,足有三四個呼吸之后,才道:“當時已是能聽得外頭官人的聲音,卻還隔了兩步遠,他怕被人察覺,便將斷耳扔進的火盆之中。”
李程韋答完這一句話,牢中的官吏并獄卒都忽然有些躁動,而本來坐在一旁交椅上的李大田更是一下子站了起來,神色十分激動。
同樣一個問題,方才李升同此刻李程韋,二人所答全不一樣。
李升說李大田到得火盆邊上才將斷耳放得進去。
此刻李程韋卻說他是隔了兩步,將斷耳扔進去的。
兩人俱是十分確定,也都跟在李大田旁,看著他動作,回答卻有如此大的差別,由不得旁人不多想。
顧延章復(fù)又問了幾個問題,譬如牢中擺設(shè),獄卒送飯時間,平日里三頓各吃什么云云。
“今日早間吃了什么?”
因問得十分簡單,又不是什么要緊的,李程韋腦子里過了一遍,并不覺得有問題,很快便道:“早間吃的是肉饅頭、小甑糕同豆?jié){飲子。”
顧延章微微一笑,道:“小甑糕倒是好味道,我最近也時常吃這個。”
他先前問話一直嚴肅得很,此時忽然說了幾句家常,牢中的氣氛都松了些,陪審的眾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一直一言不發(fā)的張斂也道:“下官也愛這一口。”
李程韋一下子就反應(yīng)過來,和道:“小人上了年紀,也愛吃甜的。”
顧延章便問道:“怕是不喜歡肉饅頭,小甑糕同豆?jié){飲子吃完了罷?”
李程韋謹慎地道:“都喜歡,行商者,走南闖北的,卻沒那么多挑剔的,只要有得吃便好——倒是剩了點小甑糕,年紀大了,那東西不好克化。”
顧延章轉(zhuǎn)頭看向一旁的王勾,問道:“是也不是?”
王勾連忙上前道:“正是。”
問完這個,他便叫一旁的吏員把謄錄的口供給眾人看了,叫他們一一簽字畫押。
此處問完,又叫人把從三人身上取下來的東西捧了進來,讓李程韋、李升、李大田一一指認。
三人已是換了大理寺準備的衣裳,此時各自認了自家的衣物、鞋履、幞頭等等,只是并不見李程韋頭戴的幞頭。
顧延章走上前去,叫那三人認完,分別又各自或簽字或畫押。
他進得大牢前已經(jīng)看過一回,此時又認真重新翻了一遍,指著其中的條褲子問李程韋道:“這是你的?”
李程韋點頭應(yīng)是。
顧延章指的乃是一條里褲,那里褲入手十分柔軟,一摸便知是極貼身的好料子,顏色是素青,乍看上去并無什么奇怪之處,然則仔細辨認,卻能瞧見到里邊那一面沾著幾絲污痕并血漬。
他把那里褲放在一邊,關(guān)心地問道:“除卻耳朵,你可是被那李大田傷了其余地方?”
李程韋連忙搖頭道:“只是傷了小人的耳朵,并未傷得其余地方,只是去攔他時可能有些磕碰,俱不礙事。”
顧延章復(fù)又轉(zhuǎn)頭去問給李程韋驗傷的仵作,道:“他身上可有其余明傷?”
那仵作道:“并無其余傷處,也無磕碰。”
顧延章點了點頭,也不在追著這一處不放,只回轉(zhuǎn)過頭,指著李升面前的一方帕子道:“這是你的?”
那帕子已然臟得完全看不出本色,濕乎乎、黏答答的,上頭除卻血漬,全是粘液與嘔吐物,另有零星的碎肉沾在上頭,一湊近去,便叫人作嘔。
李升點了點頭,道:“正是小人的。”
“上頭沾到是什么?”
“因主家耳朵傷了,小的便把隨身帕子掏給他。”
顧延章微微頷首,轉(zhuǎn)頭問李程韋道:“是也不是?”
李程韋的上半身微不可查地往后仰了一一下,點頭道:“正是,血流得厲害,小人拿來捂耳朵的。”
“怎的不用自己的帕子?”
“想是他們收拾東西的時候太過倉促,是以漏了給帶帕子。”
他這一句話的聲音略有些小,顧延章聽得不甚清楚,便向前走了兩步。
兩人本來相距就不遠,此時顧延章往前跨了兩下,更是離得極近,因要留心他說話,有意盯著,只見李程韋口齒之間仍有血漬,尤其齒根、牙齦處,更是明顯。
顧延章并不做聲,只虛指點了點李大田,問李程韋道:“他在你府上十余年,從前你與他可有恩怨,他為何要斬你右耳?”
李程韋嘆了一口氣,道:“小人實在并無半點察覺,若是早知原因,又豈會遭得這一番罪?不過今日刑部幾位官人審案之時,我卻聽得家中管事說起,這李大田自去年秋天,便在外頭多有爛賭,眼下已是欠下許多賭債,在外更是認得許多不三不四之人,想是為了償債,受了旁人的指使,鋌而走險,便來斬我右耳。”
說到此處,他面上已是帶了幾分唏噓,對著顧延章道:“顧副使不同旁人,自是知道小人一路被人誣陷,從來有一句話叫做墻倒眾人推,早間我家中管事進來相探,也說了一樁事——多年前,小人從前在祥符縣中狀告過一個掌柜,喚作陳四渠,因他挪盜我鋪子里銀、貨,去查賬的人要他補上,他不但不肯,反而出言威脅,我其時雖說才接手生意不久,卻也知道這樣的人只會挑事,因他為我爹娘管事多年,在祥符縣商行中頗有根基,只憑著我一人之力,動他不得。”
“不過雖說動他不得,這國朝自有刑律,小人一紙訴狀,將他告上了衙門。”
“小人占了一個理字,無論人證、物證俱全,祥符縣衙便依律把那陳四渠關(guān)押入監(jiān),只那姓陳的從前便在綠林中混跡,交際甚廣,又在祥符縣多年,便走通了關(guān)系,叫當?shù)乩先俗鞅#瑢⑺恿顺霆z。”
“小人本想要將那一場官司打到底,只不知道為何,那陳四渠出得牢獄之時已是昏迷,沒幾日人便沒了。”
“都說窮寇莫追,做人莫做絕,他人既是已經(jīng)不在,小人便讓人去撤了狀紙,只要他家把當日挪用的銀錢還了,便算了了——其實話是如此說,直到得今日,也從沒見得還了幾個錢。”
“誰料得今日管事的來同我說,陳家兒孫告了那當日給陳四渠看病的大夫,又誣陷乃是小人收買好漢去殺了那陳四渠。”
李程韋苦笑一下,道:“因此案同小人有關(guān),家中管事聽得外頭傳言紛紛,說是祥符縣中已是把海捕文書掛來了京城,便急急來報。”
“依我所想,小人從前行商,得罪的同行不計其數(shù),他們只怕我姓李的不倒,沒法分我李家這塊肥肉,偏偏我從來坦坦蕩蕩,不行錯路,不走歪道,只往正大光明之處行,是以一時半會,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便是眼下身在牢獄,卻也一般是為人誣陷,一旦案子查得水落石出,自然能還我清白。”
“一旦小人出得牢獄,他們又哪里占得到便宜?我李家家資何止百萬之巨,這樣一筆大財,足另許多貪心惡性之輩鋌而走險,想是他們收買了那李大田——海捕文書已是掛了出來,明明白白的,不是說那行兇者耳朵上有傷嗎?他們索性讓那李大田把小人右耳割了,燒得干凈,將來再做些證據(jù),便能把這殺人之罪,推到小人頭上。”
他洋洋灑灑數(shù)百言,從陳四渠的案子說起,又坦言自己而今情況,再以財而論,推斷出旁人誣陷的理由。條理清晰,娓娓道來不說,還在不著痕跡地為自己辯駁,莫說不知道其人底細的,便是有些早曉得此人底子不干凈,竟也跟著油然生出了一股認同之心。
是啊,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李家如此富貴,自然會惹得旁人眼紅。瞧著這李程韋下了獄,難道還不許幾個商人連起來想要吞他生意?
說到此處,李程韋卻是昂起首來,雖是一只手還捂著右耳,也不妨礙他挺起胸膛,抑揚頓挫地道:“只是這天下間自有正道在!那些人便是收買了那李大田,想著我與家中管事的兩個老的攔不住他這年輕力壯,卻不曾想刑部那幾位官人來得如此之快,叫他來不及把我那右耳燒壞,還留了個形狀在!”
“既有此證,已能說明那陳四渠之案與小人無關(guān),更是讓人知道老天有眼,天理昭昭?”他瞇起一雙老眼,盯著李大田道:“說罷,你被誰人指使,才來害我!若是肯把人供了出來,戴罪立功,朝中律法老夫管不得,你那家中老母、妻兒,老夫卻是能照顧一番,叫他們將來不至于忍饑挨餓,受那追債之苦!”
顧延章只問了一言,李程韋卻是滔滔不絕,到得最后,索性反客為主,好似他才是那審案的,而對面站著李大田便是犯人一樣。
見得此景,不但李大田一邊氣,一邊還不知如何回,場中好幾個年輕的官員都已經(jīng)看得目瞪口呆。
——怨不得這李家如此豪富。
有個如此厲害的當家人,活該他發(fā)財啊!
***
李程韋此時憑著一己之力,幾乎已經(jīng)要扭轉(zhuǎn)乾坤。
他壓著口中的血腥味,忍著胸中泛嘔,還要努力夾著腿,勉力維持著面上的自如。
除卻物證、人證,自家說話時的語調(diào)、停頓、層層遞進也十分重要。
今次雖然倉促,可他已經(jīng)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最好。
一個是說話顛三倒四、身上帶著酒氣、慣有賭癮的下仆。
一個是穿著打扮干干凈凈、說話條分縷析、面像誠實和善的老人。
又有那一枚整耳,雖是燒得焦黑,可形狀仍在,足夠給他脫罪。
孰是孰非,孰對孰錯,場中人自然會有偏向。
要的就是這個偏向!
縱然心有懷疑,可人證、物證俱在,全是說明自己無罪的,只要把眾人的懷疑之心消掉,無人再去仔細翻查,今次便算過了一大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