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是什么人?”
三個驛卒登岸,警惕地看著圍上來的侍衛們。
這里屬于遼東地界,而且距山海關不遠,絕不會是韃靼或瓦剌的人,而馬匪胡賊也不可能出現在這兒,這樣的嚴寒天氣,關外商旅斷絕,少有人敢截官兵。
再者,官兵在這種氣候下出動,要么人數眾多,要么是諸如驛卒一類的苦哈哈,身上沒有幾文錢,出動一次,截得的財物還趕不上大雪寒冬天氣出門的消耗。所以,馬匪胡賊也是要貓冬的,頂多會出現在他們寄身的山寨附近,搜刮一下當地百姓。
夏潯的侍衛向他們亮明身份,三個驛卒驗過他們的腰牌,態度便親熱起來:“原來是關內的兄弟,要往遼東鎮去的啊,我們正從那兒來,要往北京城,去楊督府上送一封信。”
其中一個驛卒笑嘻嘻地看看身前的幾名侍衛,贊道:“不錯啊!關內的兄弟剛到我們這里時,大多要凍成鵪鶉,你們卻還是一副龍精虎猛的樣子,這份本事,很了不起。”
夏潯的侍衛向他們亮明身份,也只是亮明自己的明軍身份,當然不可能逮著人就大喇叭,到處聲張自己是護送輔國公往遼東去的,那驛卒隨口說一句“楊督”,侍衛未往心里去,夏潯聽了卻是心中一動,問道:“這位楊督,是哪位大人啊?”
那驛卒看他一眼,見這人雖然穿著與其他侍衛一色的御寒皮袍,但神情氣質不俗,曉得定是個將官一類的人物,倒不敢怠慢了,便道:“楊督就是輔國公啊!輔國公曾任我遼東總督,如今國公雖早已還朝,咱們遼東的人可依舊記著國公爺的好兒,咱們這兒的人提起輔國公,都說楊督。輔國公,那是朝廷的,楊督,那是專屬于咱們遼東的,嘿嘿,親近不是?”
夏潯心中涌過一股暖流,微笑道:“你說楊旭是么?”
那驛卒臉色變了變,道:“你是何人?竟敢直呼楊督大名!”
夏潯身邊幾名侍衛忍不住笑起來,七嘴八舌便道:“你還說楊督是你的自己人,如今輔國公就站在你面前,怎么卻不認得?”
那驛卒大吃一驚,失聲道:“甚么?這位……就是楊總督?是輔國公爺?”
夏潯笑道:“這個自然不會有人冒充的。”
為免多費唇舌,夏潯亮出了自己的印衿,那驛卒見了再無懷疑,三個驛卒慌忙跪倒,又驚又喜地道:“小的們奉丁侯之命,往北京去見老爺,想不到竟在這里碰見,老爺您這是要重掌遼東了么?”
夏潯道:“起來說話,不必拘禮。本國公是奉旨往遼東一行,關注韃靼情形的,是丁宇派你們來的?”
三個驛卒站起,道:“正是丁侯爺差遣。”
當中一人取出懷中所藏秘信,雙手呈給夏潯,道:“丁侯吩咐,務必以最快速度趕赴北京,將這封信交給老爺,這里遇見,那是再好不過。”
十幾個侍衛站過來,在上風口擋成一排,給夏潯遮住了風雪,夏潯打開丁宇的秘信,匆匆看罷,瞿然變色,那一顆心沉甸甸的,半晌不見動作,持著信紙的雙手僵在那里,信紙在風中瑟瑟發抖。
“國公爺,您這是怎么了?”
夏潯身邊侍衛統領閆川見他神色大變,不禁問道。
夏潯輕輕搖搖頭,將信折好,揣進懷里,緩緩踱開幾步,眺望西北方向,怔立不語,風雪撲面而來,他卻如同一尊雕塑,絲毫不覺寒冷。眾侍衛面面相覷,都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故,有人悄悄向那送信的驛卒問起,那驛卒只管送信,又哪知信中說些什么。
許久許久,夏潯才回過頭來,向那三名驛卒問道:“我既來了,你們就不用往北京去了,帶我去距此最近的一座驛站!”
“嗵!”的一聲,夏潯的皮袍子脫下來,往椅子上一扔,竟然發出重物墜地的聲音。這皮袍子在風雪中也凍得硬了,脫在那兒**的。驛丞史秋生連忙端過一盆熱氣騰騰的水來,殷勤地道:“國公爺,請凈面!”
史驛丞是上兩輩兒就舉家遷到關外的漢人,本來兄弟四人,分別叫史春生、史夏生、史秋生、史冬生,帶一個生字,是為了避開史的諧音(死),但那時人口夭折率高,史家在關外當時過得尤其困苦,名字上討個吉利,終究不能保得周全,四兄弟有兩個幼年夭折了,只剩下史秋生和他大哥史春生。
如今,史春生跟著遼東的經商浪潮,做了一個專門收購、運輸的皮貨商人,史秋生早年做驛卒,多年打拼,到如今混上了驛丞的官兒,雖說這個驛署設在遼東道上,油水不多,可家境比起當年,也是強了萬倍。他這小驛署還從來沒有接待過這么大的官兒,史驛丞生怕手下人粗手粗腳,惹得國公不快,是以親自侍候。
夏潯的臉上涂了御寒的旱獺油,一進了房間油膩膩的,正要洗漱凈面。他先撲濕了臉面,又用皂角,換了兩盆水,才洗凈了臉面,便吩咐那驛丞道:“下去忙吧,我休息一下!”
史驛丞如釋重負,趕緊諂媚地道:“灶下燒著飯菜呢,國公爺先歇著,小的一會兒就給您送來!”
夏潯候那驛丞離開,便吩咐站在門口的侍衛閆川:“去,把唐楓、張文濤、何天陽叫來!”
史驛丞出了國公爺的臥房,只見驛卒們正忙忙碌碌地接待國公爺帶來的一百多號侍衛,要說關外驛署不好干,全因這關外最大的就是兵,兵大爺們行伍出身,粗野狂放,少識禮節,到了驛署頤指氣使、呼呼喝喝還算好的,一個不對付,抽你一鞭、踹你一腳也是家常便飯。
這時候的驛署還未像后來那樣,納入錦衣衛的外圍組織,沒個強硬后臺,只好任人欺負。不過國公爺的這些侍衛反倒比那些普通的兵大爺好說話,這倒不是國公爺的侍衛就知書達禮、循規蹈矩,比起那些普通的邊軍大兵來,他們自然更加的目高于頂,只是國公爺就在眼前,可沒人敢擺威風。
因此那些驛卒們倒未受人斥罵,一個個的照料馬匹,溜馬、飲馬、上廄、喂料,挑選宿住房舍,安排茶水飯食,各司其職,那些侍衛大爺倒也沒有難為他們。史驛丞見了暗暗松一口氣,便一溜煙兒跑到廚下去安排飲食了。
驛卒們忙著喂馬上廊,安排房間,這些房舍許久沒人住,鋪蓋都得現從倉房取來,火坑也得現燒。侍衛們也沒閑著,有人探察周圍環境,有人布設警哨,院角、房頂、瞭望臺,都安插上自己人,其他人等都站在夏潯房外的廊下,一方面等候被國公喚進去的頭領們出來分排站崗放哨的任務,一方面等著驛卒拾掇好房間。
房間里,一聽夏潯的打算,四個侍衛統領就炸了。
“不行,我不同意!國公不能冒此奇險!”
何天陽臉紅脖子粗地低吼道:“如今塞上形勢難以預料,國公想救小櫻姑娘,也不能孤身涉險。如果要去,也得先到遼東,帶了大軍以調停之名進駐韃靼,再與瓦剌交涉。”
夏潯慢條斯理地道:“以前,瓦剌不敢傷我天朝重臣,現在他們更加不敢,我若趕去,看似驚險,實則沒有半點兇險之處,如果先去遼東,再往韃靼,接著聯系瓦剌,曠日持久,恐怕夜長夢多,生出事端來。”
張文濤反駁道:“國公,他們不敢明著下手,難道不敢暗著下手?咱們只有這么一點人,一旦到了他們的地盤上,豈不由他們擺布?如今草原上諸般勢力混亂,若是殺了國公,還可順手推舟栽到他們的對頭身上,國公應當明了,朝廷一舉平定塞外,乃是重中之重,如果有了替罪羊,縱以國公之尊,朝廷也不會不依不饒,務必追究!再者,縱然追究,又能查出什么來?有這個緣故在,他們還不敢動手么?”
夏潯當然知道張文濤所言不假,只要能夠推卸責任,只要有人頂包,大明在此關鍵時刻一定會忍了,這是政治。何況不忍,他們也確實不可能查得到什么真相?難道還能為了他一個人,發動一場試圖消滅整個草原部落的戰爭?如果那樣,塞北就變成了第二個安南,而且比安南還要難纏百倍,大明的戰爭成本十倍、百倍于草原部落,不等把他們消滅光,大明自己先國力耗盡,民怨沸騰了。
然而,小櫻本來好端端地生活在秣陵,是被他硬拖入這場風波的,她不是大明的兵,縱然拋開兩人的私情不談,夏潯又如何能袖手旁觀,將她的生死置諸天命?先去遼東再去韃靼,這一折一返,最快也得半個月甚至一個月,這么長的時候,可以發生很多很多事了。
夏潯表面上從容自若、心如止水,其實自從得到這個消息,內心便沒真正平靜過,胸中一股戾氣時時躁動不已,只是強自按捺罷了!這時見眾侍衛極力反對,夏潯便有些按捺住了,沉聲說道:“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唐楓、閆川、何天陽等人互相看了一眼,緩緩跪坐起來,沉聲道:“卑職們的責任,是護佑國公安全,如果國公一意孤行,卑職等只好得罪了!”
夏潯眉鋒一揚,道:“你們敢對我動手?”
唐楓道:“職等不敢,但職責所在,不得不為!”
夏潯淡淡一笑道:“你們,不是我的對手!”
張文濤跳下地去,大聲喝道:“那么,再加上他們呢?”
“來人!”
何天陽一聲大喝,正站在門外的那些訓練有素的侍衛立即呼啦啦地沖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