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公差聽了便是一驚,直到蕭千月亮出錦衣衛腰牌,他們才真的信了,收了堂票,訕訕地離開。
夏潯也有些驚訝,一是他沒有想到明朝也有軍事法庭一說,現役軍人要由專門的法庭審判,地方官府無權過問。二是沒想到羅僉事竟然肯公開他的身份,這樣的話,是不是以后就不會再差派我去做些臥底的兇險事了?
大明律法中的確有這么一條規定,軍人犯法,不受地方官府審判。問題是誰也不知道夏潯居然還有一個錦衣衛的身份,兩個公差回到應天府衙門將情形一回稟,王洪睿王府尹喜不自勝。
他已經有點快要崩潰了。他是文官,是文官派系的人,而國子監那些學生背后站著的是士紳集團,文官的基礎就來自于這個集團,十年寒窗苦,一朝成名天下聞的例子有,但是大部分讀書有成的人,都是士紳子弟。
不管是他本身派系的烙印,還是他與黃子澄等文官的交情,他都應該站在自己人一邊。可是能坐上應天府尹這個位置,就沒有一個不看風向、不知圓滑的蠢物,現在這個時代,還不是文官集團甚囂塵上,把武人排擠出朝廷的年代,如果真要認真算計起來,現在朝廷中以勛臣功戚為代表的武人集團,實力還在文官之上,得罪了他們,他王洪睿如何治理金陵?只怕他是令不出府門,再也管不了事了。
正頭疼呢,兩個公差給他送來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楊旭是錦衣衛!
王洪睿眉開眼笑,就跟敲鑼打鼓披紅掛彩送錦旗似的,把狀子歡天喜地的移交到五軍都督府去了。
五軍都督府左軍都督是誰?就是中山王第三子,徐增壽徐大老爺是也。
徐增壽上一回和黃子澄扳手腕,五軍都督府的高級將領都是知道的,現如今應天府把這狀子一轉過來,諸位同僚就很默契地把它給徐增壽送去了。
五軍都督府的前身是大都督府,統領全國軍事。洪武十三年的時候,因為大都督府權力太大﹐在廢丞相制的同時,為防止軍權過分集中,也廢大都督府,改為中、左、右、前、后五軍都督府,分別管理京師及各地衛所。五軍都督府各設左、右都督,正一品。
徐增壽就是中軍都督府左軍都督,主管京師駐軍。元朝尚右,明朝尚左,他是左都督,就是中軍都督府的一把手。徐增壽接到應天府尹移交來的狀子一看,鼻子差點沒氣歪了,這些讀書人怎么都娘娘們們的,屁大點破事兒,夾夾谷谷的這還有完沒完了?
徐大將軍怒發沖冠,立即把中軍都督府斷事官喚來,要他準備問案,自己要親自聽審。
五軍都督府都設有軍事法庭,各設左右斷事一人,提控案牘一人,但中軍斷事官總管五官斷事官,總治五軍刑獄,職權最重。其實準確地說起來,夏旭雖然是軍人,卻是軍人中最特殊的一個兵種,他是錦衣衛,錦衣衛自己設有內部法庭。
錦衣衛的北鎮撫司對外,負責偵緝刑事。南鎮撫司對內,負責本衛的法紀、軍紀。外人最怕的是北鎮撫司,他們一旦進去,那就是九死一生,而北鎮撫司的人最怕的是南鎮撫司,自己人收拾起自己人來,可也一樣兇狠至極。
可是南鎮撫司總給人一種不及北鎮撫司權勢大的感覺,一方面是因為北鎮撫司名聲在外,在大家的感覺里確實更厲害一些。二來,南北鎮撫司畢竟是一家人,彼此沒有大的沖突,維護還來不及呢,誰會整天的窩里斗?所以南鎮撫司名聲不彰。
近年來,隨著錦衣衛衙門職能的不斷萎縮,能撤的有司衙門都撤了,有門路調走的人也都調走了,整個錦衣衛都指揮使司衙門名存實亡,南鎮撫司更是只剩下一個空殼子,根本沒有人了,所以楊旭這案子才由五軍都督府審理,錦衣衛畢竟也是大明親軍二十四衛之一嘛。
中軍都督府斷事官衙下設有五司,每司設稽仁、稽義、稽禮、稽智、稽信五個官兒,均為正七品,掌理諸軍刑獄。夏潯在狀子里被人告得十惡不赦,仁義禮智信各個方面全都占全了,此案又是徐大都督親自過問,那中軍斷事官吳不殺不敢怠慢,回去后馬上把稽仁、稽義、稽禮、稽智、稽信五司主官全給叫來了,頭一句話就是:“這個案子,是大都督親口吩咐下來的……”
仁義禮智信馬上一齊點頭,心領神會。
楊充站在大堂上,有點發懵。
公堂他見過,也上過,可就沒上過軍事法庭。
四下里站的不是紅黑兩色官衣,手柱水火大棍的差役,而是披甲戴胄,肋下懸刀,手中持槍,殺氣騰騰的一群丘八爺,看得人左右眼皮一起直跳。
再往上看,那架勢和人家文官的公堂也不大一樣,寬敞亮堂的公堂上,居然一字排開,擺了五張公案,五套令箭,五副驚堂木,每張桌子后邊坐著一個頂盔掛甲的將軍,一色兒的大胡子,瞪著兩只眼睛,好象吃人的老虎。
在他們后邊,又設一張公案,公案后邊同樣端坐一位將軍,這位將軍的公案仍然不是最終的主審席位,在他后邊,是一張巨大的猛虎下山的屏風,猛虎下山的屏風下邊,登高三階,設公案一張,而那張公案后邊,卻并沒有坐人。
中軍斷事官吳不殺就像屁股底下安了彈簧,一副坐不住的樣子,不斷招來小校耳語一番,就是不見他宣布升堂。原來徐增壽說過,今兒要親自聽審,這邊準備妥當了,吳不殺就叫人去促請大駕,可徐增壽也不知道因為什么事兒耽擱了,到現在還沒來。
因為這樁案子原告是民,被告是軍,所以應天府派了兩員小吏來聽審,在這幫丘八爺面前,兩個小吏沒有座位,和那些挺胸腆肚的武夫站在一塊兒又不自在,就躲到了一邊,等得好生無聊。
夏潯和首次正面較量的楊充都站在堂下,冷冷相對,雙方帶來的人證都候在二堂以外,等候召喚。再接下,就是雙方的親友團了,彭梓祺、肖管事、小荻等親人以及喬裝改扮成賣果子小販兒的謝雨霏、南飛飛候在軍營外面左側,右側則是聽消息的楊氏族人以及振臂喊著口號的國子監眾學子。
“大都督呢?怎么還不來?這架勢都擺了半天了,今天到底問不問案了?”
吳不殺主管五軍刑獄,平時見了誰都擺著一張臭臉,陰沉沉的好象別人欠了他幾吊錢沒還,此刻卻急得滿頭是汗,滿臉苦笑地向小校追問。
“來了來了,”又一個小校跑來,低聲道:“大都督到了,大人可以升堂了。”
吳不殺扭頭一看,果見徐大都督穿著一身便袍,正從屏風后邊走出來,一邊走一邊向屏風后邊吹胡子瞪眼睛,手中還打著手勢,不知道跟誰打招呼。
吳不殺心道:“大都督聽審,這就可以了吧。后邊還有人?大都督后邊還有聽審的……,那大概只有當今皇上了吧?可看大都督那表情又不像,怎么像是在哄小孩子似的?”
徐增壽在猛虎下山圖下坐定,一見吳不殺扭頭望著他發呆,立即向他一瞪眼,吳不殺醒過神兒來,連忙一回身,霍地立起,把“驚虎膽”一拍,大喝道:“升帳!”
這“驚虎膽”就是驚堂木,只是所用的人不同,上邊雕飾的花紋,醒木的大小,所叫的名稱也不同。皇帝使用的醒木稱為“鎮山河”,皇后使用的醒木稱為“鳳霞”,宰相使用的醒木稱為“佐朝綱”,將軍們使用的醒木稱為“驚虎膽”;其他文官使用的才叫“驚堂木”。
吳不殺把“驚虎膽”一拍,只聽“嗵”地一聲響,緊接著軍鼓震蕩如雷,所有將士齊刷刷向堂上一轉,甲葉子嘩愣愣一陣響,齊齊抱拳,鏗鏘有力地致軍禮道:“標下參見大都督、參見主審大人!”同時堂下持齊的侍衛們齊齊把槍桿兒一頓,運足了丹田氣厲喝一聲:“殺!”
夏潯和楊充齊齊地嚇了一跳,這堂威喊得,也太嚇人了吧?
接下來的程序,卻和普通的衙門問案沒有多大的區別,同樣是先問原告,再問被告,各自舉證,唇槍舌箭。
楊充侃侃而談道:“子曰: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禮記》中說:“是故人道親親也,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又有先賢張載有云:管理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風俗,使人不忘本,須是明譜系世族與立宗事法。而楊旭所為,全無敦本睦族之意……”
仁義禮智信五個大胡子違犯軍紀的案子倒是審過不少,卻從未聽過這么多子曰,禮記曰,先賢曰,曰得他們哈欠連天,可后邊還坐著大都督呢,只能滿眼噙淚地忍耐。
等楊充說完了,吳不殺掏掏耳朵,問道:“那你楊家是怎么處置的?”
楊充聲色俱厲地道:“如此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輩,自然是逐出宗門;他父母教子無方,一同逐出,勒遷祖墳!”
吳不殺問道:“這些事已經做了嗎?”
楊充傲然道:“這是自然,我楊家已請出族規,予以懲治。”
吳不殺攤開雙手,一臉茫然地道:“這不就結了,烏蠅爬馬尾,一拍兩散。從此以后爹死媽嫁人,各人顧各人了,你還來干嘛,有什么旁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