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賜捻著胡須,慢條斯理地道:“輔國公位高權重,名冠朝野,此案甚為轟動,堪稱萬眾矚目。還是先審輔國公通番一案比較妥當,早些辨明真偽,可以迅速濾清流言,免生無謂的是非!”
陳瑛立即道:“尚書大人此言差矣,輔國公一案是因為許滸勾結倭寇案而被揭發,此案從時間上,發生于通倭案之后,且與通倭案有莫大關系,因此,先審明‘通倭案’,再審‘通番案’比較妥當。”
這兩人一個是朱高熾的人,一個是朱高煦的人,主公已經開戰了,自然搖旗吶喊,竭力奉迎。
陳瑛說罷,鄭賜立即搖頭道:“陳都御使此言大謬,現在告舉的是輔國公受賄且包庇走私,并無任何證據表明輔國公與雙嶼衛通倭有關聯。故而,無需先審‘通倭案’,若說在浙東一地之影響,固然是‘通倭案’重要,若放眼天下的話,那又是‘通番案’重要了,大明國公是清是濁,事關國體,不是更加重要嗎,故而,當先審‘通番案’。”
陳瑛瞟了大理寺卿薛品一言,問道:“那么,薛大人以為,該先審哪樁案子呢?”
薛品是騎墻派,耳聽二人唇槍舌箭,正暗自慶幸自己沒事,不想陳瑛又把火燒到了他的身上,暗地里已把陳瑛罵了個狗血噴頭,表面上還得正襟危坐、一派公允,故意思索一陣,說道:“兩樁案子,今日都是要審的,誰先誰后,無關緊要,先審后審,都是一樣的!”
陳瑛這人生性刻薄,偏要逼他表態,便道:“那總不能兩樁案子的人犯帶上來一起審吧。你我三人乃是旁審,兩位殿下既然各執己見,龍斷事又委決不下,你我三人便該有所表示才對!”
薛品這個恨吶,把心一橫,咬牙道:“既然如此,那么本官以為,還是先審‘通番案’吧!”
陳瑛素知薛品為人謹小慎微,比較老實,這才想擠兌擠兌他,讓他依著自己的意思走。孰料,再老實再膽怯的人,他位列九卿,豈能當著上上下下這么多官員還有兩個皇子的面示怯于你?臉面他還是要的,結果弄巧成拙,薛品反站到了鄭賜一邊。
鄭賜馬上對龍斷事道:“好啦,三位旁審官已經做了決定,兩位大人同意先審輔國公,龍斷事,升堂吧!”
陳瑛還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龍飛也不是白癡,既然有人愿意做主,還不得趕緊執行,繼續拖下去,讓他這小官兒坐蠟么?龍飛馬上抓起驚堂木,高高一舉,輕輕落下,“啪”地一聲輕響,吩咐道:“升堂!”
第一案先審楊旭案,斷事堂上立即被帶進來一大幫人。
楊旭、呂明之及其管事、下人,太倉衛指揮紀文賀手下發現帳本的人員,以及從船上剿獲的貨物也拿了部分來充作證物,全都擺上堂來。
呂明之上得堂來,穩穩當當跪好,毫不慌張,甚至有點囂張。原因很簡單,楊旭包庇他們的商船屬實,但原因卻是因為一個機密任務,無法公開的任務。而此案已經朝野皆聞,斷無秘密處置的可能了,所以除了串供給他翻案,別無他法。因此呂明之事先已被秘授機宜,被人教給了他要怎么說,他已經知道今日審訊有驚無險,自然毫不畏懼。
楊旭上了堂卻不跪下,連紀文賀那作人證的親兵都跪下了,他卻站在那里。龍飛只當沒看見,咳嗽一聲道:“輔……楊旭,本官奉圣諭,審理……”
“慢著!”
朱高熾突然說了話,龍飛立即住口,轉向朱高熾,把手一拱,笑容可掬地道:“大殿下有何吩咐?”
朱高熾微笑道:“楊旭可已定了罪么?”
龍飛詫然,忙陪笑道:“大殿下說笑了,下官這不是正在審么,此案還未審明,楊旭自然就未定罪。”
“哦!這么說,他現在只是疑犯?”
“是是,只是疑犯,尚未定案!”
“既然如此,那楊旭現在就仍然是一等公爵,朝廷重臣。是否該賜個座兒呢。”
朱高熾轉向朱高煦,親切地笑道:“二弟,你以為如何?”
朱高煦本待辯駁,隨即卻笑了一聲,爽快地說道:“兄長說的是,楊旭既未定罪,便依然是國公的身份,理該有個座位。”
朱高煦嘴上說著,心里卻在暗暗冷笑:“這事兒父皇已經發了話,你篤定要贏,自然猖狂。我也不與你理論,反正,搞出這樁事來,最主要的目的是保住我在五軍都督府的勢力,保住我在軍中的勢力!打壓楊旭,只是因為讓雙嶼衛頂了黑鍋,不得不下重手。我的本來目的已經達到,何須還在你贏定了的事情上糾纏,楊旭或許翻得了案,許滸鐵證如山,我倒要看他如何翻案!”
兩位皇子都點了頭,龍飛忙不迭道:“來人啊!快給輔國公搬個座兒來!”
堂下有人飛一般離去,倉促間卻從別的簽押房搬了一把大椅,夏潯大模大樣往上一坐,二郎腿一翹,老太爺一般,好不悠閑。
這等舉止,可有點藐視公堂了,龍飛還是裝看不見,咳嗽一聲,揚聲說道:“楊旭,今有太倉衛官兵,接管雙嶼島時,劫獲呂宋走私商船一艘,船主自言,乃是受了你的庇護,若所言屬實,便是‘通番’大罪,現如今有人證、物證……”
他還沒有說完,呂明之一聲凄嚎,跪爬上前幾步,高聲嚷道:“冤枉!冤枉啊老爺!我們可是良民!是奉公守法的商船,是堂堂正正和大明做生意的商船吶!我們根本不認識什么輔國公,也不是走私商船,我們好端端地行在海上,就被大明的水師抓來,屈打成招,硬逼我們承認是走私商船,又逼我們承認受了什么輔國公庇護,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大老爺!”
這伙計生得神完氣足,吼得中氣十足,還真看不出來他是被人屈打成招的的,那太倉衛的官兵乃是紀文賀的心腹,他本來極為篤定,卻沒想到這個呂宋商人竟敢當堂翻案,不禁又驚又怒,跳上前道:“你胡說甚么?明明是你自己招認的,現在竟敢不承認是受了輔國公的庇護?”
呂明之順著他的手指朝前一看,看到端坐椅上,翹起了二郎腿的夏潯,不禁茫然道:“他就是輔國公么?我確實沒見過!”
陳瑛并不知道此案已經翻了盤,兩位皇子是直到最后一刻,才被皇上召進宮去訓示的,在外人看來,只是讓兩位皇子監審前囑咐一番,叫他們秉公斷案,所以朱高煦還沒來得及把這事兒告訴陳瑛。不知真相的陳瑛還是挺賣力氣的,立即插嘴道:“大膽!公堂之上,豈可放肆!本官問你,你說自己是正經做生意的人,如今可已到了呂宋朝貢之期?”
陳瑛原是北平的官兒,受了朱棣的牽連,被建文帝給貶到廣西待了一陣子,對于番國朝貢貿易不甚了解,不過他知道許多國家都是有朝貢之期的,并不是你想來就來。比如與大明關系比較密切的朝鮮是一年三貢,琉球是兩年一貢,朱元璋比較討厭的日本人就是十年一貢了。
正因貢期如此之長,日本無法從正常渠道獲得足夠的大明商品,倭寇有重利可圖,這才有越來越多的人跑到中國沿海做亡命之徒,倭寇之患因此泛濫成災。陳瑛雖不知呂宋朝貢詳細規定,但這一下顯然是抓到點子上了,只要呂宋國的貢期不對,那這供詞便不攻自破了。
鄭賜從洪武朝時就是京官,對這方面的事兒卻比較了解,他皮笑肉不笑地對陳瑛道:“都御使大人,呂宋對我大明敬慕欽服,非常恭馴,甚得太祖高皇帝歡喜,所以對呂宋的朝貢,規定的是‘無定期’!”
陳瑛窒了一窒,忽又想起呂宋島的大概位置,不禁冷冷笑道:“這倒是下官孤陋寡聞了,受教。不過下官還想請教請教,呂宋國偏于南海,貢道會是杭州么?”
鄭賜雖有心偏袒夏潯,這事卻不敢睜著眼說瞎話,便向呂明之問道:“呂宋貢道應是福州,為何你們出現在東海?”
呂明之對答如流,立即說道:“不敢有瞞老爺,我們呂宋國的貢道確實是福州,可是因為倭人如今到處流竄,頻繁劫掠往福州去的海船,南海大盜陳祖義也趁機派海盜船北上,在福州一帶外海打劫商船,迫不得已,我們才繞道北上,誰想海盜和倭寇是避過去了,卻被官兵攔個正著,強指我等為匪!”
陳瑛驚疑不定,忽然又問:“既然你說是朝貢而來,可有勘合?”
“有的!”
呂明之理直氣壯地扭頭喚道:“雷管家,將咱們的勘合給老爺們看看!”
朱高煦坐在這面,已經不忍卒睹了。審楊旭,根本就是一出表演,為楊旭洗刷清白的表演。朱高煦已經心知肚明,問題是的心腹還不知道,還在為了一場注定不可能的戰斗竭盡全力,他這位主帥坐在上邊心里真不是滋味兒。
可他這時又不能給陳瑛一個暗示,另一方面,他是聽審的,做為身份敏感的皇子,他又不能出面打圓場,三言兩語含糊過去,承認楊旭無罪,叫人別審了。所以,他只能在那看著陳瑛賣力地為他爭取。
雷管家連滾帶爬地沖到呂明之面前,當眾脫了鞋子,掀開鞋墊,從夾層里抽出一個用油紙包包著的東西,一面打開,一面說道:“海上多海盜,這一船貨丟了,再跑一趟船,辛苦一些,損失也就挽回來了,可若是大明頒發給我們的勘合丟了,這生意就沒法做了,所以老朽只怕這勘合出事,視若珍寶,藏得甚是隱秘……”
他一面說,一面解開油紙包,從里邊拿出一份勘合,抖抖索索地遞上去,旁邊那紀文賀的心腹小校眼睛都瞪圓了:“在島上拿下這群人的時候,已經把他們里里外外搜查了個遍,送到刑部大牢之后,刑部的牢頭兒肯定還要全面搜檢一番,怎么可能還給他留下這么一份東西?真他娘的見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