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西北的曹魏舊苑內,一場頗具軍事色彩的圍獵行動已近尾聲。
邵勛把四幢銀槍軍的七成兵力、長劍軍的一半人都拉了過來,整整兩千軍士,在山林草場間大聲呼喝,同進同退。
甚至于,部分禁軍親信也來了,如黃彪、余安、章古、吳前、秦三、鄭東等人。
他們在軍中年余,各自也發展了部分親信,林林總總來了數百人。
再加上金谷園、邵園、潘園三地的千余莊客,聚集在這一處的軍士已近四千——莊客平日里種地,為邵勛打糧,但冬閑之時,拉出來練練還是很有必要的。
“郎君,銀槍、長劍二軍人皆有鐵鎧,幾乎和王秉手底下那三千人仿佛了。”黃彪一邊熟練地炮制著獵物,一邊說道。
他是真的羨慕。
殿中將軍所領,多為輕甲軍士。
不是一副鐵鎧都沒有,但真的很少,五千多人里面,有個三四百副頂天了。其他的,至少三分之一無甲,剩下的身著其他各色雜甲。
說白了,四位殿中將軍所領之兩萬眾,在人數上是中軍主力,在實力上卻不是。
王秉是虎賁中郎將,領右衛前驅營,三千重甲步卒,多有中軍老卒,這才是禁軍真正的主力。
黃彪挺看不起王秉的,但誰讓人家是王朗王司徒的后人呢?
“王秉年前從弘農回來了。”邵勛也在炙烤獵物,隨口說道:“他在那邊還算賣力,戍守堡寨,令敵無計可施。賊眾撤退時,他甚至還出城追擊一把,長進了。”
你進步,別人也會進步。畢竟連天子都從聽蛤蟆叫,進步到吃蛤蟆了,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
“王秉再長進又有何用?”黃彪不屑道:“不就頂了個好家世么?”
“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邵勛說道:“跟著我,會有機會的。咱們這個團體,會有出頭的那么一天。”
一個以底層人為主的軍政團體,要想在這個世道中崛起,何其難也。
他們只能先占據士族力量不強的地方,或者當地原本士族力量很強,后來被嚴重削弱了,只有這兩種地方,才能給蹣跚起步的他們提供機會。
邵勛看得很清醒。
如果司馬越現在讓他去當潁川太守,他是玩不轉的,稅都不一定收得上來。
當襄城太守就會好一些,因為那里的世家力量相對較弱。
但不管怎樣,他沒得選擇。
只能盡量團結部分士族,打擊另一部分士族,再通過設計的政治經濟制度,創造一個新階級。
至少,陳有根、黃彪等人,對邵勛畫的大餅很感興趣。
靠建立軍功獲得利益,不問出身,這也是陳、黃等人唯一的選擇。
從根本利益上來講,他們很難背叛。
根本利益之外,還得靠個人感情維系。
邵勛將一塊烤好的肉遞給黃彪,道:“忙了一早上,先墊墊肚子。”
“謝郎君。”黃彪將臟兮兮的手在戎服上擦了擦,接過盤子,道。
不遠處傳來喝彩聲。
邵勛看過去,原來是長劍軍有人飛馬射中一只狐貍。
“來人!”邵勛喊道。
“郎君請吩咐。”唐劍去射獵了,這會是吳前跟在邵勛身邊。
“罷了,我親自來。”邵勛擦了擦手,走到一輛馬車旁,取出一段錦,拿到手里。
片刻之后,那位長劍軍騎士飛奔而至,下馬獻上獵物,道:“仆將此物獻給將軍。”
“你是隊主常粲吧?果是好兒郎。”邵勛笑道:“你打到的獵物,我怎好擅奪。令堂在禹山塢住得可還習慣?”
常粲一聽,聲音有點哽咽了,道:“將軍請了醫者來瞧病后,好多了。阿娘一直囑咐我為將軍效死。”
“什么死不死的?晦氣。”邵勛哈哈大笑,上前拉起常粲,道:“我平生最重勇士,記住了,勇士在我面前無需跪拜。將來還要一起富貴,死之一字,萬勿再提。”
邵勛提起獵物看了看,道:“肉分給兒郎們,大家一起吃。皮子你自帶回,給你阿娘做個什么物件也好,若不夠,自來找我。”
說完,邵勛又把那段錦披在常粲身上,道:“賞你了。騎上馬走一圈,讓大家都看看。在我這里,勇士就該有重賞,不問出身。”
常粲抹了把眼淚,披著錦翻身上馬,得意洋洋地馳騁了一圈。
旁人看了,眼紅不已。
那段錦看著就很名貴,價值不菲,帛行里根本沒有,從沒拿出來賣過。
常粲一個積年老賊,居然能得到世家公卿才有的高級貨,這如何不讓人羨慕?頓時人人奮勇,個個爭先,飛禽走獸們算是倒了血霉了。
邵勛哈哈大笑。
他就喜歡看到這個樣子,勇士們固然喜歡錢財美人,但他們也需要得到尊重和認可。
這等亂世,苛待勇士,本就是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偏偏還是常態。
人是感情動物,勇士更有脾氣和性格,以錢財賞之,以恩義結之,缺一不可。
“將軍,若要西征,真要帶上他們嗎?”吳前跟在邵勛身后,輕聲問道。
“不光他們,還有銀槍軍一部。伱覺得光靠操練,能練出好兵嗎?”邵勛反問道。
吳前好歹在軍隊里摸爬滾打了好多年,又如何不知?只是有些不忍罷了。只聽他說道:“長劍軍便罷了,都是刀頭舔血的亡命徒。銀槍軍可有很多新兵……”
“新老夾雜,并非全是新兵。”邵勛說道:“我只帶一幢人,輔以四百長劍武士。操練,終究是假的,即便列陣演武,士兵們也知道不會真的廝殺。但西征不一樣,這是真打。即便沒有輪到他們交手,只要去了,都有收獲。”
俗稱感受戰場氣氛。
訓練之中,很難達到這種效果。但真實的戰場,哪怕只是上陣站在那里,最終沒輪到交手,心理上的淬煉也不容小視。
當然,原因不止于此。
想到這里,邵勛就有些唏噓,同時鄙視自己。之前還想著,司馬越不主動讓他去,他就堅決不去呢,事到臨頭,他也在現實面前屈服了——
他現在很想去劫掠財貨,為自家的小事業添磚加瓦。
邵園、潘園、金谷園三大莊園,去年大力收攏流民,侵占被人放棄的民田,大力耕作,但說到底只有1100余戶莊客,一年下來產了六萬斛出頭的糧食,另養了524頭大小牲畜。
但這三個莊園卻是穩定出產糧食的機器,比云中、金門、檀山三塢強多了——這三家一整年只產了六萬五千余斛糧食,養了392頭牲畜,但入不敷出。
不過,禹山塢是例外。
這是個成熟的塢堡,雖然有些殘破,但田地、溝渠都是現成的。去歲又送了一批流民過去,再加上陽翟縣投獻而來的百姓,現有2700余戶莊客,產糧十萬斛出頭,另有590頭牲畜。
銀槍軍手頭還掌握著721頭耕牛,長劍軍手中有馬騾千余匹——絕大部分已歸還洛陽士民。
如果不算那些軍器和現金(絹帛、錢、金銀器)的話,以上差不多就是邵勛的主要資產了。
粗粗一算便可得知,去年的糧食缺口至少在二十萬斛以上。刨去從弘農塢堡帥那里敲來的七萬余斛糧食,還欠了不少債——財政如此惡化,與他積極收攏流民不無關系。
到最后,只能拿錢帛以及繳獲的劉喬父子數千件軍器抵了賬,且還不夠,又把戰場上繳獲的劉喬部數萬斛粟填了出去,才差不多抹平虧空,所剩無幾的資源則采買了部分材料,用作今年金門塢前期建設。
好在三大園和禹山塢去年秋收后都種了越冬小麥,夏收后還能種一季雜糧,今年的糧食缺口會大大減少,前提是不再接受新流民。
但這又怎么可能?豫州大亂,涌向河南郡的流民不知凡幾,邵勛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千方百計想收攏一些。
他甚至連今年的學生兵都招了,主要來自受鮮卑蹂躪頗深的豫州梁國,共155名十到十五歲的少年,即將安置到金谷園內學習、訓練、勞動。
所以,無論出于哪個方面考慮,他都必須再撈一把。
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
沒辦法,野心家就這個鳥樣,總是為財政問題所困,因為他們的欲望實在太強烈了。
而既然要去關中撈錢,有些事就不能讓禁軍來做,私兵部曲更為合適。
反正這年頭帶著私兵部曲為主公打仗的人太多了,邵勛帶個千把人出戰,沒人會說什么,相反還要夸他忠勇。
圍獵結束之后,眾人高高興興地圍坐在一起,炙肉煮湯,好不快活。
新募的軍士慢慢融入了這個新集體。
有錢拿,有肉吃,不比以往的日子強多了?
二月,邵勛又兩次拜訪曹軍司,與一干被冷落的幕府士人喝酒扯淡。
期間,他還邀王瑚、段良、何倫、王秉、陳眕、苗愿等禁軍大將飲宴,進一步加深感情。
以往的王國軍老部下他也沒忘記,找機會安排了幾頓。
整個二月,就在這么吃吃喝喝中度過了,倒也不是沒收獲,至少他與禁軍將官們的交情進一步加深了——至少表面如此。
永興三年(306)——這次天子沒有改元——三月,邵勛率部值守殿庭,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收到消息,司空率萬余兵馬北上,前往洛陽。
天子司馬衷無動于衷,只下意識感到些許不安,但并不影響他吃餅。
皇后羊獻容則像那被逼到墻角的母獸,渾身毛都炸了起來。
一年零七個月之后,司馬越終于要回到這個天下的權力中樞了。
洛陽,很可能迎來新一輪的政治洗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