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過高郵湖後又徒步行軍半日,八月二十四日的傍晚,前鋒大軍到達了三阿,因天明後便需繼續啓程,搭帳不便,全部人馬露宿一夜。謝玄本擔心我會覺不便所以提議可以專門爲我搭建一個帳篷歇息,我婉言謝絕了,然後找了一塊距離篝火較近的空地上安睡了一晚。
經兩日的行軍,八月二十七日的清晨,大軍到達了盱眙。按照謝石原本發下的軍令,我們在此建營,整軍待命。
才歇息了沒有多久,有快馬送信至營中,是謝玄的一封家書。
大家並沒有在意,依舊忙活或是休息。不想,看過了信後,他卻不再展顏,張玄之便試探問道:“幼度?可是有事?”
謝玄神情依舊凝重,卻對張玄之說:“我無事。祖希,你先去看看兵士們吧。”
“好。”
張玄之走後,謝玄抖了抖自己手中的書簡,對我嘆道:“壞事,封哥走了。還有沬之妹妹,她與王元琳和離了。”
“啊!”
怎麼會這樣,謝韶竟然去世了?而他的妹妹謝沬之又怎麼會與王珣和離了呢?不是聽說,他夫妻二人的關係尚好嗎?
謝玄難過地說:“生老病死,人人都逃不過的。這兩年,封哥的身子一直都不太好,只是,我沒有想到他竟這麼快就去了。至於沬之妹妹,我真的是很可憐她啊。叔父與過世的王彪之一直都不甚和睦,他對瑯邪王氏亦漸少喜歡。早年,是叔父勸說四叔最好將沬之妹妹嫁給王元琳的,如今,卻又是他把這二人給拆散了。唉,我又能說什麼?”
他唏噓著收好了家書,隨即又開始研磨欲寫回信。因不便打擾,我便踱步出屋。突然聽到細小聲響,四處張望,劉牢之站在不遠處著急地對我揮著手。
我走過去問:“劉將軍何事?”
劉牢之好奇地小聲問我:“方纔,張祖希對我說都督收到了一封令他很是不快的家書,可是有大事發生了?莫不是都督看過信後就無心打仗了?”
“確實是有大事。但是,謝都督他分得清何事爲重、何事爲輕,他萬不會因自傢俬事而延誤軍國大事的。劉將軍就請放心吧,也請其餘諸將都放心吧。”
劉牢之稍安下心,卻又擡頭望著頭頂上方的陰霾天空抱怨說:“唉,唉,朝廷只說什麼讓咱們在盱眙這裡待命,可到底哪天才是個頭啊?!是不是非要等到秦賊都取了壽陽再讓咱們開始行動啊!”
知他也是一心想要爲國殺敵,我只得勸慰說:“劉將軍莫心急了,你就先好好歇歇。這一仗,總是要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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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北府兵到齊時,九月十三日的晌午,我們在盱眙又等來了‘征討大都督’謝石。
大家都聚在了謝玄的房內靜聽謝石給我們講了朝內近來的一些動態,隨後,我們又圍繞在一張行軍地圖前面費力地猜測秦軍下一步的計劃。
謝玄道:“我還是認爲,秦軍過淮水後必至壽陽。大都督,我們是否應提前請示朝廷,讓龍驤將軍胡彬早日至壽陽用以增援?”
謝石對他說:“不可,不可。三哥似有別意,我也曾對他說過應讓胡將軍先至壽陽作爲應對,可他卻不允。幼度啊,既是三哥不允,那咱們就不要先管壽陽的援軍了。”
“是,大都督。”
趁人不備,我悄悄地偷瞄一眼謝琰,果然,之前那一道一直在盯著我看的目光就是來自於他。
咳了一聲,我微惱問:“輔國將軍,你可是有事?”
謝琰笑問:“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上月,在父親的別墅裡,我就疑心自己是不是曾經見過你。如今再見了,我就更覺得你面善了。”
萬幸十五年前我和他初見時穿的是女裝,且當時還懷著八月的身孕,身材臃腫非常,現在,他必然認不來我了。
我道:“想必,將軍你是曾與哪一個與桓某容貌相似之人見過吧,將軍一定是認錯人了。”
謝琰伸手撫額,自嘲笑說:“認錯了嗎?或許吧。我是混了,你是個男人,又怎會是她呢?你姓‘桓’對吧?哪一個‘桓’呢?”
“在下是荊州桓衝將軍的遠房親戚。”
“哦,那我就明白了,原來你是‘那一個’桓家的人。”
謝玄見謝琰似是在爲難說,便對謝石並謝琰二人解釋說:“哦,大都督,瑗度,桓憶桓司馬其實是桓衝將軍特意派過來相助我等之人,此次的調派,陛下與三叔亦知。”
謝石客氣道:“真是有勞桓將軍了。桓司馬回去荊州之後,還請你改日代謝某向桓將軍致謝。”
我道:“大都督言重了。同是晉臣,國難當頭,自當互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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盱眙這裡,謝石只逗留了兩天便離開了。他先回朝面見昌明言說盱眙駐軍情況,然後,他會帶原本隸屬揚州大營的一隊軍馬屯守在六合。而豫州刺史、安西中郎將桓伊將會帶原本隸屬江州的一隊軍馬屯守在和縣。
這兩隊軍馬呈犄角之勢,一在東、一守西,共同拱衛著建康城。萬一我們前方戰敗了,那兩隊軍馬將是建康最後的一道屏障。有他們拖延住南下的秦軍,我想,昌明他們應該來得及去南逃避難。
不過,謝石臨走前對謝玄說過,他不會一直都留在六合的。當秦軍渡過了淮水、正式開戰之前,他會帶一小隊軍隊趕來與謝玄匯合,然後共同抵抗秦軍。
謝石走了,謝琰則留在了盱眙,而他的停留卻帶來了。。。。。。呃,怎麼說呢,他倒是沒有帶來什麼壞事,可是。。。。
“都督,輔國將軍今晨又沒有到校場點名!”
“都督,輔國將軍又衣衫不整在軍中亂跑了!”
“都督,輔國將軍又硬拉著卑將比試,可卑將還要清點糧草呢!”
“都督,輔國將軍他又一醉不醒啦!”
。。。
對所有人的抱怨,謝玄都只是一邊看地圖或草擬軍令一邊淡淡地回答:“某已知。由他去吧。”
大概因爲謝琰並沒有真的爲軍中造成什麼太大的損失,又因爲他那個堂兄謝玄的人緣實在是很好又很有威望,所以,在過了多日之後,就再也沒有人來找謝玄向他抱怨謝琰了。
不過,我想,有許多人一定都會在暗地裡思量,這個謝琰恐無什麼大才吧,只因他的父親是在朝裡極受人敬仰的衛將軍謝安他才能混得了一個‘輔國將軍’的封號吧。
我的官職爲‘司馬’,便需要管理整個軍中的軍需物資,如今天已入秋了,再過一段時日便該入冬季了,是該考慮爲軍士們添置冬衣的時候了。
我曾隨桓衝在荊州的軍營裡生活過一個月、也曾在洛陽城跟隨過沈勁一段時日、還曾隨著桓溫的北伐之軍在枋頭的大營裡住過數月,但是,我卻從未曾真正地擔當過什麼實職。因此,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我特意詢問了一遍謝玄關於軍中添置軍需一切需要在意的事宜。在全部都清楚了之後,我纔敢放手去辦。
先使小兵們去通傳全營軍士將要爲他們添置冬季衣物一事,然後,我便在校場中央的空地上等待全體軍士前來。
軍士們來到之後,他們一個個報上了自己的名姓與自己所屬哪一位將領的麾下,一旁的小兵便爲他們量過尺寸,我需一項項無錯的記錄下來。
忙了有兩個時辰吧,我的手腕已累地快要沒知覺了,但才僅僅爲不到三百的軍士記錄了他們要穿的衣物尺寸。
今日來此的軍士約有一萬上下,全部的北府軍共有八萬餘,就算是我兩隻手腕都斷掉,也不知要到何時才能夠忙完。
剛想要叫一個小兵去請寫字雋秀的張玄之來幫幫我,一身酒氣的謝琰卻拎著一個酒壺來到了我的身旁,他開口嚷道:“桓憶,你這樣是不行的!實在是太慢了!這樣是要延誤軍機的!看我的吧!”
我皺皺眉,也不知他心裡有何妙法,反正,我是想不到什麼好主意。
謝琰站在了點將臺上,他讓剩餘的這九千多軍士互找與自己個頭、胖瘦完全一致的人。如此,過了一小會兒,全軍就分成了六隊。
望著黑壓壓的人羣,謝琰似很不滿意,嘟了嘟嘴,謝琰又嚷道:“大家再分!請同屬同一個將軍麾下的軍士站在一起!”
於是,這六隊人馬的每一隊又分爲了八隊,至此,全軍共分爲了四十八個隊伍。
謝琰對我說:“想必,你也是手痠了吧?我寫字尚可,我來記錄。”
我爲他讓出了自己的位置,看他坐下後立刻就招呼了一隊軍士上前。
這一隊人馬約有兩百餘人,他們都是劉牢之的部下,身高都約是一丈又一尺,胖瘦應是一百三十斤有餘。
謝琰在一張紙上寫下了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共計有字不足五百,又寫下了他們共同的身高胖瘦,纔不足十字,最後,他寫下了劉牢之的名諱和官職,不足二十字。
謝琰又招呼第二隊軍士上前,恰也是劉牢之的部隊。他就在同一張紙上寫下了軍士們的名字,又是不足五百字便可,再記錄下了他們的身高胖瘦,同樣的不足十字。
我已看得驚喜,謝琰笑問:“這樣做事,是不是就很容易了?”
我狐疑道:“你方纔是在喝酒嗎?怎麼你的腦子還如此清醒?”
謝琰更樂了,詰問我:“是誰說喝了酒就一定會使人迷糊呢?我說呀,人就應該多多喝酒,會更聰明的!我父親閒暇之時可沒少喝酒呢!”
“既然衛將軍如此聰明之人都喜飲酒,那桓憶也要試試了!”
“一定要試!”
謝琰繼續幫我的忙,我便只是在一旁看著,不時也會幫他研磨。
饒是謝琰所用的法子已經很簡便了,但還是又用了整整四個時辰才爲這一萬軍士記錄下了他們每一個人的信息。
我真誠地感激道:“今日可真是多謝謝將軍了。”
謝琰道:“桓司馬你客氣了。”
謝琰接著就又搖又晃地走了,身旁的一個小兵對我說:“桓司馬,看不出來這個輔國將軍倒是挺厲害的嘛!”
“呵呵,是啊,往日裡真看不出來。”
晚上,我和謝玄、張玄之、劉軌等人一起用膳時,他們都已聽說了謝琰的‘壯舉’。
劉牢之讚道:“嘖嘖,這謝瑗度可真是聰明啊!”
劉軌說:“畢竟是都督的堂弟、衛將軍的兒子嘛,又豈會差?”
耳聽著他們二人的對話,我又想起了那個小兵稱讚謝琰時的驚訝表情,忍不住便笑了起來。
看來,整個軍中的人平日裡如我一樣都小瞧了這個謝琰呢。
謝玄見我樂不可支的模樣很是好奇,便不禁問道:“什麼有趣的事竟使你發笑了呢?”
我忙說:“沒什麼,沒什麼。”
劉牢之發牢騷:“桓兄弟啊,有什麼樂事兒你就說出來嘛!咱們大家好一起高興高興啊!可不要一個人偷著樂呀!”
我道:“劉將軍,真的是沒什麼事。我不再笑了,影響了大家用膳,實在歉意的很。”
張玄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後又在自己的碗內添了一碗粥。
何謙連說今日的燒鵝很是好吃,戴遁不相信,但吃了一口鵝肉之後他就不肯再吃別的菜了。
劉牢之吃飽了飯就滿足地嘆氣,他對我們豪爽笑說:“只要是打仗的時候,我就容易餓、吃飯時就會覺得飯菜特別的香!這是我唯一要感謝秦賊的事。”
與我們一樣,謝玄也笑了笑,隨即卻又說道:“寧願餐餐不得下嚥,我也不想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