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登基之日,惶恐尤甚。前福藩爲奸佞障蔽。諂諛日聞,幸輩專權,小人得志而君子失風。生民之財搜刮竭盡,戍役窮盡軍伍之能。侈靡成風日甚一日。致使天譴於上而人怨於下。
外有胡韃環逼,至使華夏大傷,黎庶動本。風華物茂之國土胡韃遍地,朕之國仇家恨,繫於一身,於建州奴者不共一天,難同日月。
朕晝夜憂思,念及列祖列宗創業艱難,深恐難當此天下之危。今特下勤王之詔,期天下義師齊舉,共赴南都,以挽國朝之危急,以挽華夏之危急。
普天之下,忠義兩全之士,皆可高舉義旗,遣師前來,殲除外寇,安我河山。
四海勤王之兵。皆爲天下忠義,各地勿阻,以全朕意。
普天下有志健兒,不論貴賤,不論出身,草莽百姓山野奇才,有志勤王者,朕必待之以將相之禮。各地藩王,速速發兵,以全太祖立國之意。
天下兵動,皆爲勤王義舉,諸君捨身者,皆爲我大明功臣義子,無論封賞豪爵,無論蔭及妻兒,朕必不吝。
韃軍已至,期天下共討之……”
長平公主朱媺娖興奮的臉色通紅:“聖上方一登基,便下此勤王大詔,屆時天下臣民齊齊蜂擁而至……外有勤王之師,萬歲在內更革弊政勵精圖治,我大明中興可期……”
“嗯,這個勤王大詔確實下的很是時候,韃子人多。咱們人手,有人來幫忙也是好事情。李家兄弟以爲如何?”唐王笑問。
“文采卓然,言辭懇切,確實不錯。”李四微笑著誇讚,對於勤王詔書的內容和預期效果不做任何評價,只是說文字華麗就差沒有大讚其字體公整了。
事情是明擺著的,昔日的大行崇禎皇帝也不是沒有下過這樣的勤王詔書,當時的局面更加危急,詔書的言辭也愈加的懇切,可效果如何?
崇禎在執政的十七年裡,好歹還有誅殺魏忠賢的亮點和一大批親自委任的藩王和疆臣,要說威望和對天下的掌控能力,剛剛登基才這麼三兩天的新皇和崇禎根本就不是一個檔次。
執掌天下十七年的崇禎都喚不起天下勤王之師,你一個剛剛登位的少年皇帝連半點建樹也沒有,就想著登高一呼天下景從,實在是天真的讓人無語。
眼下的世道誰還看不清楚?
地方重臣的腦袋瓜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保存實力。
只要有實力在手,不論是大明正統還是滿洲大清,都有大把的封賞等著呢,這江山無論是換誰來坐,也得拉攏地方上的實力派。在形勢沒有明晰之前,這些人會冒著損失實力的風險來勤王?那得是忠義到了什麼程度的大忠臣?
至於各地藩王,就是看在你是正統的面子上纔沒有派兵過來攻打,就別想著什麼勤王了,你這個正統要是在南都掛掉,立馬就有很多人爭搶著稱帝。也不知道有多少藩王正眼巴巴的等著看笑話呢。
這些人吶,還真把自己當成威加四海的皇帝了。
就算是皇帝,也得有於身份相匹配的實力纔能有效,在這個風雨飄搖的亂世當中,忠義兩個空洞的字眼兒遠沒有實力更加真切和現實。
大明朝三十四系藩王。大大小小的王爺也有一百多,扣除已經跑的、死了的和十好幾個不知所蹤的,還剩下好幾十個。別的先不去說,最近的淮系六王和潞系三王距離這麼近,要是有勤王的心思,早就遣大軍前來,還用等到今天?
就是兩浙的潞王支援的那百十條船,也是爲了增援揚州。現在南都有難,可不見實力頗爲雄厚的潞王有什麼動靜。
大明朝尚存的這半壁江山,無論財力還是軍隊,都遠遠高於滿清,可難處就在於是一盤散沙,根本就不能捏合成一個整體,這纔是問題的關鍵。
長平公主冰雪聰明,如何能看不出李四態度的冷淡?
“這勤王大詔,忠誠伯以爲有何不妥?”目前爲止,赴死軍依然是扭轉乾坤的絕對力量,李四的態度至關重要。
“無有不妥,能有人來勤王自然是好的。”李四儘量讓自己露出一個笑容,單手劃個大圈子,反問道:“可是還有誰會來?”
誰會響應勤王大詔?長平公主想了半天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選。
“勤王詔書麼,也就是表明一個態度而已,千萬當不得真。”要是這個天下真如小皇帝所想那樣遍地都是滿腔忠義的忠臣義士,大明朝也不會走到今天這步田地:“實力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有用,至於別人,不過來搗亂就算是了不起的忠臣了……”
四顧天下,竟然想不出哪怕一支有可能過來勤王的力量。
本以爲只要太子登基,一番勵精圖治,收拾河山完成先帝遺願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現在看來,未免天真的可笑。
長平公主和唐王都是沉默不語。
“在這個亂世之中。只有指望咱們自己,別人都是指望不上的。”
對於這個新鮮出爐的勤王詔書,長平公主還真是抱了很大的希望,不想被李四這麼一盆子冷水兜頭灌腦的澆下來,那股子熱切也就下去大半,似乎想要說點什麼,卻終於沒有開口。
在整個長江南岸,可以依靠的赴死軍和京營守備等人馬了。
南都能否保住,大明聖天子能否挽此狂瀾,中華氣運的斷續存亡,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這些軍人身上。
赴死軍這邊就不必說了,在東線有李四親自坐鎮,手頭上能拿的出去的也就是兩個直屬主力營和兩個非主力營,赴死軍三分之二的人馬已經調集到南線去包抄韃子的後路。就算是肋生雙翼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有效的守護南都。
真正包圍南都的人馬就是京營和都護守備的人馬了。
這可是大明朝裝備最爲精良,士氣最爲高昂的皇帝親軍,就算是沒有赴死軍這麼如野獸一般勇猛,好歹也是十萬大軍的架勢,應該能夠護的住吧?
……
“完了,咱們京營算是完了。”盧九德狂躁的來回走動,腦袋上的帽子早不知丟在什麼地方,髻頭早了散開,半是花白的頭髮披散下來,如瘋子一般的大叫:“告訴韓贊周,咱家支援不了他,我還想著要援兵……”
盧九德怎麼也沒有想到,四萬大軍,竟然敗的如此之快,敗的如此之慘。
皇帝儀仗到來的時候,大夥兒還真是受了鼓舞,吶喊著把清軍趕出去三裡多,還收復了一個山頭,也算讓身後的皇帝儀仗看到了京營弟兄的戰力和忠誠。
可局面變幻之快,讓所有人都想不到。
不過是一個上午的功夫,韃子的辮子兵就換下新附軍拖著重刀掩殺上來。
盧九德也知道這是多鐸的主力人馬,加了十二萬分的小心,趕緊把火器兵壓上去……
可這些辮子兵實在是太過強悍,簡直就是瘋狂的野獸一般。光著半個膀子冒著火器的轟擊就這麼吶喊著往前衝,根本就不顧成片的傷亡。
在剛剛佔據的小丘陵上,京營還稍微的抵擋了一陣,可韃子兵完全是瘋狂一樣,紅著眼珠子死命砍殺,只不過片刻功夫,就把駐守在丘陵上的京營弟兄趕了下來,趁勢席捲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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韃子的辮子兵人少,擺開的攻擊架勢也很單薄。在盧九德心裡。只要稍微抵擋得住,就能利用兵力優勢發起反擊。
身後可有皇帝儀仗在那兒震著呢,怎麼著也不能在這個露怯。
可就是這樣單薄的戰線,京營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也無法擋住。盧九德和手下的親兵也是真急了眼,不住用鞭子抽打敗下來的潰兵,甚至還砍了一個鎮撫的腦袋,死命的催著士卒往前……
剛纔還是打的很順,怎麼韃子的辮子兵一上來,就敗成了這個樣子?
手下已經戰鬥了好幾天的弟兄也就豁出去了,同樣吶喊著和韃子對衝,盧九德在後面看的那叫一個真切。
不是弟兄們捨不得賣命吶,實在是辮子兵太厲害了。
上去多少人也不管用。
上去一批就讓辮子兵砍翻一批,上去一批就沒有幾個能囫圇著回來的。
滿萬不可敵,也不是僅僅一句空話。韃子能夠以少兵橫掃大半個天下,不是沒有原因。
看這個架勢,辮子兵也不過是一萬多人的樣子,京營這邊也有三萬多戰兵,韓贊周那邊也有三四萬人。可就是擋不住,還被辮子兵砍瓜切菜一般席捲了過來。
僅僅一個後晌的工夫,南都守軍就退下來十好幾裡,不僅剛剛收復的陣地全部丟失,就是固有的營盤也沒有保住。
在辮子兵的引導之下,後面的新附軍也是強悍無匹。哇哇大叫著不住跟進。
也是這半天的工夫,盧九德手下的京營就傷亡過萬,還有許多根本就是成建制的失蹤了。
清軍勢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態輕易撕開京營防線。
數萬大軍,竟然不堪一擊到了如此地步!
不利的局面盧九德不是沒有碰到過,早把手下的督戰隊提了上去,不管不顧的砍殺潰散的敗兵。
即使是如此血腥的戰場紀律,依舊無法挽回潰敗的大局。
環視四周,一羣一羣的敗兵如銀河陡泄一般蜂擁而來,那些督戰隊就好像是撒在長江裡頭的一把胡椒麪兒,根本就起不了多大的作用。這裡剛剛擋住一點兒,那裡依舊是奪命狂奔。撲過去再砍翻幾個,身後敗退的人流如巨浪一般就席捲過來。
如此大敗之下,已經很多士卒大罵著和督戰隊對砍,素來殺人如切菜的督戰隊也被砍翻不少。
大軍潰敗有如泰山之傾,無論如何也擋不住了。
偶爾有幾個騎馬的,完全不顧身邊的潰兵,接連撞開數道人流,在弟兄們的大罵聲中如喪家之犬一般往南狂奔。
“促那,促那……”辮子兵瘋狂叫喊著,重頭大刀胡亂劈砍,無數鮮血潑撒。更是驚的敗兵不顧回顧……
“盧節軍,快退吧。”京營軍官許慶生的嗓門兒都沙啞的不成個腔調:“再不退弟兄可就全完啦……”
“退不得呀,”盧九德花白的頭髮遮住了大半個臉面,聲音小的出奇,彷彿是在自言自語一般:“身後就是咱們的物資軍械,所有的補給都是後面,這要是一退下去,一切都保不住了……”
“節軍!”許慶生急的大叫:“趕緊下令讓弟兄們撤退吧,都什麼時候了?人都保不住,還管什麼物資?”
“退個屁!”盧九德大叫一聲躥上前去,肥胖的身子如猿猴一樣敏捷:“弟兄們都不要退,身後就是南都,咱們要是擋不住韃子,連進城固守的機會都沒有,都給我頂住,頂住就行……”
身後數裡就是最高大堅固的寧城,只要稍微收住陣腳,就還有退回城去依託城牆堅守的希望。若是如此一路狂奔的大潰敗,根本就組織不起城防不說,辮子兵還會綴著屁股趁勢進城。
如此局面,韃子的大刀就在屁股後頭玩兒命的劈砍,跑慢一步就會被剁成兩截兒,哪裡是語言還收的住的?
一大隊潰兵如山洪爆發一般奔跑過來,其中還夾雜著辮子兵。
潰兵在前頭撒丫子狂奔,辮子兵就是其中狠命劈砍,慘叫之聲此起彼伏已連成一片。兩翼掩殺過來的新附軍已經兜上,箭矢如雨一般……
無數潰兵被射成了刺蝟,掙扎著往前爬動,早有無數大腳踩踏而過,後面的奴兵也不管是死是活,乾淨利落的把腦袋削下來丟在背後的荊條子大筐裡頭……
各色刀槍丟棄滿地,無數精良的火銃被踩到了紅褐色的泥水當中,盧九德面色蒼白,整個身子都在劇烈顫抖,猶自大呼:“頂住,頂住,我求求弟兄們,這麼退是沒有活路的……”
數十支箭矢“嗖嗖”射至,從盧九德身側閃電一般飛過,當即就射倒幾個親兵。
“保護節軍。”
親兵們再也顧不得什麼上下尊卑,誰還理會什麼軍紀軍法,幾腳就把盧九德踹倒,七手八腳的拖拽下來……
“節軍速退,”親兵們把盧九德按在馬上:“這麼些年了,跟著節軍也吃過香的,也喝過辣的,好處也撈過不少,是時候還節軍的恩德了。弟兄們,給我上,擋住韃子,掩護節軍撤退……”
親兵頭目一刀戳在馬屁股上,戰馬吃痛狂奔向南。
幾十個親兵大喊著舉刀向前,接連越過數道人流,和排山倒海一般的辮子兵迎面撞上。
也不過是眨巴眼兒的功夫,幾十個親兵就被山呼海嘯一般的辮子兵淹沒……
煌煌天子儀仗之下,這些趾高氣揚的儀仗隊早被眼前的潰敗驚的合不攏嘴巴。
這變化的也忒快了吧?
就在前不久,京營還是龍精虎猛的奮勇拼殺,一度擊退清軍,怎麼才這麼會兒的工夫就敗成了這個樣子?
從前線潰逃下來的敗兵前鋒已經到了儀仗隊跟前,楊廷麟也下令阻擋潰兵。鞭子大棒齊下,就是收攏不住。
楊廷麟登高遠眺,但見整個戰場都是如海潮一般的大潰敗。清軍先頭的辮子兵正如猛虎下山一般追趕潰兵,後頭緊緊跟著數量更多的新附軍。敵軍大旗正飛一般前進,甚至能夠看到清軍的幾門大炮正輪番轟擊。在潮水般的潰兵當中炸起一個又一個缺口,騰起的硝煙在漫天的煙塵當中是如此的觸目驚心。
京營防線如堤壩崩潰一般飛速後退,已經能夠清清楚楚的看到清軍正佔領京營的營盤……
“完了。”
楊廷麟痛苦的閉上眼睛。
京營也算是精銳了,尤其是裝備比赴死軍還要強許多,以前還算打的不錯,戰略戰術上雖沒有什麼亮點,同樣也沒有什麼大的缺陷。一遇到辮子兵主力的瘋狂衝擊,怎麼就敗的如此之快?怎麼就敗的如此不可收拾?
數萬大軍,在清軍主力面前,完全就是土雞瓦狗一般。
“疏導潰兵,撤進城中,快。”
楊廷麟當機立斷,下達進城命令。
現在還有機會進城,等韃子兵靠的太近,就是想進城也進不去了。
這個時候,誰還顧得上什麼天子儀仗,誰還理會什麼皇家威嚴?代表新皇尊嚴的儀仗被丟棄的滿地都是,被如潮水一般的敗兵踩踏而過……
“快速進城,阻擋者斬!”楊廷麟伸手腰間,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帶刀,胡亂撿起一把殘刀在風中揮舞,指揮手下人等讓潰兵進城。
滿眼都是狂奔逃命的人羣,到處都是淒厲的慘叫,到底有多人逃進城中,誰也記不清楚。
洶涌的人潮當中,盧九德一騎飛奔,幾乎是一頭馬上撞下來的,喘著粗氣對楊廷麟說道:“趕緊奏明聖上,組織城防,趕緊,這裡我來應付,要快……”
楊廷麟當然知道眼下是何等的緊急,一句話也不說就帶著儀仗隊進城:“都給我上城牆,快,派人稟報萬歲,火速增兵……”
能逃進城中就可以換得喘息之機,能進城就成暫時活命,城門已經成爲潰兵的生命之門。
在潰兵們不顧一切奔往城門的時候,身後的辮子兵也玩兒了命的狂奔而至。
漢兒的大軍已經被擊敗,只要在混亂之中進城,這個大明朝的中樞就會易手。富庶繁華的南都,嬌媚豔麗的女人,都將成爲勇士們的戰利品。
江南這一戰,足以定鼎乾坤。豫王早已親允,進城之後可隨意取奴取財。
這可是全天下最豐饒的城市,裡頭有多的不可想象的財寶和奴隸。只要進了城,哪怕是搶掠一日,這一輩子都會過上神仙一般的日子……
“關城門!”
盧九德披頭散髮如瘋子一般的高聲叫喊:“給我關城門——”
“關不得呀,節軍,外頭都是咱們京營的好弟兄!”
盧九德一腳將這小兵踹翻,瘋狂高喊:“快關。”
在“吱呀呀”的沉悶聲響當中,門軸轉動,城門開始緩慢關閉。
“城門要關啦!”也不曉得是哪個喊了聲,遠處的潰兵更是瘋狂起來。
無數的敗兵趁著沉悶半關之際涌了進來,氣也來不及喘一下就趕緊大喊:“快關,快關,韃子要殺進來啦……”
在衆多已經進城的潰兵合力之下,“咣噹”一聲悶響,城門徹底關死,巨大的鐵門閂上了四道,又以粗大的鐵鏈鎖死。
“我操你八輩祖宗,老子可是給你盧九德賣命的,就這麼不要我們了……”
“盧九德,你個沒有卵子的王八羔子,卸磨殺驢呀,老子就是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
“盧節軍,都是京營的弟兄,求你開門呀!”
“韃子殺過來了,啊——”
在憤怒的咒罵和絕望的哀求聲中,盧九德面如死灰,終於下了命令:“搬運石頭磚瓦,將城門徹底堵死!”
外面悽慘的瀕死慘叫之聲此起彼伏,無數京營士卒在臨死之際猶在大聲咒罵:“盧九德我日你個小媽的,進了城也活不過幾天,老子在下面等著你……”
“老子們給你賣命這麼多年,你等著老子纏你八輩子……”
盧九德感覺自己能夠清清楚楚的聽到辮子兵手裡的重頭刀砍在骨頭上的鈍響,甚至還能看到肚皮劃破之後流出的微熱臟腑,雖隔著厚重的城門,眼前依舊是一片血紅。
京營的弟兄們可是真賣了命的,卻落下這個下場。
在士卒搬運石塊磚瓦堵死城門的忙碌腳步中,盧九德面對城門,如木偶傀儡一般緩緩跪倒,一個頭磕在堅硬的石板上,雙肩不住聳動,整個身子都是劇烈顫抖。
“外頭的弟兄們走好,我盧九德欠你們的這輩子是還不上了,下輩子接著還吧……”
盧九德起身高叫:“堵死,堵死,跟我上城牆……”
一塊塊石頭紛紛而下,城門洞中,青石板上,似有殷殷血跡……
武英殿上。
“敗了?京營沒有了?”
新皇剛剛和幾個臣子擬定了個“興武”的年號,正準備宣示天下呢,就得到這個雷轟一般的消息。
畢竟是新皇,終究是沉不住氣,以少年人特有的浮躁腔調大叫:“怎麼會敗?前番你還說京營勇武退敵十里,怎麼這連一天都還沒有過去,京營就會沒有?”
楊廷麟跪在階下不住往上叩頭:“臣等無能,擋不住清軍主力……”
“主力,以前不是多鐸的主力麼?如此潰敗是何人之過?當懲元兇首惡……”當著這麼多臣子的面兒,新皇極力讓自己有皇帝當有的沉穩氣度。按照國家法度,這樣大的敗仗是要追究戰者責任的吧?
“盧九德、韓贊周等爲福藩舊部,此兵敗當是其中有因,望萬歲明察……”
“萬歲,敗軍之責以後再論不遲,當下燃眉之急是盡起京中兵武,固守城牆……”楊廷麟腦門子都磕的烏青,心裡恨不得抄刀子把這個要皇帝“明察”的傢伙捅死。現在都火燒眉毛了,調查誰該負兵敗之責的事情哪裡還顧得上?趕緊著加強城牆處的防守纔是最最緊要的當務之急。
對於楊廷麟這個老東宮,新皇還是比較信賴的,時下這個少年皇帝心裡也亂的很,連個有準兒的章程也拿不出來。環視階下衆臣,一個個都不是垂首不語,也只好反問楊廷麟:“楊卿可有退敵之策?”
“京中各司、各衙、各寺、各部閣武弁私衛盡起,去往城牆堅守。如此危急局面,只有死守待援……”
“咱們還有援兵麼?”不光的新皇帝這麼想,就是下面的一衆新朝重臣,哪個不是想這麼問的?
京營和都護守備都完蛋了,還能有是援兵?
“萬歲,咱們還有赴死軍吶。”楊廷麟也不起身,只是不住叩頭:“赴死軍素來敢戰,和清軍數度交鋒從無敗績,也只有死守城牆,以待赴死軍來援。”
“是吶,咱們還有赴死軍,”一提起赴死軍,新皇朱慈烺就感覺自己有了許多底氣:“當年百萬賊軍當中,就是忠誠伯以無雙血誠護朕出城,揚州二十萬清兵,也是赴死軍解圍。今南都危急,正是赴死軍效力之時……如今赴死軍何在?”
“赴死軍……前番還在臣等東北,昨日大戰已失去聯絡……”
失去聯絡?
一句話讓所有人的心都掉進了冰窖。
失去聯絡是什麼意思?
數萬京營精銳都被眨眼間被清軍殺的沒有了,赴死軍才幾個兵?肯定是早被多鐸給殲滅掉了,要不然如何能夠起全力在瞬間剿殺京營?
“赴死軍……忠誠伯……真的能來援?”
下面的國之干城一個個都垂首不語,個個打著自己的算盤。
早知道是這個結局,當時就跟著弘光跑了。如今這首擁之功算是撈到了,可也得有命來享吶。
這新朝也太黴運了些,這才立起來幾天?各部都還沒有搭起架子韃子就已經兵臨城下。京營和守備的兵力加起來沒有十萬也不會差太多,說沒就沒有了。城防都來不及佈置,憑著幾個殘兵敗將就能守的住?外面的赴死軍也沒有了消息,就算是有消息憑那麼點人馬還能起了什麼高調?京營那麼多人馬都擋不住,赴死軍就更玄乎了。
聽說韃子可是兇殘的緊,對降官也是禮遇的很,這個節骨眼兒上,風頭可得看清楚了……
也只有楊廷麟對赴死軍報以極大信心,又是在這人心浮動的時候,自然不肯把話說的小了:“赴死軍之戰力舉世無雙,忠誠伯之神通通天徹底,又是東宮的太子校典,以先皇識人之明,自是不會錯的……”
自從知道赴死軍已經沒有消息之後,新皇朱慈烺心裡就是一片絕望,通體都是冰涼,如此危急關頭也只有把希望寄託在赴死軍處,寄託在無所不能的忠誠伯身上。
“時局糜爛,諸卿奮勇,各司其職……”
在官樣言辭之中,聖天子的第一次大朝會就在惶恐不安中收場。
從武英殿出來的各部官員都是耷拉著腦袋不說話。
要說以前還對局勢抱有幻想的話,如今京營覆沒,就是瞎子也能看出個一二三了。
這大明朝是真的亡了,什麼先皇嫡血,什麼正統儲君,就是老天爺本人下凡,也收拾不起來了。
是貓的上房,是狗的鑽洞,大夥兒還是各自找各自的門路,爲自己安排後路去吧。
“年兄,大清那邊兒可有門路?”
“哪裡有什麼門路,我也正犯愁呢。”
避人之處,三三五五的新朝重臣竊竊私語,小聲的討論著什麼:“非是我等無有鐵骨忠血,只是看這大明氣數已盡……”
“大明的運數是真到頭了,良臣擇主而侍……”
兵部官員趙之龍夥著幾個同僚出來,往這邊看了一眼,幾個小聲說話的文官立刻收聲,大做無事的悠閒之狀。
他們想的是什麼,趙之龍不用想也知道,這個時候,懶得搭理這些呆子。
“哼哼,空手帶空口的就想投靠豫王繼續當官兒?天下間哪有這麼便宜的好事情?”趙之龍不屑的看了這些欲蓋彌彰的文官一眼,把腦袋昂的高高:“大丈夫行走世間,求的無非就是功名利祿,不做下點大事情,不送點像樣的禮物,豫王的官職只怕不是那麼好到手的吧……”
京營覆沒的消息很快傳開,起初城中的百姓還不敢相信,待到親見那些剛剛風光起來的朝臣收拾細軟的狼狽樣子,再看看各處的私衛衙役快捕班值被攆上了城牆,這才意識到局勢的兇險已經到了千鈞一髮的緊要關頭。
日頭已經沒下西山,朦朦朧朧中夜色逐漸降臨。正是倦鳥歸巢的時候,城中的百萬居民卻是驚恐和不安中度過。
惶惶末世,血火刀兵,最吃苦最遭罪的還是老百姓。
“禿哥,你還有錢沒有?借我幾個使使。”陳二疤瘌本是城中的青皮無賴,又是光棍一條,家徒四壁身無長物。混吃混喝早已是家常便飯,就是在青天白日的大街上,也有過解下褲子尿一路的壯舉。
就是因爲這次壯舉,被某個自認是貞潔淑女的悍婦追著打了好幾條街,一竹竿子劃破了臉面,落下個疤瘌,所以才得了這麼個渾名兒。
三禿子是陳二疤瘌僅有的一個酒友,因爲這個陳二身上連一個銅板也沒有,傻子纔會和他一起喝酒。
偏偏三禿子就是這種傻子,只要家裡動個葷腥,就把隔壁的陳二疤瘌叫過來一起灌一壺。
“二兄弟,要說錢我還真有幾個,”三禿子喝的已有七八分醉飽,說起話來舌頭都打不過彎來:“可這回不能借給你了。”
“爲啥?”陳二疤瘌搖晃了一下酒壺,發覺壺中存酒已不多之後,立刻嘴對嘴的全部灌進自己肚子:“城裡人就沒有一個正眼看過我的,也只有你三哥還拿我當個人,不僅給我酒吃,還時常接濟幾個。我陳二也不是良心的,等我發達了,還三哥你好幾個大金寶。”
“嘿嘿,我就沒有打算你還過,”三禿子醉眼惺忪的看著這個青皮,說出掏心窩子的話來:“眼下是什麼世道你還不知道?家裡就那幾個錢了,你就甭惦記了。我是有妻子兒女的,比不得你光棍一根兒,眼看著韃子就要破城,我怎麼也得給老婆孩子留幾個保命的銅板,你說是不是?”
“韃子就要進城了,嫂子和侄女侄女還能跑出去?”
“跑得出跑不出那得看老天睜眼不睜眼,咱們做男人的可不能全都指望老天爺。韃子要是真進了城,我豁出去這一百多斤不要,也要護住老婆孩子一個周全。”三禿子回首看看內屋,彷彿已經看到粗手大腳的黃臉婆和一對可愛的兒女,心中頓時一片溫馨:“你沒有老婆孩子,不懂這個。給你說了也是白搭,把桌子上的肉都吃了吧,我估摸著這是哥哥最後一回請你吃喝了。”
“成,哥哥你是條漢子,”陳二疤瘌三口兩口把桌子上的肉菜打掃乾淨:“就當我啥也沒說。”
“你借錢做啥使?”
“我也這麼混吃等死了二十多年,活著也和死了差不多了,我也想混個好出身給這寧城人瞧瞧,我陳二不是那種屁事幹不了的混蛋。如今韃子攻城,我也想去幫著守城。拿這條命去博一博,要是老天開眼這南都城守住了,我也能出息發達一回,好報答三哥的照顧之情,要是實在守不住,大不了是個死。反正我是不做韃子的奴隸。”陳二疤瘌嘿嘿的淫笑著小聲說道:“西街那個開暗門子的破鞋三哥你知道的吧,這眼看就要把腦袋系在褲襠裡博命了,我也想著在她的那條炕上滾一宿,就算是死了也知道女人是個啥滋味兒……”
“原來是這麼回子事情……”三禿子很清楚自己的這個酒友是怎麼樣的一個破落戶,聽到這樣猥瑣的借錢理由也不感覺驚異,伸手在懷裡摸索出一小角子碎銀子,往這個潑皮手裡一塞:“兄弟你要做的是給祖宗長臉的好事,哥哥我支持你,我家裡就這麼點錢財,你拿起嫖……那啥了吧。”
“這可是哥哥給嫂子預備的保命錢……”陳二疤瘌雖是個無賴青皮,也分的清楚其中情誼,說什麼也不肯收。
“收了,要不是有家裡是婆姨和孩子,我也上城牆助戰了。咱們哥倆你去也就等於是我去了。”三禿子豪爽的說道:“哥哥我難得看你辦一回人事兒,萬一你要是死在城牆上,也不能讓你落個童子身吶,去吧。”
“行,哥哥你等著,要是城破了,咱們哥兒倆下到黃泉還是好兄弟,萬一我要是能搏出個名堂來,我陳二疤瘌忘不了哥哥你,”陳二疤瘌這個南都有名的無賴也是十分豪邁,象個真正的男人一樣說道:“只要我不死,十倍百倍的還哥哥你的情誼,到時候給哥哥搬回十個大金寶,讓老嫂子也穿金戴銀……”
夜深沉。
一個潑皮懷裡揣著一小塊銀子,醉醺醺的來到西街,使勁的敲門:“玉兒,玉兒,開門,陳二爺我今天帶銀子來了……”
“吱呀”一聲,院門打開,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斜著眼珠子看了看陳二疤瘌:“銀子呢,先給老孃看過,要不然你就別想進這個門兒。”
銀子一亮,女人敷了足有半斤粉的長臉立刻樂開了花,擁著陳二疤瘌進去:“哎呦,我的陳爺,奴正念叨您呢,可不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