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國時期頭號名將慕容恪,非但戰勝攻取無往不利,且文武兼資、德才兼備,在道德品質上,也算無可指摘。雖然出身乃是鮮卑族的‘夷狄之人’,但說到慕容恪,縱是苛刻之輩,也難有什麼偏頗狹隘的鄙薄言論。後來的史學大家王夫之,更是認爲,五胡旋起旋滅,如過眼雲煙。其中號稱當時雄傑者,其實都惡行累累專肆殺戮。但能夠廣得人心享有盛名,被胡漢兩方都敬畏和佩服的,唯有慕容恪一人而已,可謂夷人中之佼佼錚錚者。
這樣的異族孤芳、天下奇才,竟然是與自己沾親帶故的子侄輩。高嶽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的心中,極爲震撼又複雜難言。李鬆年坐在下首,偷眼旁觀,眼見高嶽面色變幻莫測陰晴不定,還暗忖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在腦中迅速回篩後,他確定自己並沒有出什麼紕漏,那麼,不過是一個嬰孩而已,值得皇帝這般發怔麼?
“陛……陛下,臣斗膽進諫,若是陛下覺得燕王不經稟報便擅自命名,殊爲無禮,可讓他收回成命,等候陛下的賜名便是。”
畢竟這樣沉默有些拘謹尷尬,李鬆年小心翼翼地輕聲勸諫起來。高嶽如夢初醒,忙擺手道:“啊,不不!就叫慕容恪,就叫慕容恪!這個名字,實在再好不過,千萬不要改動。嗯……這樣,你過來。”
李鬆年慌忙站起,又趨步上前來聽候指示。高嶽想了想,斟酌著道:“你挑選些可靠的得力人手,潛往遼東棘城,密切關注慕容恪的起居成長,並暗中時時保護東寧公主母子安全。若是有非常變故,或者有適時良機,記著!不惜一切代價,也必須要將她母子給朕帶回來,尤其是注意慕容恪不能受到半分傷害!總之,叫所有的人,隨機應變保著他便是。”
無論心中如何愕然,李鬆年卻能做到不多嘴不質疑,面色平靜的唯唯領命。
高嶽穩了穩情緒,搓了搓面頰,又將話題轉到正題上:“前幾日,謝艾從南方發來了奏疏,說眼下荊州之北,已全部被我軍掌控,而今正在全力圍攻江陵,他信心滿滿道,只要江陵得手,南下當勢如破竹。最近,你可派了人在江南查訪麼?”
“正要啓奏陛下。臣這裡有封羅大海的信報。據他的可靠消息,五日前,晉軍被蘇峻部將韓晃擊潰。晉軍先是兵敗於廬江,再敗於彭澤,五萬大軍或死或降,晉將陶侃東進不得,往西又被謝將軍牢牢擋住,自覺再無指望,便帶著不到兩萬人的嫡系,一路奔逃到廣州去了,可能有割地自立的趨勢。而從前的相國庾亮,提前脫逃,目前不知下落。”
李鬆年站起來,鞠了一躬,滿面笑意道:“前晉內亂迭起,自絕國
祚,正是上天以資陛下。臣爲陛下喜,我大秦混一宇內,指日可待。”
高嶽笑道:“如你所說,溫嶠病逝,陶侃遁走,庾亮也逃亡不知所蹤,曾那般強盛的勤王軍也分崩離析,南方再無有力的反抗力量,蘇峻怕是要稱帝了。不過呢,南方的門閥士族,根深蒂固,眼光倨傲,勢力錯綜複雜,彼此間尚且不服,又怎會向幾年前還區區無名的蘇峻俯首稱臣呢?雖然一時間被蘇峻的強橫武力所壓迫,但必然會想方設法掀翻蘇峻的大位。朕若是猜得不錯,南方將要動亂很長時間了。”
“而今日月倒懸,動亂不堪,司馬公一向心地宅厚,難道便忍心坐視南方生靈塗炭麼?”
荊州,江陵城百里之外,秦軍大營。主帥謝艾,身披白銀明光鎧,高坐上首,意氣風發。他正望著階下的俘囚,在做勸說之語。
階下,那名俘囚看模樣,亦有五十歲左右的年紀,面容蠟黃黯淡,花白的鬚髮亂糟糟的,愈發襯得人消瘦蒼涼,唯有一雙眼睛,仍是晶晶發亮,充滿了勃勃的不屈生機。此人,正是晉朝湘州刺史、譙王司馬承。
當秦、晉兩國徹底決裂的時候,謝艾毫不猶豫地開始了軍事行動,目標直指荊州要地。彼時晉國荊州刺史陶侃,正順流東下,與蘇峻的大將韓晃激烈鏖戰,曠日持久,雖然焦急萬分,但無法分身去回救空虛的大本營,只得眼睜睜地坐視荊襄九郡,被謝艾一點點的蠶食。謝艾用兵,本就精良,再加上宿將彭俊在側翼,主輔兩支秦軍,將北荊州一點點吞入口中。
而湘州的司馬承因從前在王敦之亂中孤單無助,陷入絕望的時候,只有謝艾來鼎力救助過他,所以司馬承一直對謝艾深深感激。此前,謝艾征伐荊州,司馬承左右爲難,既不願與恩公翻臉成仇,又不願家國土地爲敵國吞食。在寫信苦勸無果、且謝艾兵鋒愈發銳利、襄陽被團團圍住之後,司馬承終於坐不住了,在私情和公義上,他果決選擇了後者,在風雨飄搖人心惶惶之際,他鼓舞動員並親自領著全部家當——兩萬湘州軍,毅然北上,去阻擊氣勢正盛的強大秦軍。
湘州軍剛剛渡水雲夢澤,前方傳來了襄陽落入秦軍之手的壞消息。而隨著襄陽的淪陷,北荊州的晉軍,再沒有抵抗的能力,失去屏障的荊州首府江陵危在旦夕。司馬承憂心如焚,不得不加快步伐,希望能趕在謝艾之前,在江陵以北的麥城、當陽一帶,憑藉有利地形阻擋住秦軍的南侵步伐。但司馬承緊趕慢趕,還是低估了謝艾的神速:他抵達江陵的時候,謝艾已經過了麥城,距離江陵不足一百里了。
部將卜崇,是從前劉趙的將領,在劉趙覆滅後,
南下逃亡,輾轉歸於司馬承的麾下,也是久經戰陣的宿將。眼見形勢如此,他立即建議司馬承自率一萬五千人進據江陵,憑藉高牆堅城防禦。而他願意自領五千人,在秦軍圍城後,不斷出沒襲擾秦軍的後方,斷糧道,燒糧草,夜襲營寨,久而久之,秦軍攻城不下,又不能很好地得到物資,必然支撐不住,就要退兵而去。
嚴峻形勢下,司馬承卻患得患失起來,並隱隱疑心卜崇出身北方異族,關鍵時候究竟能否靠得住。於是拒絕了卜崇的一再勸諫,並下令全軍隨他迎戰秦軍,打算趁謝艾遠來、立足未穩的時候,兜頭將其擊敗。
但謝艾雖然推進速度極快,但並不是莽撞的無備行軍。俄而,秦軍呼嘯而來,聲勢劇烈,驚心動魄。湘州軍從前連王敦部將魏乂都打不過,又如何能敵住謝艾指揮下的百戰秦軍?雖然感奮於司馬承的慷慨忠義,但侷限於整體戰力,不過半個時辰,湘州軍便明顯不支,片刻後終於全線潰敗下來,司馬承不願逃走,被秦軍生俘。
謝艾見到他後,並沒有一星半點的疾言厲色,或者拿腔作調,反而很是喜悅,立即下令給他鬆綁,並賜座看茶,還誠心誠意地勸他歸降。
司馬承不停轉著被勒地生疼的手腕子,坐著不動,一直沉默不語。在感受到了謝艾的關照和善意之後,他冰涼的心中不禁有些溫暖,但終於擡起頭,出言拒絕。
“從前,我幾乎身死魏乂之手的時候,是謝公慷慨救助,並最終襄助擊敗了叛逆,我對謝公,當真是敬仰感激,欲引爲忘年之交。如今,之所以不顧情誼發兵爲敵,使我荊襄大地萬千黎庶又陷戰火焚煉之苦,非是我司馬承忘恩負義,或者私慾熾熱想要稱王稱霸,實乃我身上流著的,乃是和太祖皇帝一樣的血脈,我不能坐視國家一朝覆亡!”
“我大晉立國未久,便迭遭變亂,可謂是國運多舛。貴國與我大晉,淵源頗深,卻鬧到了如今的地步,使人扼腕嘆息。但既然成爲敵國,我司馬承,忝爲宗室,國家危難之際,若是不出力扶持,還如何是司馬氏的子孫,將來還如何有臉面去見太祖世祖!”
司馬承突然百感交集,情緒泛起,紅了眼眶道:“我司馬承,年齒衰老,能力平庸,眼看大好河山支離破碎,國家風雨飄搖,卻不能拯危救難,心中怎不痛斷肝腸!今日兵敗您謝公之手,雖然有愧故人,但畢竟無愧祖宗,也算盡心盡力了。”
說著,司馬承站起來,衝著謝艾深深鞠了一躬道:“鄙人心力交瘁,一如死灰。煩請謝公即刻將我處死,使我再不受這亂世苦痛的折磨,也算謝公全我昔日故人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