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池走進浮翠閣的時候,卻看見滿院的箱籠。
他站在依舊郁郁蔥蔥的的香樟樹,突然覺得呼吸都有點困難起來。
出了這樣的事,少瑾再呆在九如巷,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適了。
他心里很明白。
可在花廳的時候,他處處都為她考慮到了,卻絲毫沒有考慮這個問題。
而在他看來,周少瑾還小,她就算是有所感覺,以她的膽小怯弱,怎么也要等一段時間才會鼓起勇氣來和他提……她離開的時候敢許就到了冬天。
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幾乎是一回到寒碧山房就開始收拾行李了。
程池的目光落在了從前被周少瑾擺放在墻角現(xiàn)在卻被丫鬟們搬放在了廡廊下的那盆墨菊。
少瑾顯然是想把它帶走!
她愛花草,愛自己用過的舊東西,走到哪里也帶著。
他想到她剛搬到浮翠閣時的情景。
給花澆水的時候偶爾會對著那她種的那幾盆茶花自言自語地道著“又新搬了一個地方,你們習(xí)慣不習(xí)慣”……
程池眼睛像落進了千萬只細細的針?biāo)频模檀痰耐础?
少瑾,真真像個浮萍,從畹香居到浮翠閣,從浮翠閣到平橋街,從平橋街到保定府……大概從來沒有一處是她的家吧!
所以她只在盆里養(yǎng)花,從不在院子里種樹!
如此也好。
周大成畢竟是她的父親。
不是有人說過,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嗎?
她回到自己的父親身邊,也算勉勉強強地有了個家吧!
程池悄無聲息地,像來的時候一樣離開了浮翠閣,去了上房。
程許已經(jīng)醒著了,郭老夫人正閉著眼睛坐在他的床頭給程許念經(jīng)。
聽到動靜,郭老夫人睜開了眼睛,毫不意外地輕聲說了句“你回來了”,然后站起身來。
程池上前扶了郭老夫人,兩人一起在宴息室坐定,待丫鬟奉了茶點,全都退了下去,郭老夫人這才道:“外面的事都辦好了?”
“辦好了!”程池輕聲道,“設(shè)了幾個小陷阱,讓二房和三房互相猜疑,惶恐不安好了。等用著著他們的時候再收拾他們。”
他雖然目光依舊清亮,神色依舊溫煦,卻莫名讓人覺得他的為人有些低落。
郭老夫人不由遲疑道:“子川,你是不是對嘉善很不滿?”
不然怎么會任由集螢揍嘉善呢?
程池不置可否,懶懶地道:“集螢的事,您就別管了。若是大嫂問起來,就說已經(jīng)被我發(fā)賣了。堵堵她的嘴。”
郭老夫人點了點頭,不好再糾纏這個問題,道:“少瑾,想回保定府去……”
程池的舉止就僵了僵,道:“之前聽人說廖紹棠想去京城讀書,我寫封信給二叔父,讓他老人家指點指點廖紹棠好了!然后我看看有沒有什么好點的田莊,買個記在周少瑾的名下。”
郭老夫人聽著就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是我們程家對不起她,你幫著多看顧點好了!”隨后神色悵然地轉(zhuǎn)移了話題,“嘉善的事最后怎么說了?”
程池道:“還能說什么——嘉善被人下藥,志神不清,錯把集螢當(dāng)成了少瑾,要拉了集螢?zāi)@里,集螢以為嘉善趁醉輕薄她,失手打了嘉善……”
他言簡意賅地把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了郭老夫人。
郭老夫人立刻就跟上了程池的思路,沉吟道:“那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查是誰給嘉善下的藥?從廚房灶上的師傅到廳堂里服侍茶酒的丫鬟仆婦,個個都有嫌疑……不如趁機放一批人出去吧?特別是二房老祖宗身邊的人,服侍的時候長了,不免就有些油滑,這種人雖然使得順手,可也最喜歡狐假虎威,院子里風(fēng)氣都被帶壞了。我想,在程識的小廝卷進了藥石之類的時候,二房應(yīng)該不會反對才是。”
這樣一來,就可以趁機在各房安插人了。
程池明顯地對這些不感興趣,道:“您來安排就是了。”
母子倆說了半天的天,程池又進去看了一眼熟睡的程許,這才回了聽鸝館。
練了會字,就到了歇息的時候了。
可他卻沒有半點睡意,索性拿出棋譜照著擺了局殘棋,左手跟右手下了半天,直到懷山進來催他,他還磨蹭了好一會,這才上睡歇了。
第二天用過早膳,程池正和秦子平說著十三行的事,清風(fēng)進來稟道:“四老爺,周府的馬總管過來了,想是接二表小姐回平橋街住幾天。”
程池整了整衣袖。
懷山嚇了一大跳。
每當(dāng)程池做出這樣的舉動時,都是他心情非常不好的時候。
他不禁勸道:“四爺,山洞的事,是許大爺太孟浪了些。您好生地跟他說就是了。至于周家二小姐那里,受了那么大在的委屈,您不如補償補償二表小姐!”
程池聽著,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道:“照你說,怎么補償二表小姐好呢?”
懷山只覺得頭皮發(fā)麻,倉促之間也來不得細想,道:“保定府的周夫人,是二表小姐的繼母。我聽人說,這繼母和繼子女是天敵,就算是再親熱,那也是面子情,我看您不如讓集螢跟了二小姐去。一來讓集螢有個落腳的地方,二來二表小姐也有個伴,三來萬一那李夫人待二表小姐不敬,集螢還可以幫二表小姐抵擋抵發(fā)。最多兩年,二表小姐也該出嫁了,到時候集螢就可以功成身就,回滄州了。”
程池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居然認真地思索起這件事來。
懷山趁著程池沒有注意的時候擦了擦自己的額頭。
秦子平卻神色有些恍惚地低下了頭。
周少瑾去向關(guān)老太太、沔大太太和新進門的誥大奶奶辭行。
關(guān)老太太和沔大太太都知道了內(nèi)情,各自嘆氣垂淚,塞了封紅給她,說是給她的零花錢,又叮囑她定了去保定府的日子一定要派人來跟她們說一聲,她們到時候了好去給她送行。只有諾大奶奶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以為真的只是程許被人下了藥輕薄集螢被周少瑾撞見了,為了不讓長房的難堪,所以決定去保定府探望周鎮(zhèn)。
她拉著周少瑾的手不無婉惜地道:“我嫁進來的第一天你誥表哥就跟我提起,讓我要把你當(dāng)親妹妹一樣對待。我想起程家去下小定時見到的那個像玉雕般精致的人,心里就先喜歡了三分。正尋思著怎么和二表妹好好地親熱一番,誰知道我和你還沒來得好好地說句話,你就要去保定府了……”
周少瑾安慰她道:“我只是許久沒有看見父親了,想和父親一起過個年。順道去鎮(zhèn)江探望姐姐。”
關(guān)老夫人聽了忙道:“少瑾,你要去看你姐姐?幫我捎些東西給你姐姐!”
周少瑾笑著應(yīng)了。
關(guān)老太太留她用了午膳再走。
周少瑾婉言拒絕了:“我只是回去住幾天,說不定過幾天又進府來看您了!”
關(guān)老太太沒有勉強,親自送她至廡廊下。
諾大奶奶代關(guān)老太太送了周少瑾出門。
關(guān)老太太望著花一樣的兩個女孩子的身影消失在綠樹叢中,感慨道:“都是那程嘉善惹得禍!”
沔大太太沒有吭聲,心里卻道:如果當(dāng)初把少瑾留在嘉樹堂就好了!
周少瑾回到浮翠閣,箱籠已經(jīng)裝得差不多了。
她站在正房的臺階上,望著聽鸝館,猶豫良久,最后還是決定去向程池辭行。
就這一次!
她就看他最后一眼!
以后都會把他藏在心里。
若是有機會再見,她一定待他像自己的親舅舅一樣,再也不會胡思亂想。
若是再也沒有機會相見,她回想起來,池舅舅穿著什么樣的衣服,用什么樣的熏香,和她說了些什么話,是怎樣的表情……就足已夠她回憶一生了!
周少瑾換了件粉色繡折枝花的杭綢褙子,油綠色素面湘裙,外面套了件粉色綃紗褙子,梳了個纂兒,戴了對綠豆大小的南珠耳朵,去了程池那里。
程池指了她身上的綃紗褙子,道:“這是時興的款兒嗎?”
周少瑾笑著點頭,想著再見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丟臉也不知道別人是不是笑過她了,大著膽子道:“好不好看?”
“還不錯!”程池又看了一眼,道,“像籠了層煙似的,挺不錯的。”
周少瑾就抿了嘴笑。
程池就道:“你來的正好。你回保定府小住,那李氏也不知道是什么性子,若是被她磋磨了,你也沒個說話的去處。原本想讓集螢跟著你一起去保定府的,但她這次做得很不錯,我之前又答應(yīng)了放她回滄州去,這樣一來你身邊就沒什么人可用了……我讓商嬤嬤陪你在保定府住些日子。你以后有什么事,大可和她商量!”
“商嬤嬤?”周少瑾愕然,道,“那您身邊豈不是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了?”
“不是有懷山,還有南屏嗎?”程池不以然意地道,“商嬤嬤年紀大些,有什么事也鎮(zhèn)得住些,她去比集螢合適。”
周少瑾低了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
李氏在名份上畢竟是她的母親。池舅舅是怕李氏給她虧吃,集螢這火爆的脾氣降不住,所以才派了周嬤嬤跟著她去保定府的吧?
池舅舅為什么對她這么好?
害得她又傷心又難過的……
程池見她低著頭,并不是很高興的樣子,忍不住從書案后面走到了她的面前,溫聲道:“怎么了?是不是想集螢陪著你回去?要不我讓小檀也跟著你去保定府好不好?有她陪著,你也有個說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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