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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牛麗接到老根老婆電話時,正在同一名廣告界大咖的助理談話。這場會見直接決定牛麗是否接下人生中第一支廣告。說大一些,是牛麗進軍廣告界娛樂界的第一步。這是一款避孕套廣告,當然,後期還會有內(nèi)衣、衛(wèi)生巾等產(chǎn)品跟進。這位助理長著一個大圓盤臉,塗了太多粉,五官不足以改變臉的平面感。兩片紅嘴脣又太過鮮豔,張合之際像是在吞吃那些說出的話。此時,牛麗面對這張飢餓的圓盤暗自忖度,用一隻避孕套打開她人生中另一扇大門,是不是一件靠譜的事。

老根老婆看上去恢復得不錯,臉上的皮膚有些幹,倒比第一次見面時白淨。牛麗同她幾乎同時到的,坐定不久,眼看窗外的女人款款走下奧迪,在門口站定,掃過同一家茶樓裡的景緻時,嘴角浮起一個笑。牛麗覺得她有些不同了,同上次反差挺大,彷彿那一次纔是手術(shù)後的她,既憔悴又灰心。老根老婆摘下墨鏡,玫色嘴脣泛出珠光,一笑,不好意思,堵車。牛麗今天穿一套棗紅套裙,室內(nèi)氣溫適宜,無須增減外套。老根老婆是一件珊瑚色連衣裙,戴一串珍珠項鍊,將她的嬌小身段和白嫩膚色映襯出來。兩人都叫了咖啡,還是同上次一樣。不一樣的是兩個女人的氣場,一個由弱轉(zhuǎn)強,一個遇強更強。

你氣色不錯,牛麗說,老根會照顧人。

老根人在曹營心在漢,老根老婆說,成天想著你肚子裡的東西。

他該想著你的肚子纔對。

老根老婆的眼睛變得銳利起來,說,你敢說,你這是老根的種?

所以你跟蹤我,牛麗望著她雙眼,監(jiān)視我,在網(wǎng)上造謠?

老根老婆看了她一會兒,輕輕攪動咖啡,說,你不笨。我不瞞你,都是我叫人乾的。是造謠嗎?哪一條不是事實,你說說?

你要讓我落選。然後呢,我就會遂了你的意?

不,我想你奪冠。老根老婆說。

我沒聽錯吧?

老根老婆身子往後一靠,搖搖頭,用一種惋惜的眼神看著牛麗。你不知道我多希望你紅?我這個幕後推手吧,希望你紅到發(fā)紫,紅到顧不上生小孩,顧不上老根。沒想到你這麼不中用,栽在你導師手裡。

推我?牛麗愣住了。

專門請了個團隊推你,老根老婆抑制著怒氣說,你玩劈腿,鬧暈倒,把自己前途給玩沒了!

牛麗完全沒想到是這麼回事。這個處心積慮的女人,在網(wǎng)上攪起的那些泡沫,推波助瀾,葬送了她通向春上的未來。現(xiàn)在,連那套公寓也化爲泡影,她只有腹中的孩子。

你的意思是,我沒配合你的計劃?牛麗嘲諷地說。

老根老婆平定了一下,說,雙贏的事情,我是爲你好,爲大家好。雖然手段不好看,目標是爲我們各自的前途。我的前途只有老根,四個孩子也是。你能理解吧?我沒想傷害你。如果客觀上影響到你,我道歉。

你好像說過你不要老根,叫我接盤。牛麗咬了下茶匙說。

老根老婆快速攪動一下咖啡,停下手,面部一下繃緊了。那時候我以爲我會栽在手術(shù)檯,做個順水人情,你可能還會善待幾個孩子。現(xiàn)在我還有很多年活,我要從我栽倒的地方爬起來。

你爬你的,不要讓別人爬,牛麗望著窗外說,還要別人磕頭謝恩。

牛麗,老根老婆慢慢抿了抿嘴脣,說,你上了電視,是名人了。我第一眼看你,就覺得你臉上風水好,人大氣,遲早發(fā)達。我這方面就是一個小小的助力,也沒起到關鍵的作用。我不需要誰感謝我,也不需要誰理解我。我希望我們做個了斷,對大家都好。

怎麼了斷?

你打胎,離開都城,我給你兩套房子。

如果我不想打掉呢?我想知道,牛麗笑問,我會不會死得很慘?

不會,我殺雞都不敢!老根老婆說。

你會僱人殺我?

不會。你不打掉,老根也會給你一套房子。但是別想分到別的,還有,我是個病人,情緒不穩(wěn)定,隨時會上門跟你們打點交道。

這麼說,我和孩子不得安生囉?

未婚生子結(jié)局玄得很,你犯不上爲老根賭這麼大。

爲什麼我要離開都城?牛麗問。

眼不見心淨,老根老婆淡淡地說。

我沒打算離開都城,牛麗說,離開都城,我要房子有屁用?

現(xiàn)金也成,金條也成,想去哪裡都可以。你不走,我不能拿你怎麼樣,老根老婆用一種誠懇的語調(diào)說,我只能保證,你跟著老根不會比離開他更痛快。按理說,我阻止不了老根生兒子,沒有你還會有別人。這種事情哪裡斷得了?我只怕你一時糊塗,假如你懷的不是兒子,怎麼辦?又比方你懷的不是老根的兒子,怎麼辦?我來是解決問題的,帶著誠意來的。你要錢,或是想重登超級人聲的舞臺,都可以商量。

你還可以把我推上臺?牛麗問。

只要你答應我,我就創(chuàng)造條件讓你上。

牛麗沉默了一會兒。她搖搖頭,閉上眼睛。我已經(jīng)摺騰夠了,不想登臺了。再說,老根就可以給我辦到,條件是給他生兒子。我爲什麼要找你?

因爲你的導師,老根老婆眨巴著眼睛說。

牛麗瞪圓眼睛望著她。

還有一些你倆的資料,我可以傳到都大的網(wǎng)站。你不想登臺的原因,也是因爲他吧?

夠了!牛麗眼裡冒出火星,我要你刪掉所有中傷我和春上老師的帖子,不然,我會報警。

網(wǎng)上的合影因爲距離和光線的原因,不太清楚,這幾張,你看看。老根老婆從包裡拿出一些相片,放在桌上。牛麗抓過來一看,正是那晚喝酒後,她和春上在昏暗的街口擁抱,頭頂?shù)臒艄獯蛟诖荷夏樕希{惔┑恼茄}賽現(xiàn)場的那身裝扮。牛麗氣得將相片一摔,說,無恥!

牛麗指著老根老婆眉心說,我肚子裡不是老根的,你犯不著這麼機關算盡!你真把日子過成宮鬥劇了?**被端掉了還不消停?

不是老根的,老根老婆陰沉著臉,一動不動地望著牛麗。

不是他的,你來了我們就沒在一起過。

你懷上五十天了,那時我剛回來這裡。老根老婆說,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但這個說不準,你的話我要怎麼相信?

你愛信不信,牛麗望著她,一時語塞。

不好意思,自從做手術(shù)後,我變得不愛相信人。

包括老根?

包括我自己,老根老婆痛楚地皺起眉頭,一隻手托住額角。

我可以打掉,牛麗說,也可以走。條件是刪掉所有相片,所有狗屁文章,保證不再騷擾春上老師。

成交。

牛麗站了起來,你買單吧,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見你。

牛麗決定簽下那個避孕套廣告。在此之前,她先做一個殘忍的劊子手,親手把自己第二個孩子殺死。除此之外,好像沒有別的路可走。她出來後去了貴婦診所,魏醫(yī)生不在。一個小護士給她撥通了魏醫(yī)生電話,牛麗簡略說了情況,要求儘快安排人流。魏醫(yī)生讓她明天來診所,約在下午三點。在通電話期間,小護士有事走開了,牛麗喊了兩聲,又出來一個護士。

哎,給我拿支筆。

給。

牛麗寫了自己電話,交給護士。明天提前給我電話,我怕忘了。

好的。

牛麗一擡頭,竟是錦繡。難怪她雖然一直沒有擡頭,卻感到這個護士氣場不對。按說都穿一樣的淺藍色外衣,又都是細腿平胸的小女孩,不該有多大區(qū)別。錦繡的頭髮紮成一個髻,整齊的劉海下,一雙剪水眸定定看著她。

你啊,牛麗一時間有點愣住,在這打工?

嗯,休學了,錦繡回答。

我聽說你的事,牛麗說,從班房出來就好。

錦繡低頭看了一會兒那本子,說,你做人流?

牛麗沒說什麼。

爲什麼?錦繡嘴脣嚅動一下。

牛麗站了起來,挎包甩向後背。她對她生不起氣來。臉那麼白,眼神無辜,得知她懷孕人流的事,心裡幸災樂禍,偏偏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來。就是她不說話,牛麗也覺得牙齒長時間發(fā)酸。除了從她面前早點走開,牛麗想不出還能幹點什麼。

不爲什麼。

錦繡送牛麗出來,站在牆邊,說,人沒有權(quán)力做這個的。牛麗走了兩步,回頭看她,她還是一副說不出話來的樣子。牛麗想了想,反身一屁股在沙發(fā)上坐下了。牛麗點點對面椅子,讓她坐下。錦繡坐了下來。

你想對我說什麼?說吧。

這個女人很憔悴,不像是最初看到的樣子。事實上,錦繡很早就覺得牛麗眼熟,經(jīng)常遇見之後,她逐漸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牛麗的情景。那一次她在街上看到人羣圍著一個瘋女人,給這個瘋女人解圍的就是牛麗。後來,錦繡經(jīng)過時發(fā)現(xiàn)了垃圾桶上的那隻錢包,她很高興有機會結(jié)識一下這個女人。隔著遠遠的距離,牛麗身上的男子氣有點令她著迷,這之前她從未對同性有過類似感覺。這裡面自有某種隱秘的氣息,錦繡當時還不能參透,但已深陷其中。

錦繡抿了抿嘴,說,你比在電視上顯大,皮膚暗些粗些,懷孕後期還會長斑。

牛麗說,我不是因爲上電視不要孩子。這是兩回事。

錦繡看了她一會兒,垂下眼睛說,孩子被生下來,是他的權(quán)利。他在你**裡生根的時候,已經(jīng)是完全的人了。他是一個人,不是你的零件,附屬物。你沒有權(quán)力、我們都沒有權(quán)力去剝奪一個人的生命,那是犯罪。

你在勸我不要打胎,牛麗點點頭。你知道他父親是誰?

這個問題讓錦繡一時張皇起來。她扭頭看了看門口,有個同事走了過去。她的手無意識地絞動著衣角,底下的椅子偏偏這時候旋動起來。她用腳連點兩下地,左右晃動一會兒,才悠悠止住了。

那個跟我說的話沒關係吧。她輕輕地說。

你有過孩子嗎,沒有。你要在婚禮當天懷孩子,對吧?

我,沒想過。

你沒有懷過,怎麼知道他一下子就是一個人了?一團泡沫也是人?你吐口唾沫也是犯罪?牛麗擺手說,別扯了。說說看,誰叫你來勸我的?

沒人叫我來,錦繡擡起頭來,人的生存權(quán)是上帝賦予的,沒人有資格這樣做。

上帝在哪兒?牛麗欠欠屁股,做東張西望狀,我不想落選,我不想被人甩,不想遭人算計的時候他在哪兒?我給自己做主的時候,他就冒出來了。有這樣的救世主嗎?

他看得見每個人受的苦,我們受過的試探,他都受過。他自己也受苦,禁食、被賣、忙碌、貧窮,想想都對我們有益的。

你這唸叨什麼?牛麗皺眉問,你受過什麼苦?吃過多大苦頭,年紀輕輕的?按我說你早該退學,幹著解剖屍體的活,唸叨著行善積德,多分裂啊!

錦繡低頭不語。一道投進窗口的光柱亮了起來,瑩瑩跳動著。錦繡伸出手放在光柱裡,正反兩面看著。過了一會兒,她輕聲說道,我知道他父親是誰,我猜得到。

牛麗坐直身子,交叉的雙腿放平了,眼睛微微張大。這個蒼白的女孩子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個扒手,從那隻棕色錢包被丟棄在垃圾箱上那天,她就掌握了對付牛麗的武器。但她沒有使用。顯然,她在春上那裡也是如此,不肯操起逼迫他的利器。這是個魔鬼還是天使?

錦繡看著幽暗的走廊,那裡通向衛(wèi)生間。牆正中的鐘忽然響了起來。兩人都盯著那搖擺的鐘擺,一下,兩下,牛麗感覺到錦繡的眼眶透出疲累的信息。

是春上哥,對吧。她扭頭看向牛麗。

……牛麗望著錦繡。

錦繡抿了一下嘴角,說,你們?nèi)齻€是一家人,這個我知道。

你在網(wǎng)上看的那些鬼話,牛麗小聲說。

錦繡搖了搖頭。我很少上網(wǎng),我們也沒有談起過你。並不是談論一個人,才顯出他重要吧……我倒是經(jīng)常和別人談論他,那是我交的一個網(wǎng)友,很奇怪吧?我不上網(wǎng),但是我交了一個網(wǎng)友。他願意聽我說春上哥的事情,隨時隨地,等我跟他講那些舒心、不舒心的事。

這男的在釣你。

不是,錦繡說,不是那樣。他那裡有雪山,在雪山邊上的人,不會耍心眼的。

我常這樣釣凱子,牛麗瞟了她一眼,說,春上老師是個特例。他不肯跟我多說話,他如果跟我開口,說的全是你的事。我不理解,你是以什麼立場,勸我生下孩子!我要怎麼樣才能生下這個孩子?

錦繡低下頭,兩手按著胸口,輕輕地透了一口氣。

我不能說出我的心是怎麼疼的。我告訴你我爲什麼還能活著,我是藉著耶穌的光,纔看見這世上的好。我自己半分也看不出來,只有暗、黑、噩夢、血、眼睛……錦繡搖搖頭,我扯得太遠了。當我在教堂裡跟著唱起歌來,眼前的一切就亮了一層,像刷了新漆的房間,又像是在夏天,午睡剛剛醒來。全新的,發(fā)出香味,像回到七八歲的一天……沒有網(wǎng)絡,沒有《新聞聯(lián)播》,沒有手術(shù)檯上的屍體,沒有柳樹堰的黑屋子……

牛麗望著她蒼白的臉和嘴脣,心頭無端一陣顫動。她還不清楚受到的觸動是什麼,甚至不明白這個女孩說的話,只聞到她身上散出雨水裡泡桐花的氣味。牛麗腦中浮現(xiàn)出梅蘭妮死去的情節(jié),斯嘉麗那時的心境,大約同她此刻有些相像。害怕,揪心,歉疚,憂從中來。一種兔死狐悲的同情讓她在這個漸漸暗下來的診所裡,感到來自**的陣陣收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