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清素進入一個奇怪的狀態(tài)。
沒了自己,感覺不到一切,連生死的妄念都完全湮滅。
他看見了命運。
命運像一條斷掉的麻繩,不,是正在生長的藤蔓,只是看起來像是斷掉了一樣。
人影閃過——
他自己、笑容明豔的姬宮十六夜、神林御子在自己身邊、北海道巫女、太閣、萬卷上人....
場景像幻燈片——
東京大神宮、高野山、不知名的山脈、冰封的大海......
藤蔓生長,相互追逐、纏繞,滾滾向前,向無窮遙遠的未來蔓延生長。
未來的碎片,從那一條條藤蔓中,像是植物運輸水分一般,汩汩流進他的腦海。
突然停下來。。
應(yīng)該是某一年的春天,他看見一棵如傘蓋的高大玉蘭樹。
風(fēng)吹過,漫天的白玉蘭,像是一場紛飛的大雪。
花瓣飛舞,其中一些小船似的劃進白山神社的迴廊,他看見自己躺在風(fēng)鈴下午睡,胸前蓋了一本書。
像是知道,“他”睜開眼,和他對視。
“他”笑了一下,正要說什麼,這時,屋內(nèi)傳來一聲呼喚:“清素。”
“在這。”他和“他”,下意識同時應(yīng)了一聲。
聽到這聲呼喚,源清素驀地一下回過神,迴歸到真實的、有肉體、有妄念的身體。
“清素。”
源清素睜開眼,晴空萬里,瀨戶內(nèi)海刺眼的朝陽,照進窗戶,毫不客氣地踩在他臉上。
神林御子已經(jīng)穿戴整齊,一身巫女服打扮,袖子是潔白的玉蘭花。
“什麼時候了?”源清素從地上坐起身。
“八點。”神林御子說,“還是第一次看見你睡懶覺。”
源清素右手撫著額頭, 像是追趕已經(jīng)離站的火車一樣, 在月臺拼命奔跑,爲了挽留剛纔夢的一切。
冰封的大海?太閣?
萬卷上人來找自己?好像有什麼事。
還有最後、最清晰的畫面, 未來的自己躺在白山神社迴廊,漫天的白玉蘭,他要對自己說什麼?那又是什麼時候?爲什麼能看見未來的自己?
自己又爲什麼看見未來?
人類與完全體的妖怪合二爲一,帶來的意外效果?
還是走出黃泉國的自己, 當時做了什麼手腳?
“怎麼了?”神林御子看他皺眉思索, 忍不住擔(dān)憂。
“我昨晚.....”源清素擡起頭,“被你們兩個打暈了?”
“你踩滑了,自己暈過去的。”神林御子挪開視線。
“這樣啊。”源清素點頭,然後猛地起身, 將她攔腰抱倒。
神林御子感覺到身體飄了起來, 長髮在空中飛舞,她被拋到了牀上。
她正要起來,源清素又壓上來,雙手按住她纖細的手臂。
她皺眉瞪著他, 示意他讓開。
“親一下。”源清素不幹, 笑著俯視她清麗白皙的臉。
神林御子掙扎了一下。
源清素鬆開手,但沒有起身,而是捧著她的臉,觸摸她順滑如黑色綢緞的長髮。
神林御子雙手按住他的雙肩, 要把他推開。
“御子, 親一下嘛。”他呢喃一聲。
按在雙肩上的手,力氣一下子變?nèi)趿? 源清素吻了上來。
牀意外的柔軟, 空氣變得潮溼,還有股淡淡的清香。
“清素,還沒醒嗎?”不知過了多久, 傳來敲門聲。
神林御子一下子回過神,環(huán)住源清素脖頸的雙手, 再次按住他肩上, 要把他推開。
“醒了!”源清素抽空應(yīng)了一聲, 又吻了上去。
“嗚!唔!”
激吻五六秒。
神林御子不再針扎,也像剛纔那樣閉上眼, 她一眨不眨盯著著源清素。
任由他挑逗,也不作任何迴應(yīng)。
源清素沒辦法, 只好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站起身, 又伸手把她拉起來。
“你要是不聽話,別想有下次。”神林御子一邊整理頭髮,一邊低聲警告。
“我·錯·啦。”源清素嬉皮笑臉地應(yīng)道,替她整理衣襟。
剛纔他幾次想試試胸脯的手感,侵犯一下這從未觸及的神聖山脈,都被她阻止了。
要是硬來,以他的力氣可以做到, 但試了幾次,她都拒絕了, 也就沒堅持。
整理好衣服,又把地上的被子收起來。
離開房間時,源清素想起一件事, 他把《荒誕醫(yī)學(xué)史》裡的女明星流產(chǎn)記錄磨成灰,拋到窗外。
“等十六夜真的懷孕,我母親搬來東京, 說不定會動我的東西,以防萬一。”他低聲對看著他的神林御子說。
“少做虧心事。”神林御子沒好氣地笑著教訓(xùn)道。
她想起了昨晚的事。
其實兩人沒看那本流產(chǎn)記錄,確認是那種書後,姬宮十六夜說了一句“看這個有什麼意思”,然後興致勃勃——炫耀——地給她複述親身經(jīng)歷。
“我嚇了一跳,你猜他那裡怎麼著?像鐵塔一樣昂首屹立!好像要噴火!”
“噴火?”神林御子也嚇了一跳。
她有基本的常識,知道人類絕不可能噴火,但源清素眼睛能發(fā)射紅光,還是不是人有待商榷。
如果真的噴火,人怎麼受得了?
就像知道她的擔(dān)憂,姬宮十六夜立馬解釋:“沒有噴火,反而有點像椰汁,啊,比椰汁熱。”
聽完姬宮十六夜說的,她正下意識想象有點熱的椰汁時,源清素進來了。
那大概是她和姬宮十六夜最默契的一次,她們同時想到——源清素聽力很好。
當時源清素慌亂,兩人更慌亂。
如果不是雙方都慌亂,昨晚說不定真的會發(fā)生點什麼。
兩人出了房間,大家在客廳聊著什麼,連諾依也穿戴整齊,窩在客廳一角玩遊戲。
今天他們要走了。
“母親,你乾脆跟我一起去吧。”姬宮十六夜勸說道。
綾子面露猶豫,她也捨不得清素。
“算了,”想了想,她還是拒絕了,“你們還沒結(jié)婚,我去打擾你們的二人...三人世界,而且你們還有很多事要做不是嗎?”
“那等我懷孕了,休息下來,母親你一定要來東京陪我。”姬宮十六夜摟著她的手臂。
綾子撫摸她的腦袋,溫柔地笑了。
走出房間的源清素,本想勸母親,聽了兩人的對話,也不再開口。
“不用等懷孕吧,”他在沙發(fā)上坐下,“我和小夜子婚禮的時候,媽你就搬過來。”
“嗯——,好。”綾子其實沒有思考,但還是下意識擺出思考的樣子。
“什麼時候舉辦婚禮?”這時,糸見沙耶加問。
“我在想怎麼求婚。”源清素露出頭疼的神色,“不過最遲三月。”
姬宮十六夜摟著綾子的手臂,面帶笑容地凝望他,期待而開心,是幸福的笑容。
北海道巫女看著她,思索著什麼。
帶著離別的不捨與難過,他們討論婚禮在哪辦,要邀請誰,氣氛還算愉快。
吃過午飯,準備回東京了。
“母親,謝謝。”旅館門前的海邊公路,源清素抱住自己母親。
“注意安全。”綾子的睫毛沾上淚水。
“嗯。”
源清素不捨地鬆開母親。
“小素拜託你們了。”綾子向姬宮十六夜、神林御子、糸見沙耶加她們彎下腰,鞠了一躬。
源清素看著母親,想起她爲自己做的一切。
綾子離開京都,隱居在小豆島,就是因爲厭倦了大家族的生活,排斥對力量的盲目追求,不想過那種功利的生活。
現(xiàn)在,爲了她的兒子,又不得不用一種方式,向伊勢巫女、神巫、北海道巫女“示好”。
源清素忽然覺得,去年的自己是多麼自私,多麼的無情!
滿腦袋全是自己,不管不顧地一次又一次的冒險。
他想說些什麼,向母親保證再也不冒險了,但喉嚨堵住,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
東京大神宮
這座神宮原名‘日比谷大神宮’,後更名‘飯?zhí)飿虼笊駥m’,等到源清素成爲本州神主,就成了東京大神宮。
迴廊曲折,雕樑畫棟。
每一條廊道都擦得光滑潔淨,一位穿巫女服的預(yù)備巫女走過,像是行走在水面,倒映出人影。
龍形的採光窗、寬廣的庭院,院子由從京都御園來的園丁負責(zé)打理,每天一次。
除了預(yù)備巫女,還有數(shù)量更多的女傭,都是和服打扮,在迴廊或?qū)m殿來來往往、進進出出。
當然也少不了被調(diào)遣來的修行者。
緊鄰?fù)ピ旱囊粭l長廊,許多修行者趁著午休在這裡放鬆。
庭院就在眼前,用來遊玩休閒,但神宮主人回來之前,他們這些人不敢進去一步。
“快回來了吧?”穿西裝的石川閒聊似的說。
“誰?”身形健壯的桑山反問。
“神主大人。”石川笑道。
“是吧,說午後回來,到時候會有人來通知去迎接。”桑山回答。
“我們這一代居然會出現(xiàn)本州神主,看來又要起風(fēng)浪了。”石川感慨一句。
“風(fēng)浪從來沒停止過,未必就是壞的風(fēng)浪。”桑山說。
“嗯。對了,”石川笑了一下,“你關(guān)東話說得不錯。”
“在修行學(xué)院的時候,交了一個關(guān)東女朋友,關(guān)西話被她帶偏了。”桑山想起過去,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笑容。
“我們應(yīng)該是同一屆,你女朋友叫什麼?說不定我認識。”石川來了興趣。
桑山笑了下,沒接話,他和石川只見過幾面,並不熟。
他低頭繼續(xù)看書,是全漢文的《鬼谷子》外篇。
可惜,涉及到修行和咒法的《鬼谷子》正本,別說東瀛,在神州本土也是不傳之秘。
但本州神主有。
以本州神主處理「大日如來咒」的作風(fēng),自己在他面前看外篇,或許會被傳授本篇也不一定。
正是抱著這個想法,桑山從關(guān)西來了東京大神宮,每天都在看《鬼谷子》。
“別這麼冷淡嘛!”石川依然糾纏不清,“正好,我有我們那一屆的畢業(yè)照,你看看,你女朋友是不是在裡面。”
桑山嫌他囉嗦和不識好歹。
他臉上不動聲色,帶著客氣的笑容,朝石川拿出的手機看去。
「你來自北海道」
剎那間,桑山心臟幾乎停止。
他盡力保持鎮(zhèn)定,笑容先是消失得幾乎沒有,又突然更濃了。
“照片呢?”他似乎在取笑石川拿錯了。
石川一看手機,“啊”了一聲,說著“抱歉”,又把屏幕一滑。
“是這個。”他再次將手機屏幕對準桑山。
「北海道、遠輕町、遠輕町立遠輕中學(xué)」
桑山終於控制不住自己:“你......”
“是她吧?哈哈哈,我就猜到!我見過你們兩個偷偷約會!”石川笑著打斷他,手又在屏幕上一滑,做出放大的動作,實際再次換了一張照片。
“是不是她?”石川一副捉弄戀愛中朋友的樣子。
「控制表情!別亂說話!會被源清素聽見、看見!」
桑山盯著屏幕沉默一會兒,回答:“是。”
“說了是同一屆了,我記性不錯吧?第一次見你就很面熟!”
“神主大人回來了!”這時,一名預(yù)備巫女跑過來,通知他們。
衆(zhòng)人連忙朝大殿走去,邊快走,邊收拾儀容,收攏領(lǐng)帶,整理官服,戴上官帽。
“交換一下聯(lián)繫方式,我們下次有空再聊。”
互換了郵件之後,石川趕忙往人羣的方向趕去。
桑山跟在後面,猜測著石川是誰的人。
根據(jù)先前的資料,他是關(guān)東修行者,是大御所的人?又或者是京都之主?還是神道教的殘黨?
目的又是什麼?
思緒萬千,手機忽然一響,他低頭看去,是石川發(fā)來的第一封郵件。
「留意烏鴉」
‘烏鴉?’
他下意識看向神宮威嚴的屋脊,那裡零零散散站了許多隻烏鴉。
東瀛處處是烏鴉,連寒冷的北海道也不例外,從古至今,也沒聽說有烏鴉式神誕生,桑山平日裡從沒注意過。
現(xiàn)在被石川提醒,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些烏鴉看似隨意地落在屋脊上,卻恰好能看清大神宮各個地方,每一條廊道。
源清素能操縱烏鴉?
桑山心臟猛地一跳。
爲了防止暴露,北海道很少聯(lián)繫他,但在不久前,上頭的人通知他,讓他去東京大神宮取得源清素信任,必要時,哪怕犧牲北海道的利益也在所不惜。
他不清楚當時是否有烏鴉在場。
不對!
如果自己已經(jīng)暴露,石川不可能冒險來找自己!
桑山急促的呼吸漸漸緩和下來。
只要本州神主不知道,自己暫時就不會有危險。
而石川,這個不明來歷的傢伙,從他剛纔的言行可以看出,他想要的不是自己的命,而是其他東西。
會是什麼呢?北海道的情報?抓住把柄,策反自己?
就在他胡思亂想時, 一條百米長的黑紅色火龍,帶著龐大的威壓,從雲(yún)層俯衝而下,在大神宮上空盤旋。
神巫、伊勢巫女、北海道巫女,還有幾個人,從龍背上落下。
巨龍一聲怒吼,像是身體裡出現(xiàn)一個黑洞一般驟然收縮。
黑光滾滾,浮現(xiàn)出一道身形挺拔、俊美飛揚、頭戴金冠的男子。
本州神主,東京大神宮的主人回來了。
“參見神主!”呼聲從正殿廣場那邊傳來。
桑山想起半個月前,東京灣上宛如神明降臨的珊瑚魔蛾。
心臟再次狂跳起來,拿著手機的手,竟然有一種微微的麻痹感。
他深吸一口氣,收攏心思,朝廣場快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