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濃，大江奔流。
長江在流到馬家渡這一段時，江面變得狹窄，可說來也怪，江水卻更平緩了些。
此刻，立在北岸，耳朵只“嘩嘩”輕柔的流水聲。相反，對岸那邊的宋軍大營卻是一片混亂，有人聲鼎沸嘈雜順著風(fēng)遠(yuǎn)遠(yuǎn)傳來。同時，無數(shù)的火光沖天而起，照得南方如同一片地獄火海。
在北岸的碼頭上，出乎所有人意料，這裡竟然還停了二十條大船，有渾身鎧甲的士卒牽著戰(zhàn)馬，沿著搭到碼頭上的跳板，整齊有序登船。
戰(zhàn)馬憤怒長嘶，跳板因爲(wèi)吃重微微向下彎曲。
在碼頭上方的山丘頂上，兩條人影被夜色勾勒出高大的剪影。
二人一高一矮，都極是雄壯。
“兀朮，看樣子馬五幹得不錯呀，宋人的前軍、中軍老營都已經(jīng)亂成一團，說不好都已經(jīng)被耶律馬五給打穿了，下一步是不是該把咱派過去了。再去過江，肉都被耶律家的崽子們吃光了，俺們卻是連一口湯也撈不著喝。”
說話的這個矮個子寬肩厚背，壯實得跟水桶一樣。和其他女真人一樣，他剃著光禿禿的腦袋，只在腦後結(jié)了幾條小辮。大約是這一個月來軍務(wù)實在繁忙，剃光的腦門上生出了一寸長的頭髮茬子，再加上他腮幫子的絡(luò)腮鬍，這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毛茸茸的甚是猛惡。
被他喚著兀朮的那個高個和兇猛的矮個女真大將不同，雖然皮膚黝黑，卻五官標(biāo)準(zhǔn)，輪廓分明，顯得甚是英俊。沒錯，此人就是金國四太子，曾經(jīng)和完顏宗望一起領(lǐng)軍攻打開封，俘虜二帝，滅亡北宋的金軍名帥完顏宗弼。
和其他女真人說起話來聲如雷霆，像是跟人吵架不同，兀朮的聲音顯得慢條斯理，吐字也非常清晰，一張口竟是標(biāo)準(zhǔn)的燕京口音：“拔離速，馬五不過一千人，且都是步卒。你看宋人前軍和中軍兩座大營相距十來裡，他腳下又沒有長毛，怎麼可能衝那麼快。應(yīng)該是宋軍中軍見前軍遇襲，也跟著炸了營。畢竟，前軍是杜充的行轅所在。行轅一亂，羣龍無首。”
“龍……我看杜充就是一條蟲子。嘿嘿，當(dāng)初在東京，他連手下的幾個河北土豪的亂軍都打不過，又算是什麼龍？”叫拔離速這人大聲冷笑。
沒錯，他就是完顏拔離速，管勾太原府路兵馬事，女真南侵東路軍副統(tǒng)帥。
是金國初年女真如雲(yún)名將中最閃亮的人物之一。
他今年四十出頭，已經(jīng)參加過金滅遼國之戰(zhàn)，宋金太原之戰(zhàn)，圍攻東京汴梁之戰(zhàn)。四十歲，正是一個人體能、武藝、經(jīng)驗和精力的最顛峰，就如同流星般崛起的正如日中天的女真。
“兀朮，我已經(jīng)在這裡喝了一夜的河風(fēng)，俺也該過去湊個熱鬧了。”
兀朮想了想，卻道：“也是，是該過河，這邊的天亮得早，在過得片刻，就是天明。等到白天，宋人回過神來，重新整頓好隊伍，那就不好玩了。要不……還是我親自率軍直撲宋人中軍吧？宋人留守司中軍統(tǒng)制陳淬也是個人物，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聽到話，撥離速就紅了眼，罵道：“兀朮，你這是什麼話，是看不上俺？”
“嘿嘿，老子打過的仗可比你多。當(dāng)年在太原的時候，某跟著銀術(shù)可，在那裡跟小種兜圈子，殺得西軍屍積如山。那可時候，你在哪裡，不也在東京大帳裡享福。說起使用騎兵，哼，不是自誇，除了銀可術(shù)，老子還沒有服過誰。今天過河以輕騎襲營，也只能是我，誰敢不服？你說這話純粹就是看不起人，如果換成往日，咱可是要跟你動刀子的。”
聽到他這一通大罵，兀朮卻不生氣，反一臉溫和：“你和銀術(shù)可兩兄弟在山西打得漂亮，咱們可都是服氣的，又何須如此。只不過，你爲(wèi)人衝動，怕就怕這一戰(zhàn)會有變數(shù)。我們手頭就這幾十條船，只能一點一點將軍馬運過江去。哎，添油戰(zhàn)術(shù)乃是兵家大忌。若是此戰(zhàn)有事，以後就再沒機會拿下建康了。如此至關(guān)緊要，我如何能不小心又小心。”
“你這是怕我兵力不足？”拔離速大聲冷笑：“馬五那裡有一千人，是是是，契丹漢兒懦弱，是派不上用場。可別忘了，我這裡還有五百騎。兀朮，你睜開眼睛看看對岸。”
他粗壯的胳膊舉起，指向南方：“那邊，宋狗已經(jīng)亂成一團。就算他們沒有炸營，總兵力也不過三萬，還能比得上當(dāng)年咱們打的滅遼之戰(zhàn)。”
“當(dāng)初，遼人十萬，而我女真只有四千不到的勇士，不也滅了遼國？兀朮你現(xiàn)在又有什麼好擔(dān)心的，還是不願意將這隊柺子馬交給我使，怕被我拐了去？嘿嘿，我倒忘了，這可是你的私兵，你的心頭肉。”
“拔離速，你說的是什麼話？什麼叫我的私兵，這是我大金的兵。”見拔離速怒氣衝衝模樣，兀朮眉頭一皺，喝道：“我女真自起兵以來從來沒有打過這種仗，仔細(xì)一些總是好的。自我等上戰(zhàn)場以來，有快馬鐵騎在手，什麼時候打，在什麼地方打，打誰，可都由著咱們說了算。但在今日，這一切都不由我等選擇。這江南一地也是邪門，某心中總有些不安，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總歸要親自過去看看才安心。”
說出這話的時候，兀朮將身體一挺，再不復(fù)先前那謙和模樣。一股剽悍之氣從身上生起，這個時候的他盡顯一軍統(tǒng)帥的氣魄。
完顏拔離速大大咧咧道：“是是是，這種受到地形限制，不能一口氣將所有軍力押上去的仗打起來就好象被人縛住了手腳，是他孃的有點叫人煩心，可你也是想多了，對岸的宋狗已經(jīng)炸營，翻不了天的。這南下以來就沒正經(jīng)打過幾仗，我骨子都快閒疼了，你再不讓我上，休怪老子翻臉。”
兀朮見他執(zhí)意要去，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乃是大軍統(tǒng)帥，披甲衝鋒陷陣確實不妥。只得微微一笑，點頭：“也罷，那我就不多說了。”
拔離速大喜：“好，你就等著俺把杜充的狗頭扭給你吧？”
說罷，就要下去。
兀朮又一把拉住他，叮囑：“拔離速，我這眼皮跳得厲害。你現(xiàn)在逆水而上，船行得也快不了。等下到去打留守司中軍得快，一口氣把他們老營打穿，把中軍的潰卒朝前軍那邊攆，不要戀戰(zhàn)。記住了，這一戰(zhàn)必須要快。等到宋人大軍徹底崩潰，宋狗的人頭有得你砍。”
拔離速一聳肩，將兀朮的手撞開，喝道：“兀朮，你怎麼婆婆媽媽的不爽利，這仗該怎麼打，老子不比你更清楚。”
“好好好，我就在這裡等著。”
上了船之後，拔離速心中大爲(wèi)不快，他站在船頭，不斷揮手。
五百騎兵同時劃動船槳，二十條大船吃力地朝長江上游移動。
二十條大船，每船二十來個女真騎兵，外帶二十匹駿馬。爲(wèi)了減輕吃重，所有的騎兵都將扎甲留在大營裡，身上只穿了一件薄皮甲。身上的武器也減到最少，只一張弓，一壺箭，一把刀和一柄長兵器。
即便這樣，船還是深深吃水，江水都沒到船舷了。士卒們每劃一次船槳，就有浪花拍上來，拍到大家身上。
轉(zhuǎn)眼，所有人都一身津溼，水淋淋在夜色中閃閃發(fā)光。
逆水行船，又不習(xí)水行，這一路行去，卻是無比艱難。
有沉重的呼吸從隊伍中傳來，女真騎兵們都大張著嘴，將一口接一口白氣噴向空中。
但至始至終，卻沒有人說一句話。就連船上的戰(zhàn)馬也緊閉著嘴，輕輕抖著棕毛和尾巴上的水滴。
對岸，火光沖天，殺聲、喧囂聲沖天而起，就有士卒忍不住將頭一側(cè)定睛看去。
“撲通”就有人不小心跌下水去，發(fā)出一聲慘叫。
立即有有人亂糟糟伸出手去想拉，船打橫了，要順?biāo)嘛h。
拔離速喝道：“不要救，快快快！”他搶過一把船槳，刺進水中，用盡全身力氣一撥，身上的肌肉墳起，身上的衣服彷彿要被撐得爆開，這條大船竟被他劃得掉過頭來。
“一刻也不等耽擱。”他的聲音在寬闊的江面上迴盪。
而那個落水的士兵先前還在水中大聲呼救，轉(zhuǎn)眼，身上的衣裳和鎧甲吃水，就慢慢地沉了下去，顯然是再也活不成了。
江面已經(jīng)被大火映紅，看到水中那冒起來又沉下去的腦袋和雙臂，卻是如此的驚心動魄。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拔離速兩條手臂因爲(wèi)用力劃槳變得又硬又酸。
同時，頭髮、衣裳也被江水徹底浸透。可是，他身上卻熱得厲害，整個人都彷彿要燃燒了。
“光當(dāng)……咕咕……”突然，船猛地一頓，船底好象撞到什麼，接著就在巨大的慣性下朝前滑行。
這使得船上的士兵們同時朝前撲去，五百匹戰(zhàn)馬發(fā)出興奮的長嘶。
“到了，到了！”
“拔離速，宋狗中軍大營！”
有士兵大聲吶喊：“馬家渡上渡口！”
完顏拔離速直起身子朝前看去，眼前是一片火光沖天，人影紛亂的軍營。
沒錯，這裡就是馬家渡的上渡口。因爲(wèi)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人使用，長江流經(jīng)這處時所帶來的泥沙淤積，在營前形成一片長長的淺水灘塗，船狠狠擱淺了。
士兵們紛紛跳下水去，用力推動戰(zhàn)船，卻如何推得動。
見江水只沒到他們的胸口，拔離速哈哈一笑，猛地翻身上馬：“駕！”
憤怒的戰(zhàn)馬從船上躍進水中，捲起一團水花。
“不用費那勁了，棄船，發(fā)起衝鋒，必勝，必勝！”
他用盡全身力氣吶喊。
船上的士兵紛紛上馬，也跟著跳下水，奮力朝岸上撲去。
長長的淺水灘塗，連天渾濁巨浪。
五百騎如電前衝，宛如從深淵裡突然躍出的惡魔。
……
在真實的歷史上，建康馬家渡之戰(zhàn)，杜充先是聽說金軍李成部抵達(dá)長江北安，兵馬疲乏，士氣不振，以爲(wèi)有便宜可佔，於是就令留守司主力全進渡江決戰(zhàn)，想要吃掉這股敵人。
卻不想李成軍極爲(wèi)頑強，戰(zhàn)事陷入焦著。
到下午的時候，兀朮帶主力趕到，擊潰宋軍。
倉皇渡江逃走的宋將二十條大船丟在了北岸，靠著這些船隻，女真人先是以一部渡將攻擊馬家渡。宋將王民、張超佔據(jù)碼頭高地的有利地形，以神臂弓押陣，大量殺傷敵人。
二十條戰(zhàn)船一次只能運送一千人馬，金軍兵力不足，受到打擊之後，只得黯然撤退。
接下來幾日，金人不斷進攻，宋軍也派出戰(zhàn)船和敵水戰(zhàn)，小有戰(zhàn)果，倒是將馬家渡守住了。沒有辦法，金軍只得做出要假裝撤退的樣子，宋軍被兀朮騙過，防守鬆懈，金軍間諜得知南宋軍隊無備，在晚上乃乘二十艘船渡過馬家渡夜襲，留守司軍隊大潰。
靠著這渡河的一千部隊，女真又在野戰(zhàn)中擊潰宋軍大隊。
於是，杜充逃跑，王燮不戰(zhàn)而退，建康陷落。
堂堂五萬留守司軍隊竟然讓一千女真人打得失魂落魄，可見這一時期的宋軍在經(jīng)過開封內(nèi)訌和從千里大撤退後已經(jīng)爛到何等程度。
和真實的歷史比起來，在這一時空，建康形勢更加惡劣。
首先，留守司主力過江之後遇到的是耶律馬五，不但兀朮主力趕到就被契丹人徹底打崩。丟在北岸的戰(zhàn)船不是歷史上的二十艘，而是翻了一番。
而兀朮在今晚的夜襲中更是兵分兩路，一路由耶律馬五率一千步卒進攻馬家渡下渡口杜充所在的前軍，另外一路則更是有完顏拔離速這個悍將率五百柺子馬攻打上渡口的留守司中軍。女真兵力增加了五百不說，還都是軍中最最精銳的柺子馬。
歷史的已經(jīng)不按舊劇本來表演了，而正在下渡口鏖戰(zhàn)的王慎並不知道馬家渡其實有上下兩個渡口，並不知道金軍手頭的船隻比史書上記載的更多。
此刻的他已經(jīng)將最後的預(yù)備隊都押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