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阿姨為余家做鐘點工已經(jīng)有快六年了。
最初的時候是每天下午為余老先生家做(其實余老先生并不老,才五十多歲而已。不過他喪妻多年,而且生意做得很大,頭發(fā)都已經(jīng)花白了、有點顯老!)兩個小時。后來余老先生的獨生女兒從國外留學(xué)回來,余老先生就在他家附近買了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給她和她的新婚丈夫住……這讓賈阿姨對余老先生感到欽佩不已!姑且不論這個地段的房子貴得嚇?biāo)廊恕⑹琴Z阿姨這樣的家境三輩子都買不起的,光是想想他給女兒這樣大手筆的陪嫁,賈阿姨就覺得他很了不起了!不過,賈阿姨估計余小姐的老公是倒插門的女婿……否則哪兒需要岳丈老爺給他們買新房呢?
于是,賈阿姨又給余小姐家做起了鐘點工,每天下午兩點到四點做她家,然后再騎車五分鐘左右到余老先生家做到六點鐘。
當(dāng)初,雖然余小姐一直在美國留學(xué)(賈阿姨聽說她是個什么博士,然后又在念什么MBA的!她覺得一個女孩子如果光顧著讀書而耽誤了終身大事也是很不可取的!),但是和賈阿姨見面的機會倒比一直在上海工作的余老先生要多得多!因為她每逢暑假、寒假,或者是什么外國人過的圣誕節(jié)之類的,都會飛回來住幾天,每次遇到賈阿姨她總是很隨和、很客氣。有時候會和賈阿姨聊聊家長、問問她的兒子和女兒的情況,后來每次回國都會特地帶些國外的禮物……巧克力啦、T恤衫啦,得知賈阿姨的兒子很喜歡英文、就買了好多看看就很貴的英文書給他,過年的時候除了更多的禮物、還會包兩個兩百塊的紅包硬塞給她、讓她帶回去……盡管,她本人只比賈阿姨的兒子大四歲、女兒大五歲!
賈阿姨覺得余小姐是個很好的人,所以當(dāng)初一聽說余小姐想叫她幫著搭理家里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推掉了另一家也做了一年多下來的人家、到她那兒幫忙去了。
余小姐的丈夫姓黃,是個很帥氣、看上去就很有知識的年青人。長得斯斯文文的、講話也輕聲漫語的(賈阿姨覺得他和自己的兒子有點像!),對她干活的要求比余小姐要挑剔一點,但是人也很好、很大方。
有一次賈阿姨在來他家的路上摔了一跤,腰疼了好幾天。禮拜六來干活的時候、正好夫妻倆都休息在家,還是黃先生看到她的腰不舒服,二話不說就開車帶她去醫(yī)院看了,拍了X光,還配了好多藥給她,都是他出的錢,然后還放了她兩天休息,月底結(jié)工資給她的時候非但一分錢沒少,還多加了兩百塊給她!
賈阿姨覺得自己能到這兩家做鐘點工是自己的福氣。
做鐘點工有幾個重要的訣竅要掌握!第一,手腳要干凈;第二,干活要快、準(zhǔn)、好;第三,要少說話,多做事;第四,要會察言觀色、想東家之所想。
賈阿姨聽余小姐說過,她在一家貿(mào)易公司工作、她丈夫則在一家餐飲娛樂公司工作。憑著余小姐的風(fēng)度和氣魄,賈阿姨覺得她在公司里肯定是個蠻大的領(lǐng)導(dǎo)。而且根據(jù)觀察,余小姐也是這個家的當(dāng)家人……雖然事事她都讓著黃先生!根據(jù)這個觀察結(jié)果,家里的事賈阿姨都會跟黃先生匯報,什么日用品不夠了、哪兒的燈泡壞掉了、窗簾的某個吊鉤脫落了;黃先生聽了之后都會很快地落實好,要么給錢讓賈阿姨去采購、要么就是自己去打點,反正就是一副很能作主的樣子!
余小姐很放心地配了一把鑰匙給賈阿姨,因為星期一到星期五,家里基本上沒人。賈阿姨會騎車過來,然后輕松自在地干活。
雖然是三室一廳的房子,但是余小姐夫妻倆都是愛干凈的人,所以收拾起來很輕松,是賈阿姨一天四家人家里最輕松的一家(余老先生家的活兒也不多,但是要燒一餐晚飯!)。其實憑賈阿姨麻利的手腳和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這點活兒根本用不了兩小時,但是余小姐夫妻倆從不計較,只要求賈阿姨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幾凈、井井有條就好了。余小姐說,家一旦沒人收拾就會臟、臟了就沒人氣了。他們夫妻倆工作都很忙,經(jīng)常會輪番出差,每次回來他們都希望看到一個舒舒服服的家。
在余小姐家的主要的工作就是為他們夫妻倆洗洗衣服、打掃打掃屋子。有時候他們中的一個會在冰箱上留個紙條,叫她買點菜回來洗凈后放在廚房里、或者叫她煮一鍋粥或者飯,偶爾會讓她幫忙去樓下的干洗店取一下送洗的衣服。
雖然很多事夫妻倆并沒有刻意吩咐過,但是賈阿姨會主動去替她考慮。比如每月一次,賈阿姨會把臥室里的窗簾拆下來洗一次;會定期更換床單、被褥;會不定期地徹底清潔不太用、但肯定會臟的廚房;每年黃梅過后會把書櫥里所有的書拿出來曬曬;還會為花花草草澆水。
每個星期六、星期天賈阿姨過來的時候,都會很小心地開門,怕他們夫妻倆還在睡覺、會吵醒他們。
賈阿姨在他們家工作的工資從最初的七塊半一小時漲到了十二塊一小時(都趕上不少上海阿姨的工資了!),都是余小姐和黃先生自動給她漲的。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他們會按照國定假期給她放假。平時要是賈阿姨臨時有事來不了,也從來不扣她的工資。前年賈阿姨多年臥病在床的婆婆過世,余小姐放了她一個星期的假,還給她一個裝了七百九十九塊錢的白包帶回家辦喪失。過年的時候,余小姐照樣會給賈阿姨的兩個孩子紅包和禮物,額外還會多封一個月半的工資給她當(dāng)年底雙薪,另外還會送給她一些參茸補品、糖果點心的,讓她帶回老家送送人。
為以上種種,賈阿姨很喜歡余小姐,也希望只要自己做得動、這份工能長久下去。可是……好景不長!她的兒子、才來上海工作一年不到的兒子出事了!
酷暑天,余潔懶得動,心情更是惡劣得很,所以就推掉了好友一起逛街、喝咖啡的邀約,窩在家里看影碟。聽到防盜門打開的聲音,她知道是賈阿姨來了。坐得端正了些、暫停了影碟機,切換成電視頻道。
賈阿姨換了拖鞋進(jìn)門,發(fā)覺整個屋子暗暗的、窗簾都低垂著,客廳里的柜式空調(diào)正在輕輕地嗡嗡著,一室清涼立刻驅(qū)散了她渾身的暑氣。她先到客廳張望了一下,看到余小姐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在看電視,連忙打招呼,不過心里有點納悶今天她怎么會休息……今天是禮拜三!
“賈阿姨!”余潔伸長了脖子打了聲招呼,指了指緊閉著的廚房門道:“冰箱里有雪糕,先吃一個降降溫吧!”
賈阿姨點頭答應(yīng)了,不過并沒有去拿。余小姐經(jīng)常會要她吃點喝點,即便是她上班去了、也會留張紙條關(guān)照她,但是她從來不吃——除非是余小姐塞到她手里。她徑直去了浴室,把洗衣筐里的臟衣服分色泡在不同的盆里,然后就去廚房洗碗、打掃去了。
剛才短短的一瞥,余潔發(fā)現(xiàn)一個星期沒見、賈阿姨好像瘦了、憔悴了,不過也有可能是太陽曬的關(guān)系吧。等到賈阿姨拖地板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她真的是精神很不好,于是就問:“賈阿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
賈阿姨被她問得鼻子一酸。這些日子下來,除了群租的一個老鄉(xiāng)之外、余小姐是唯一關(guān)心過她情況的人了。她停下手、低著頭看著沾水之后發(fā)亮的地板,囁嚅道:“我兒子……上個禮拜在單位里出事了。”
余潔愣了愣,忙問:“出事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知道賈阿姨的兒子一年前來上海打工,現(xiàn)在在一家建筑公司里當(dāng)電焊工,雖然活兒苦了點、但是待遇還不錯,而且吃住全包。這些年,她曾多次聽賈阿姨不無驕傲地談起她的兒子:上學(xué)認(rèn)真、成績優(yōu)秀,是個上大學(xué)的料,可惜礙于貧寒的家境、而且下面還有個妹妹也是學(xué)習(xí)尖子,所以高中一畢業(yè),他就很懂事地放棄了大學(xué)夢、去上了個技校學(xué)汽修和電焊,只為將來能早點出來賺錢、供妹妹深造。
賈阿姨的眼眶紅了,哽咽道:“我兒子他眼睛壞啦!他們廠里上個星期活兒忙,要我兒子他連續(xù)上了一個星期的班,最后那天……那天他上了二十二個鐘頭的班,結(jié)果、結(jié)果……”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捂住嘴嗚咽了起來。
余潔聽了震驚不已,萬萬沒想到青天白日的、會有這樣的人間慘劇發(fā)生。她急急地問:“那你兒子現(xiàn)在呢?醫(yī)院里面怎么說?”
賈阿姨哭得更兇。
余潔跳起來,扶著賈阿姨在沙發(fā)上坐下,又飛快地倒了杯水來放在她面前,然后就默默地陪著她、直到她哭罷為止。
“醫(yī)生說……”才止住的眼淚又奔涌而出,賈阿姨再次泣不成聲。
余潔已經(jīng)猜到結(jié)果了。
“醫(yī)生說,我兒子的眼睛沒救了!現(xiàn)在他、連人影子都看不出啦!”
余潔的頭皮有些發(fā)麻,無法想象一個才二十歲出頭的男孩子失去了眼睛、該怎么樣繼續(xù)自己接下去那漫長的人生路……而且,還是這樣懂事的一個男孩子啊!“那、那他單位里怎么說?給你們說法了嗎?賠償呢?談過了嗎,給你兒子多少賠償費?將來你兒子的生活可全靠這些錢了呀!”
“這些日子我兒子的住院費、治療費都是他們單位出的,當(dāng)初剛剛住院的時候給了我六千塊錢。他們領(lǐng)導(dǎo)第二天也來過一次、塞了一千塊錢給我兒子。”
“那接下來的事他們怎么說?”余潔有些著急了,覺得賈阿姨很可能對具體的賠償事宜根本沒什么主意。
“他們也沒具體說,我兒子他那個組里的頭頭說單位里肯定會解決的,現(xiàn)在先給我兒子治眼睛要緊!”
“什么?!”余潔跳了起來,“他們這是在拖時間、誆你們!等到你兒子出院的那天,他們就會拍拍屁股走人了!”她很小便開始跟著她爸爸在商場里摸爬滾打,對這些表面文章了如指掌。
賈阿姨憂心忡忡地看著余潔,“我跟我兒子也是這么說的,我的老鄉(xiāng)也叫我不要隨便答應(yīng)他們的任何條件,一定要好好商量商量、考慮考慮。”
“除了那個頭頭之外,這件事他們單位里派什么人來跟你談過?”余潔冷靜了下來,坐到賈阿姨對面看著她問:“工會里派人來過了嗎?”
“上次來的那個領(lǐng)導(dǎo)就是工會里的。”賈阿姨點頭,馬上又補充道:“不過事情有點復(fù)雜,我兒子他不是那家公司的,他們是承包那家公司的活兒在干,那個工會的頭頭說這件事的主要責(zé)任人是雇我兒子的那家建筑公司的。”
余潔側(cè)頭想了想,道:“這樣,賈阿姨。我有個朋友是檢察院的檢察官,我?guī)湍愦騻€電話去問一下,然后要什么資料的話我再問你拿。”見賈阿姨用看救星一般的眼神看自己,她連忙擺擺手,“我只是知道這件事肯定沒這么簡單,用人單位和用工單位應(yīng)該是承擔(dān)差不多的責(zé)任的,這件事如果要追究責(zé)任的話、兩家一個也跑不了!不過我也不是很懂這方面的法律法規(guī),等我問過了我朋友再說好嗎?”從小到大,爸爸教導(dǎo)她不可以說滿口的話、不可輕許諾言。
“謝謝你,余小姐!”賈阿姨含淚彎腰。
“別別別!”余潔伸手托住賈阿姨的手臂道:“我并沒有幫多大的忙,只是動動嘴皮子而已。你也別太……別把身子急壞了,現(xiàn)在、唉,現(xiàn)在家里還要靠你過日子呢!”
賈阿姨起身繼續(xù)打掃。
余潔本想叫她去醫(yī)院照顧兒子的,但是想想還是決定先打電話給檢察官朋友,問問情況再說。
第二天早上,余潔起了個大早、叫了輛出租車去賈阿姨的兒子住的醫(yī)院看望了他。到那兒一看,她的鼻子有點酸了。雖然眼睛上纏著紗布,但是從他的鼻子、嘴唇以及臉型來看,應(yīng)該是個漂亮的男孩子,她無法想象將來的他臉上鑲嵌著一雙失焦的眼眸會是什么樣子!而且,更讓她傷心的是他強打起的精神、硬撐著的堅強……都讓她更加惻然。
她狠著心腸、細(xì)問了一下他加班前后的很多細(xì)節(jié),男孩子條理清晰地一一作答。聽他的談吐她就知道,眼前的這個男孩子雖然頂著農(nóng)民工的頭銜、但卻是個胸有大志的孩子。臨走時,她一沖動、給了一個連她自己事后想想都后怕的承諾:“我一定會幫你到底的!”
男孩子艱難地扯起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點點頭道:“謝謝你,余小姐!好多年以前我就想給你寫信,謝謝你這么照顧我媽、照顧我和我妹妹。”
余潔的眼淚涌進(jìn)了眼眶,連忙扭頭走了。
爸爸還教導(dǎo)她:言必行、行必果。
為了那句承諾,余潔拉著她的檢察官朋友和一個報社的朋友斷斷續(xù)續(xù)、四處奔走了近一個月的時間,明查暗訪、收集證據(jù),期間又陪著賈阿姨和她從鄉(xiāng)下趕上來的女兒一起到事故單位去談判了多次,未果后又寫信到市府信訪辦、請求政府職能部門介入,最后還出錢為賈阿姨的兒子雇了一個專攻勞動糾紛的律師做法律顧問。
這件事拖了大半年,后來在法院的調(diào)停下,雙方當(dāng)事人終于達(dá)成了具體的賠付協(xié)議:扣除了住院、治療等費用之后,賈阿姨一家共獲得十一萬余元的賠償。
余潔對這個結(jié)果一點都不滿意,但是從法院出來后、檢察官朋友無奈地告訴她,這幾乎已是一個農(nóng)民工所能得到的最高的工傷賠償了。聽了這話,余潔怒了……她很少會情緒失控!指著賈阿姨一家三口漸行漸遠(yuǎn)、蹣跚而去的背影大聲問:“看看那個男孩子,今年他才二十三歲都不到,靠這點錢他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啊?”
檢察官朋友嘆了一聲,沒說話。
這件事過后沒多久,賈阿姨便辭去了所有的鐘點工作,陪著殘疾的兒子回了老家。離開前她告訴余潔,她已跟兒子商量好了,過段日子就托人介紹他去一個老鄉(xiāng)開的按摩店的那里學(xué)盲人按摩的手藝,將來在她老了、百年之后,兒子也不至于會沒飯吃吧?
余潔聽了又是一陣心酸,塞了五千多塊錢給賈阿姨……之所以會有零頭是因為她把皮夾里所有的錢都掏給了她,而且事后也老是會后悔沒有在家多備一點現(xiàn)金!
兩個人像是打架一樣地鬧了一會兒,賈阿姨終于扭不過余潔的堅持、把錢收下了。
余潔還跟賈阿姨說:“你兒子日后要是還到上海來,叫他打電話給我,就讓他認(rèn)我做姐姐、我會照顧他的!”
賈阿姨哭著點頭,說只是回去一段日子、等兒子學(xué)會生活自理了,還回來給她當(dāng)鐘點工。
余潔點頭、送她出了門、進(jìn)了電梯,回來之后就坐在沙發(fā)上嚎啕大哭了很久。
誰曾想,那次和賈阿姨的告別竟是永別。
后來余潔知道,賈阿姨回到老家后、不到一年的功夫,就因積勞成疾而過世了!
然后又過了三四年的功夫,余潔已漸漸淡忘了這件事,但卻一直記得那個男孩子失焦的雙眸和他蠻特別的姓、很文雅的名:商靜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