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吹了整夜。
及至清晨,庭院內外晶瑩剔透,煞是美麗。
不遠處傳來陣陣松濤。
枝干蒼勁有力,不畏嚴寒,傲然矗立。
風一刮,松針上的積雪飄灑而下,形成大片如夢似幻的薄霧。
邵勛起身盥洗之后,便來到了膳房,仆婢們紛紛行禮。
膳房的裝修相當考究,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畫。
畫的主題是陽春出游,不知出于何人之手。
畫中男女十余,“秀骨清像”,人物線條用的是時人推崇的筆跡勁利、氣勢連貫的一筆畫,可謂運筆如飛,讓人物有“風動”的效果。
從意蘊表現(xiàn)來說,運用了夸張的繪畫技巧,以更好地表現(xiàn)人物特點。比如男人在竹林中開懷暢飲以及放浪形骸,女人穿得花枝招展,華麗無比等等。
畫的一角還有個朱印。
尺寸比一般的印鑒大,至少比邵勛的平東將軍印大一號。另外,這印章居然是陽文,而不是這會常見的陰文,字廓清晰深峻,篆文華美婉約,無論是鑒文還是印章都臻于妙境。
這個襄城公主印可不簡單啊。
因為材料和工藝的關系,秦漢以來慣用陰文印鑒,不怎么用陽文印鑒,原因是字跡線條不夠清晰,且后者清理印底時需要用刀。每印一次,清理一次,十分麻煩。
這方襄城公主印刻得這么清晰,足見工藝水平之精湛。
“畫出自宮中畫師,印鑒則是我家府上工匠所作。”門口傳來了襄城公主的聲音。
邵勛轉身一看,司馬脩袆身上披了件寬大的裼(ti)衣。
衣面繪有鳥獸、日月,典雅樸素又不失莊重。
裼衣內則是裘,似乎用白狐皮制成,保暖效果極佳,又給人華貴圣潔之感。
白裘內似乎還有一襲藍色襦裙,裙裾拖在毯子上,褶皺與花紋之繁復,直讓人眼花繚亂。
整體來看,這是一個威嚴、莊重、成熟、美貌的高貴婦人,站在那里就給人一種要頂禮膜拜的感覺。
唯一破壞這種氣質的,大概就是婦人日漸隆起的小腹了。
“陳公。”司馬脩袆在婢女的攙扶下行了一禮。
“司馬夫人。”邵勛回了一禮。
聽到邵勛的稱呼,司馬脩袆看了他一眼。
邵勛有些不好意思,別過了視線。
他可以稱呼司馬脩袆為公主,因為她是武帝最寵愛的女兒。同時也可以提及她的另一層身份,王敦之妻司馬夫人。
司馬脩袆嘴角微微翹起,又對婢女吩咐了幾句。
不一會兒,早膳一一送了上來。
“按你喜好,遣人打制的高桌、胡床。”司馬脩袆坐了下來:“不想此時卻方便了我。”
“公主說得是。”兩人客氣到有點陌生的程度,這把邵勛整得有點不會了。
借完種后,就與我保持距離了?
不過想想也是,她這么大的家業(yè),確實沒有自己也能活得悠閑自在。之前還怕人謀奪她的家產,現(xiàn)在似乎不怕了。
騙子!
騙我的種,還打著我的名義四處做買賣,過分了。
這個時候,他終于明白,自己原來不是魅魔,接近他的女人都各有謀算。
“此為我家莊上的‘蛙鳴稻’,熬的粥濡滑通芬,可多吃一點。”司馬脩袆輕輕喝了兩口粥,又拿絹帛擦了擦嘴,說道。
邵勛瞄了一眼那方絹帕,材質似乎與自己身上穿的差不多啊。
呃,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公主家的,早上如廁時換的,材質上佳,不是一般豪強所能擁有的。
從這里也可以看出,一般的世家大族想要撐住場面,開銷有多么大——難怪后世歐洲一些沒落貴族,為了維持社交,要向商人借貸呢,維持所謂的體面可不容易啊。
公主家的廁所有干棗塞鼻,有香料去味,有美婢執(zhí)蓋,有人拿來新衣服供更換,就連擦屁股都是用絹,雖然是品質一般的雜絹。
不過邵勛倒也沒多羨慕。
他對這些享受無感,畢竟是經歷過現(xiàn)代便利生活的人,閾值高得很。
好日子過得,苦日子也一樣過。
出征在外的時候,身上全是垢,頭上全是油,臉色因為作息不規(guī)律而很差,衣服好久不換,不也一樣過?
真覺得辛苦了,就來公主家住幾天,調劑調劑,她還真能把孩子他爸趕走不成,雖然邵黃毛昨晚住在客房。
呃,不談這些,粥確實很好喝,邵勛很快便喝完一大碗。
婢女又端來一碗,時機把握得剛剛好,顯然之前一直在估算他喝粥的速度,而且粥不冷不熱,溫度也剛剛好。
面前又添了他喜歡的兩樣小菜,多半已經看出他更喜歡吃什么了。
你想到的,別人都想到了。
你沒想到的,別人也替你想到了。
這腐朽的生活可真是……
怪不得當年劉邦剛進咸陽時就繃不住了呢,直接沉迷在咸陽宮里。
吃完第二碗粥后,邵勛問道:“聽聞你在汝南開牧場了?有那么多牲畜?”
“不全是牧場。”聽到談正事,司馬脩袆不吃了,擦了擦嘴后,又喝了碗茶湯漱口,方才說道:“汝南內史在慎陽東修了個陂塘,曰‘龍陂’。此陂可灌溉良田三千頃,其中三百頃是汝南王的,被我要了過來種粟麥。龍陂之外,有廣野大澤,亦是汝南王的,拿來養(yǎng)驢騾。”
“驢行所售之驢,都是誰的?”
“從汝南士民那里收來的。”
邵勛點了點頭,道:“牝馬不許賣,騾子亦不許賣。”
司馬脩袆聞言,捂嘴輕笑,隨后又撫了撫小腹,道:“販運一頭驢,其利不過絹兩匹,騾亦只三匹。你若想要,便不賣了。”
邵勛有些不太好意思。
騾子是大牲口,而且是馬的廉價平替版本,價格并不便宜。
人家只是借了伱的勢做買賣,你卻想要人家傾家蕩產,確實過分了。
之前邵勛派了原銀槍軍第八幢幢主蔣恪南下,隨后又給他分了二十多名新畢業(yè)的學生軍官,乘騾教戰(zhàn)。
他們那支部隊,五百多人有兩百頭騾子,都是襄城公主置辦的,開銷其實很大。
“此番在遮馬堤大營繳獲了一些粗笨物事,不好估值。過些時日,我遣人送來,你看著處置吧。”邵勛說道。
司馬脩袆點了點頭,沒怎么在意。
“我再行文諸郡,調撥一批錢帛過去,你遣人接收吧。”邵勛又道。
司馬脩袆這才正色起來。
“調撥”其實就是攤派的意思。
眼前這個男人看似窮,手頭沒幾個錢,但他能向世家大族攤派錢糧,人家還不好不給。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可一點都不窮。
自己讓家臣仆役經營驢行,販賣牲畜。
男人則親自經營銀槍軍,販賣安全。
誰賺得更多,顯而易見。
“有錢帛就夠了。”司馬脩袆說道:“有些地方沒怎么打仗,還是愿意收錢帛的。我找人再搜羅些牝馬、驢子回來。”
“現(xiàn)在有多少了?”邵勛問道。
“牝馬百余匹吧,驢六七百頭,騾五百余。”司馬脩袆回道。
“廣成澤亦只有四千匹馬,其中牝馬不過數(shù)百,你這確實不少了。”邵勛感慨道:“龍陂那邊應不錯吧?”
“其地涼爽,又水草豐美,確實不錯。”司馬脩袆說道:“牛馬驢得兩番,羊得四倍,明年過年前,應能繁衍出數(shù)百頭驢騾。”
老實說,邵勛有些失望。
此番他讓吳前、韋輔二人去秦州買馬,特意囑咐多買母馬,公馬少少買一批就行了。
母馬才是擴大種群的關鍵,無論是馬來搞,還是驢來日,都能產下崽子。
要北伐劉漢,沒有機動能力不是搞笑么?難道還能一座城、一座城地筑到人家門口去——呃,好像北宋干過這事,劉裕自徐州下船后,也三十里筑一城維持糧道。
但怎么說呢,即便邵勛的部隊以步兵為主,也不能一點騎兵沒有。
前次遮馬堤之戰(zhàn),他在硤石津渡河之后,就遣騎兵開路,迅速擊破騷擾的匈奴輕騎,步兵主力得以維持日行三四十里的速度。
如果沒這股騎兵,匈奴使盡各種辦法襲擾,極端情況下能讓你一天就走五六里,快的話也就十余里,非常被動。等趕到目的地,情況可能已經起了變化,這就是機動能力不足帶來的問題。
即便到了21世紀,軍隊的機動能力依然是非常重要的指標。
在這項指標上,匈奴大優(yōu),他差點得零分。
“明日我便去汝南,或會往慎陽一行。”邵勛說道:“你……”
司馬脩袆連忙搖了搖頭,道:“我遣家令隨你去。”
她已懷孕五個月,肯定不愿意再舟車勞頓,動了胎氣。
這個年紀才有了孩子,無論怎么寶貝都不為過,余生可就靠這個孩兒陪著呢。
“那就這樣吧,我自去即可。”邵勛點了點頭,說道:“你——司馬夫人還是安心養(yǎng)胎吧。”
司馬脩袆又悄悄笑了。
男人有時候也挺孩子氣的,這次是不是把兩人關系過于劃得涇渭分明了?
邵家那個后宅,她是不可能去的。
自由自在當個家資豐厚的公主多好,難不成還把家產獻給庾文君那小娘子?做夢。
若非要和他繼續(xù)保持聯(lián)系,她連驢行都不愿辦。
這男人有時候很精明,有時候又蠢得可怕,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