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月的初一、十五之夜,都會有十匹快騎從十個不同的方向疾馳入京。黑色的馬,黑色的人,黑色的絲巾蒙著面,在黑暗的街道上飛馳。急促的蹄聲踏碎了本就不清朗的月色,在暗夜中傳得尤為悠遠(yuǎn)。
沒有人知道他們從什么地方來,也沒有人知道他們何時會悄然離開。但聽有人都知道他們來到京城后,必會先去一個地方將軍府。
冬已將至,一場早雪紛揚而下。
正是三更時分,京城已寂,靜夜中,偶爾會傳來一聲小兒的啼哭,一聲更夫的梆子,然后便是萬籟俱寂,只有雪落的簌簌聲響。
而此刻的將軍府前依然燈火通明。一位四十余歲、面容清癯的中年人傲然立于青石階前,雙目炯然望著已經(jīng)趕到的六名黑衣騎士。
在將軍府中,這十名黑衣騎士被人稱為十面來風(fēng),無一不是久經(jīng)戰(zhàn)事、精明能干之士,他們的任務(wù)只有一個:將來自武林中四面八方的情報收集起來,然后在每月初一、十一五的三更時分趕到將軍府,把所探知的一切消息情報,都告訴而前這位中年人,風(fēng)雨無阻。
而這個相貌敦儒、神態(tài)矜傲、如同一位熟讀史書卻又不屑應(yīng)試功名的中年人,自然就是江湖中談之色變、令人又敬又怕的將軍府大總管水知寒。
黑衣騎士中的領(lǐng)頭者略一欠身,朗聲道:甲一啟稟水總管,還差乙二、庚七、壬九四人未到。
十面來風(fēng)以天干為代號,各稱為:甲一、乙二、丙三、丁四、戊五、己六、庚七、辛八、壬九、癸十,其中甲乙屬東,丙丁屬南,戊己屬中,庚辛屬西壬癸屬北,分管五方。
水知寒卻只是淡淡點頭,不發(fā)一語。
又是一匹黑騎趕至,騎士翻身下馬:壬九拜見水總管。
水知寒低嘆一聲,微微領(lǐng)首,一雙眼仍是望向那無邊的黑夜。七名騎士互望一眼,心中忐忑。以往縱是人未來齊,水知寒亦會開始詢問,而看今天的情景,他似乎還在等待著什么人。
過了一會兒,又是一騎如飛馳來:丁四拜見水總管。
水知寒冷峻的面容上終于露出一絲笑意:那就開始吧,丙三先說眾人恍然,原來水知寒等的,是來自南方的情報。
隨之剩余兩騎-一趕來,待十騎將各自消息皆稟報水知寒后,時辰已過四更。水知寒輕輕拍手,喚來一名手下:去通知將軍,知寒求見。
那名手下愕然,按常理,明將軍應(yīng)該一早已歇息,不知水知寒有何急事,竟要深夜求見。但面對將軍府中實權(quán)在握的大總管,誰都不敢多言,只能匆匆前去通報。
水知寒神情若有所思,默然趕往明將軍的住所——華燈閣。
作為朝中權(quán)臣的明將軍的臥居,華燈閣絕非外人想象一般金碧輝煌、極盡奢華,而是出人意料地簡樸。兩邊墻上是青山翠竹的山水字畫,青紗素帳遮住并不寬大的臥床,室中央的大理石桌上不塵一塵。月色透過半掩的紗窗映在室內(nèi),與墻上兩盞長明燈清晰而溫暖的光線交織起一層光網(wǎng),柔和而明亮,令室內(nèi)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安靜。
明將軍并沒有休息,而是手執(zhí)狼毫,揮墨于紙。望見水知寒進(jìn)來,早有預(yù)料般微微一笑,顯然亦在等待水知寒的到來。
暗器王已來了。水知寒微一躬身,直言道。
林青三日前由南門而入京城,渾身浴血,背受重創(chuàng),,徑往白露居而去。明將軍執(zhí)筆之手依然穩(wěn)定,沒有一絲顫抖,眉梢輕挑,似笑非笑地續(xù)道,如果知寒深夜找我,就為了通知這個消息,未免有些太過小題大做吧。
明將軍對水知寒一向以總管相稱,只有無外人在場的時候,方才直呼其名。而他話中的白露居,正是京師三大掌門之兼葭門主駱清幽的居所。
水知寒坦然邊:這個消息早已傳遍京師,而且將軍必也知曉,此乃管平定下的巧計,他與葛公公、顧清風(fēng)之弟顧思空等人聯(lián)手,方令暗器王遭到暗算,重傷而逃。但將軍一定不知道,十日前在君山,暗器王曾與歷老鬼交過手!
明將軍聳然動容,筆鋒一頓,眼露神光,沉思良久,悵然一嘆:不能親眼目睹暗器王與歷老鬼之戰(zhàn),實在是一大遺憾啊!
暗器王林青與鬼王歷輕笙皆是江湖上不世出的頂尖高手,他兩人之間的交手可謂是驚天動地,若能在場觀戰(zhàn),必是得益匪淺。
水知寒續(xù)道:丙三與丁四雖未親眼看到林青與歷輕笙那一戰(zhàn),但曾詢問過那時正在山中砍柴的一名樵夫,詳細(xì)了解了當(dāng)時的經(jīng)過。據(jù)那樵夫說,先是歷老鬼一早就等候在僅容兩人并行的棧進(jìn)上,盤膝靜坐足有兩個時辰,方見林青帶著一個小孩子而來,兩人就在棧道仁相隔十余步對峙
明將軍突然截口道:歷老鬼必敗無疑。
水知寒奇道:歷輕笙身為六大宗師之一,揪神哭、照魂大法與風(fēng)雷天動三大奇功震懾江湖數(shù)年,連我亦無必勝把握。何況歷輕笙提前凝神集氣,又憑借棧道天險,將軍卻何以料定是暗器王取勝?
明將軍淡然道:歷老鬼怎會無緣無故找上暗器王?他必是應(yīng)某方勢力所請。歷老鬼自視極高,早對暗器王這些年譽滿江湖心生不忿,亦想借此機(jī)會試一試暗器王的斤兩。只可惜他勝負(fù)心太重,如此處心積慮搶先占據(jù)天時地利,分明是缺少必勝把握。若是見到林青立刻動手,或還有一絲勝望,一旦對峙下去信心動搖,又如何擋得住偷天弓的鋒芒?暗器之王,豈是浪得虛名?
說到這里,明將軍吸一口氣,蘸墨提筆在紙上寫下了長長的一橫。
水知寒嘆服,明將軍雖未目睹那時的情形,但以判斷應(yīng)該與當(dāng)局者心態(tài)大致相符。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歷輕笙極重功名,又與林青無冤無仇,自不免考慮一旦落敗的種種后果,全無背水一戰(zhàn)的決心,所以被林青挫敗,亦是情理之中。他注意到明將軍并不直呼暗器王,而提以林青的本名相稱,顯得極為尊重。
明將軍面色凝重,似乎全身心地投人手中那一管狼毫中。水知寒不敢打擾明將軍,靜靜看他用筆極工整地在紙上寫下三橫。
卻聽明將軍徐徐問道:卻不知林青是用何方法勝之?
水知寒道:正如將軍所言。兩人對峙一炫香工夫后,忽見暗器王大步前行,而歷老鬼隨之退后,直退到棧道盡頭,就此收手罷斗。那樵夫雖然瞧得莫名其妙,但依我想來,必是暗器王借偷天弓遠(yuǎn)程攻擊的威脅,迫得歷老鬼不得不亦步亦趨。
面對歷老鬼的只大神功,林青竟也可不戰(zhàn)屈人,總算不枉我等他六年。明將軍似是愣了一下,繼續(xù)揮筆寫下一豎,自紙上出現(xiàn)了一個大大的王字。雖僅是簡單的幾個筆麗,卻是力透紙背,如銀鉤鐵劃。
明將軍望著紙中所書,不怒而威的面容露出欣然一笑,也不知這笑意是針對林青而發(fā),還是滿意自己的書法,一字一句道:我寫下這個王字,以敬林兄神功大成。
他驀然伸指點在紙角,默運玄功,白紙若經(jīng)烈火炙烤,漸漸蜷曲縮成一團(tuán),再被明將軍大掌握住,霎時化為片片碎屑。
水知寒心中暗凜,他做了十余年的將軍府總管,雖是極得信任,卻一直捉摸不透面前這位武功智略皆冠絕天下的朝中大將軍。
六年前明將軍領(lǐng)兵塞外平亂,他則留守京師,明將軍在塞外大勝后班師回朝,僅擒回笑望山莊莊主容笑風(fēng),又放言天下,日后將與暗器王一戰(zhàn)。水知寒雖對明將軍與暗器王林青在塞外幽冥谷一戰(zhàn)隱有所聞,卻知之不詳。明將軍亦對此事諱莫如深,絕口不提。
事后水知寒曾從機(jī)關(guān)王白石口中打探到當(dāng)時明將軍執(zhí)意撤去大軍包圍,孤身一人面對林青、許漠洋、物由心、容笑風(fēng)、楊霜兒五位高手。水知寒本以為是明將軍憑流轉(zhuǎn)神功震懾眾人,當(dāng)場擒下容笑風(fēng),暗器王等人俱都是僥幸逃出重圍。但此刻看來,其中似乎另有別情,至少明將軍對暗器忘的態(tài)度若敵若友,令人難以揣測。
良久,明將軍方沉吟道:暗器王林青是我平生最為看重的一個對手,所以這六年來,我有意不讓你告訴我他的消息,以免影響自己的心緒。不過如今他既然已來到京師,你不妨將他近期的行蹤告訴我。
水知寒按下翻涌的心潮:自從一個月前暗器王在擒天堡現(xiàn)身后,據(jù)說是與蟲大師一起去了滇南的焰天教與媚云教,其后有人再見到他時,卻是在湘西萍鄉(xiāng)府中
他說到湘西萍鄉(xiāng)府五個字時,明將軍神情略顯驚訝,水知寒看在眼里,小心翼翼地輕聲道:據(jù)說武林中最為神秘的四大家族就是在那附近的鳴佩峰中,不知暗器王此去萍鄉(xiāng),是否與之有關(guān)。
明將軍沉聲道:水總管難道忘了我一年前的盼咐么?
水知寒聽到明將軍突然以總管稱呼自己,如何不明白他話中的警告之意,垂手謹(jǐn)立:知寒怎會忘記,只是說起暗器王的行蹤,順便提及而已。明將軍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原來一年前,水知寒在遷州小城伏殺蟲大師弟子舒尋玉,曾與四大家族中翩躚樓傳人花濺淚交手。明將軍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嚴(yán)禁水知寒以后一再與四大家族有所沖突,并下令全府上下皆不許再提及四大家族之事。明將軍身為四大家族的少主,身懷奪取天下的重任,此乃禍滅九族的死罪,自然不會對人泄露半分,連水知寒這個將軍府二號人物亦毫不知情。
水知寒雖不知曉明將軍與四大家族的淵源,但他身為將軍府總管,何等精明,已瞧出其中蹊蹺,所以有意無意間用言語試探,此刻見明將軍微蘊怒氣,一笑轉(zhuǎn)移話題:暗器王與蟲大師等五六人同赴萍鄉(xiāng),分手后暗器王一路向北行,身邊卻多了一個身穿重孝,約摸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據(jù)我判斷極有可能就是曾與暗器王、蟲大師一起大鬧擒天堡、鬼失驚曾提及過的那個孩子。
明將軍微微一怔:鬼失驚說那孩子乃是冬歸劍客許漠洋的義子。許漠洋雖一意與我為敵,但他得巧拙師叔傳功,算起來亦是我門中唯一的師弟,難道竟死了么?
水知寒點點頭:不久前我才得到密報,滇南媚云教內(nèi)亂,許漠洋曾染指其中,卻被叛出擒天堡的寧徊風(fēng)乘隙暗算,傷重不支,滇南畢竟離京師太遠(yuǎn),縱是以將軍府強大的情報網(wǎng),亦是在兩月之后方才得到一些并不確切的零星消息。
莫非許漠洋之死激起了暗器王的斗志,方才入京么?明將軍喃喃道,目光忽然鎖在水知寒的面上,你對寧徊風(fēng)此人有何印象?
水知寒從容一笑:江湖上傳聞寧徊風(fēng)病從口人、禍從手出,出名的難纏。但我從未見過此人,對其亦談不上什么印象。他講話的神態(tài)是如此輕松,似乎在說著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guān)之人。明將軍本以為水知寒會知道御泠堂與四大家族的一些恩怨,但以他的眼力,亦無法從水知寒的表情瞧出任何破綻。
水知寒接著道:暗器王在岳陽府停留一日,卻將全身銀兩都輸給了一位號稱岳陽賭王的江湖小角色。
明將軍不解:怎會如此?
水知寒將當(dāng)時的情形解釋一番,明將軍撫掌大笑:好一個林青,直到今日我才確信總算沒有找錯對手!言語中相惜之情溢于言表。相比以往那個決不肯輕易服輸?shù)牧智啵缃駥櫲璨惑@的暗器王尤疑更令明將軍看重。
水知寒沉聲道:不過此次若非凌霄公子何其狂早早得到消息在京城外接應(yīng),縱有偷天神弓之利,暗器王亦難逃太子一系的追殺。經(jīng)此重挫,將軍的這個對手只怕已不足為懼。
不然。明將軍緩緩搖頭,林青的厲害之處并不在于其武功的機(jī)巧靈動,變幻無方,而在于對敵時能保持一份沉穩(wěn)的心態(tài)。但他少年成名,不免略失于驕狂,只要經(jīng)此挫敗而不倒,心志愈堅,才會變得更為可怕。他低低嘆了一聲,自言自語般道,而我欲求一敗,亦難于登天啊!
水知寒大生感懷,這句話從明將軍口中說出,絲毫不覺其狂,反令人生出一種獨攬?zhí)煲幌隆⒓拍捤鞯母杏X。
明將軍眉稍一挑:"這次在飛瓊橋邊你曾告訴我追捕王己躡住林青,為何最后不.梁辰的蹤影,反是管平與葛公公出手?這一問確是關(guān)鍵,京城將軍府、泰親王與太子了三大派系明爭暗斗,互有掣肘,如果追捕王參與管平襲擊林青之事,豈不是說明泰親王后與太子已暗中聯(lián)手,針對將軍府?
水知寒胸有成竹,微笑道:只要猜出請歷輕笙出山之人到底是誰歷輕笙截住暗器王的原因,便可知答案。對于請歷輕笙出手之人,剛才,以及明將軍雖僅以某方勢力稱之,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除了泰親王與太子,又有誰能請得動六大邪派宗師之一的鬼王?
明將軍沉吟道:厲老鬼孤身一人挑戰(zhàn)林青,周圍又并無埋伏,多半是相試武功之意。山此看來,應(yīng)該是泰親王的手筆。
水知寒點頭:正是如此。將軍與暗器王約戰(zhàn)天下皆聞,泰親王亦知若是暗器王挑戰(zhàn)無功,只會令將軍聲望更盛,所以僅讓追捕王觀察暗器王的動向,又派出歷輕笙試探一下暗器王是否真有與將軍一戰(zhàn)的實力。而如果是太子請厲輕笙出手,只怕就不會輕易放過暗器王了。京師中局勢復(fù)雜,三方勢力互相牽制勉強維系著平衡,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暗器王與明將軍一戰(zhàn)尤論勝負(fù)都會帶來不可預(yù)知的變數(shù)。泰親王希望林青入京挑戰(zhàn)明將軍,趁亂奪權(quán)而太子則一味隱忍,靜待圣上百年后登基,所以才要尋機(jī)會除掉林青,以絕后患。
明將軍捻須冷笑:泰親王唯恐天下不亂,他如今已是天子之下萬人之上,位高權(quán)重,到底還想做什么?
水知寒靜默,暗忖泰親工身為先帝正宮的唯一嫡子,對于立太子之事早就心懷不滿,以他的野心,或許已在暗中策劃謀反,只是這些想法,他卻不敢隨便訴之于口。
水知寒小心避開話題:梁辰顯然想不到,暗器王可以如此輕易地?fù)魯」硗鯕v輕笙,他忙于將此消息回報泰親王,一時未有行動。卻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管平借此機(jī)會巧施計謀,先在君山附近的平山小鎮(zhèn)中擄走那個孩子,然后故意在沿途留下痕跡,假意引暗器王入京,卻待其人困馬乏之際痛施殺手。只可惜暗器王重傷之余,依然有能力破圍而出,再加上凌霄公子何其狂驀然現(xiàn)身,管平等人雖不甘心就此放虎歸山,卻也只得作罷。
明將軍肅聲道:凌霄公子如何能算好時間,在京帥外接應(yīng)林青,難道他僅僅是無意路過,這豈不是太過湊巧?要知林青由君山一路追襲管平,雙方人馬不歇,晝夜趕路,連太子本人都無法預(yù)知雙方抵達(dá)京師的時間,何其狂的出現(xiàn)確是極為蹊蹺。
水知寒微怔,思索道:凌霄公子絕非無意路過,在暗器王入京之前,他已在京師南門外等了足足三日。將軍提醒得好,我本來尚未注意此事,如今看來,管平對付暗器王的計劃雖然機(jī)密,但凌霄公子卻已一早早得知,太子府想必有與他通風(fēng)報信之人。
明將軍領(lǐng)首而笑:林青一來,各路人馬聞風(fēng)而動,京師又將有一番熱鬧了。他忽對水知寒吩咐道,六年前我擒下容笑風(fēng),這些年他一直閑居于將軍府中,你明日派人領(lǐng)他去白露居與林青會面,以全他們兄弟之誼。
水知寒略有些迷惑:將軍的意思,可是要趁機(jī)察看暗器王的傷勢?
明將軍搖搖頭:你不必多生事端,順便送去上等傷藥,并替我問候林青。此事無須暗中進(jìn)行,最好能令京師皆聞。
水知寒一震,明將軍此舉無異是給太子一個警告:若是再對暗器王糾纏不放,便是與將軍府為敵了。
他微微思索一下,謹(jǐn)慎地道:有駱清幽與何其狂在,管平等人縱想對暗器王不利,一時亦不敢輕舉妄動,還請將軍三思而行。
水知寒一向?qū)γ鲗④娢菑模儆羞`抗,但此事事關(guān)重大,稍不小心就會引起將軍府與太子一系的沖突,所以方才出一言提醒。
明將軍淡然一笑:管平身懷驚世謀略,豈會不知輕重。此人一向低調(diào)行事,不喜張揚,既然殺不了林青,必會想方法化解這段恩怨,這種心理倒可供我們利用一番。嘿嘿,林青入京可算是遂了某些人的愿,只不過他們這如意算盤要打得響,還須看我同意不同意。
水知寒望著霸氣隱現(xiàn)的明將軍,心中若有所悟。明將軍豈會不知暗器王入京對局勢會造成什么樣的影響,對此自然早就有了準(zhǔn)備。泰親王可以利用林青挑戰(zhàn)明將軍的時機(jī),籌謀計劃,將軍府與太子一系亦可借此事大做文章,好戲才剛剛開場,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他轉(zhuǎn)念又想到一事:今日午間,吐蕃使者宮滌塵送來請柬,十日后將在梳玉湖清秋院宴客。將軍、鬼失驚與我都在所請之列。
明將軍一愣:他倒會挑地方,卻不知還請了什么人?
清秋院乃是京師二公子之一亂云公子的居所。那亂云公子郭暮寒雖然名列三大公子之一,卻是謙沖自抑,行事低調(diào),只是閉門苦讀詩書,正因其向來少與人交往爭執(zhí),可謂是京師四派里最為中立的人物,人緣極佳。此次宮滌塵的宴客之地設(shè)在清秋院中,縱是瞧在亂云公子的面子上,大家亦都不便拒絕。
水知寒道:據(jù)說京師中有頭臉的人物都請到了,也不知宮滌塵意欲何為?此人身為吐蕃國師蒙泊的嫡傳大弟子,虛實難測,外表雖然纖秀柔弱,胸中卻暗藏丘壑。這些日子他交往了不少京中權(quán)貴,依找看必有所圖。他語氣教重,緩緩道,那日將軍在飛瓊橋邊遭遇刺齊時,官滌塵正好被泰親王請去了凝秀峰,同行的還有刑部五捕之一的高德言。這里面似乎大有問題,卻不知那名刺客是否已經(jīng)招供
明將軍喃喃念著宮滌塵的名字,面色陰晴不定,隨口答道:前日刑部總管洪修羅來見我,說是那名刺客極是硬氣,雖是身負(fù)重傷、奄奄一息,卻仍拒不招出幕后主使,無奈之下欲請牢獄王黑山以酷刑相伺,特地來征求我的意見。
水知寒冷笑道:牢獄王一向聽從泰親王的命令,又精于藥物,若是刺客落到他手里,只怕過不了幾天,便會被弄出失心瘋來。將軍何不直接從刑部要人,把刺客帶回將軍府審問?
明將軍呵呵一笑:洪修羅既然客客氣氣地來問我,自然是要看看我對此事的反應(yīng)。若是朝刑部要人,他也必有對策,我索性痛快答應(yīng)他,反倒令其出乎意料。
水知寒暗自佩服。明將軍行事風(fēng)格一如他的武功與兵法,虛實相間,井無常法。他恭聲問道:十日后將軍是否會去清秋院?
明將軍朗然一笑:京師各路人馬齊至,這等場面久已不見,本將軍豈可錯過。你與鬼失驚亦與我同往吧。他話鋒一轉(zhuǎn),不過在此之前,我還要見一個人。
水知寒正要相詢,明將軍一擺手:知寒現(xiàn)在還不必多問,只須事先做好安排,必須在極其秘密的情況下會面,決不能走漏半點風(fēng)聲。待時機(jī)到了,我自然會告訴你要見的人是誰。
水知寒聽明將軍說得如此鄭重,心頭大是好一奇。聽口氣,明將軍所要約見之人應(yīng)該不會是暗器王,卻不知會是何人。當(dāng)下,他垂手恭聲答應(yīng)。
明將軍輕聲道:知寒勞累了一夜,若是沒有其他的事,便回去休息吧。
水知寒躬身一禮,卻并不急于離開,而是欲言又止。
明將軍目光望向水知寒:知寒還有何事?盡管直說無妨。
水知寒猶豫道:那日暗器王被管平等人圍攻時,曾說了幾句事關(guān)將軍的話,但我井不能判斷這幾句話的真假,所以也不知是否應(yīng)該稟報將軍。
明將軍大感興趣:他說了些什么?
水知寒神情古怪,緩緩道:暗器王說,那被管平擄去的孩一子乃是昊空門前輩全力造就的人才,與將軍命中相克,所以請管平莫要傷他。
明將軍一怔,而后哈哈大笑:難道你也會相信這無稽之談?
水知寒正色道:當(dāng)時暗器王身中霹靂子,肩背還受了重傷,面對包括管平、葛公公、顧思空等太子府中十余高手的圍攻,幾已是必死之局,他卻說了這番虛實難辨的話。雖有維護(hù)那孩子之嫌,但以暗器王的為人,或許并非妄言。這幾句話亦只有在場的十余人聽到,其中恰好有一人是將軍府的內(nèi)應(yīng),拼著暴露身份,特意來稟報我
明將軍問道:那孩子現(xiàn)在何處?他的神情漠然,眼中卻隱隱閃動著一絲光華。
水知寒道:管平一向行事謹(jǐn)慎,引暗器王一路追蹤時,并沒將那孩子帶在身邊,依我判斷,他們應(yīng)該是在半路托付給了他人。但這幾日,我令手下暗中留意管平與太子府的動向,似乎并沒有派人離京去接那孩子。由此看來,恐怕管平當(dāng)真是相信了暗器王這番話。
水知寒此語看似矛盾,其實卻包含著極其微妙的推斷。以暗器王林青遇強愈強的個性,一旦養(yǎng)好傷,豈肯對太子府善罷甘休?在這樣的情況下,管平原應(yīng)該牢牢掌握人質(zhì),要挾暗器王。但管平亦知道太子府中有各方勢力的耳目,林青那番話必然早已傳人泰親王與明將軍府中,稍有行動便會被對方提前下手,索性按兵不動,令人無從察知隱藏人質(zhì)的地點。若非相信了林青的話,管平無須如此謹(jǐn)小慎微。
水知寒接著道:在當(dāng)時的情形下,暗器王如此說,或許僅是為了救那孩子的性命,但何曾想到,一時權(quán)宜之言卻令得那孩子成為各方勢力爭奪的目標(biāo),豈不是反害了他,當(dāng)真是始料不及
明將軍微微一笑:有趣有趣。尚末見面,林青已經(jīng)給我出了一個小小的難題。他加重語氣道,傳我號令,將軍府全力保護(hù)這孩子,務(wù)求將他安然無恙地送回林青之手。
水知寒不料明將軍會下此命令,略微一愣。明將軍似是解釋,又似是自言自語道:作為對手,林青可謂是十分了解我的行事風(fēng)格,知道我決不會聽任那孩子落入他人之手。所以他那番話雖是不足為信,卻無疑是救那孩子的一個妙計。呵呵,林青為了這孩子用心良苦,連我都忍不住好奇,想見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水知寒隱有所悟,卻猶不解道:就算如此,莫非將軍就甘愿替暗器王出頭救那孩子?他心想,就算明將軍不相信那孩子會是自己的命中克星,卻也無須如此對暗器王示好,其中必有什么猜不透的原因。
明將軍正色道:我與林青遲早會再度交手,在此之前,我決不會讓他因任何事情而分心。他輕輕一嘆,假若他處在我的地位,亦會如此做。
水知寒走出華燈閣時,大雪已在不知不覺中將整個京城鋪起了一層純白,玉屑般的雪花紛揚在空中,在月色照射下,幻映出絢爛的七彩,令人目炫神迷。
十面來風(fēng)依然穩(wěn)穩(wěn)站在將軍府門前,在未得到明將軍或水知寒的命令前,他們都不能擅自離開,每個人肩頭都已積起了半寸厚的雪。
水知寒再囑咐幾句,揮手令十人退下,自己則抬頭望向漫天飛雪掩映著的一輪淡月,陷入沉思。一陣疾風(fēng)吹來,天空與大地驀然混為皚皚茫茫的一體,令人恍然不知,那飛舞的雪粉是傾天而降還是揭地而起。
凝立雪中的水知寒忽嘆了一聲,難以置信般搖搖頭,喃喃吐出三個字:他信了!
小弦走在荒無人煙的沙漠中,眼前是無邊無際的獲茫黃沙,怎么也望不到盡頭。日光如火,烤得他口干舌燥,身邊卻沒有一丁點清水.止渴。他想張嘴大叫,才發(fā)現(xiàn)連自己的聲音似乎都被那黃沙吸去,一點兒也發(fā)不出來。靜寂的天地間,只傳來一種詭異的咕咕聲。
小弦心頭大懼,只想早些走出這片荒漠,拼力奔跑起來。突然,林青倏地出現(xiàn)在他身邊,一如往常般沉靜地微笑著:要想報仇,就要苦練武功。這點苦都吃不消么?
看到了林青,小弦心中一定,這才發(fā)覺,那咕咕聲竟像是從自己腹中發(fā)出的。他一下子感覺到萬分饑餓,但接觸到林青充滿鼓勵的目光與笑容,便暗自咬牙強忍。
陡然,從那漫無邊際的黃沙中冒出一人,身材極其高大,面目卻看不清楚。他的身體將斜射的日光遮住,長長的影子搭在地上不停跳躍,猶如噬大怪獸。
林青一把拉住小弦:是明將軍!他解下偷天弓,抽出長箭搭在弓上,凝神待發(fā)。
四周忽就出現(xiàn)了許多人,許漠洋亦在其中,與愚大師、蟲大師、水柔梳、花嗅香、花想容等人并肩而立,替林青助威。而景成像、物天成、龍判官、歷輕笙等人則站在明將軍一方壓陣,決戰(zhàn)一觸即發(fā),氣氛萬分凝重。小弦乍見到早已死去的義父許漠洋,欣喜若狂,嘴邊涌上千言萬語,卻又怕影響林青,不敢開口,只是牢牢抱住久別的爹爹。許漠洋微笑不語,面容一如往日般慈愛
忽又見到水柔清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撅著小嘴指著他道:你既然向著林叔叔,我就偏偏與你作對,支持明將軍!
小弦想起莫斂鋒之死,心頭驀然一沉,知道水柔清決不會原諒自己,正想要對她辯解幾句,耳中聽到林青一聲大喝,長箭巳離弦而出。
隨著這一箭射出,黃沙撲天襲地,霎時令他眼中不見任何景物。待飛沙落盡,林青等人忽又消失不見,似乎那一箭已帶走了天地間的所有生氣,僅余下小弦與明將軍隔沙相對。
漸漸的,小弦看清了對方臉上戴著一張獰惡的青銅面具,原來他竟是御泠堂的青霜令使!這一刻,小弦心中涌起沖天斗志,自己似乎已然練成絕世武功,面對四大家族數(shù)百年的強敵亦毫不畏懼,大喝一聲沖了上去!
眼見小弦沖來,青霜令使一把揭開面具,卻變成了那面容白凈無須的朱員外。小弦微微一愣,雙手叉腰哈哈大笑:原來是你這老頭兒裝神弄鬼,還不快把銀子給本大俠拿出來。
朱員外朝他古怪地眨眨眼睛,竟又從面上揭下一層薄薄的人皮,卻是擒龍堡的師爺、御泠堂的紅塵令使寧徊風(fēng)。
小弦大驚,這才想起剛才抱著的父親已然不見,難道又中了寧徊風(fēng)的毒手。他心中悲憤莫名,戟指怒喝:我爹爹在哪里?
寧徊風(fēng)冷笑:我殺了他,有本事就替他報仇吧。
小弦目中噴火,只覺體內(nèi)一股內(nèi)力流動不息,使一招少林羅漢十八手中的排山運海,疾拍寧徊風(fēng)前胸。不料寧徊風(fēng)隨隨便便一抬手便將他雙掌握住,面露獰笑,右爪如鉤,直朝他頭頂插下
小弦心頭一涼,霎時間萬念俱灰,卻猛然清醒過來,這才知道原來是做了一場大夢。冷汗已將衣衫浸透,濕淋淋地貼在背上,極不舒服。
眼前是一片濃重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那細(xì)瑣的咕咕聲響仍是不絕于耳,仿佛是什么小動物的咬噬之音。空氣中還飄浮著一種古怪的氣味,就似是發(fā)霉的谷物,又似是一團(tuán)浸了水、放了數(shù)月的棉花
小弦平躺著不動,腦中漸漸清明,想起在平山小鎮(zhèn)中自己去朱員外臥室中劫富濟(jì)貧,卻反被那朱員外制住的情形。看此狀況,自己恐怕是落在敵人手中了,而林青如今又在何處,他又怎么會任自己遭擒,難道亦中了敵人的埋伏?小弦想到因自己一時逞強,而連累了林青,心中又悔又急。
他輕輕一掙,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并無禁制,只是軟綿綿地沒有一點力氣,猶如大病一場,腹中饑餓也就罷了,更是滿嘴發(fā)苦,口渴難耐。幸好林青留在他體內(nèi)的那股內(nèi)氣依然躥行不休,足有一擊之力。小弦心神稍定,暗想就算落在敵人手中,也要找個機(jī)會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厲害。
小弦伸個懶腰,手卻撞到硬物,隱隱生疼。他目不視物,只覺氣悶異常,仿佛處于一個封閉環(huán)境中,緩緩抬起手朝上一摸,果然摸到一個蓋子,略微用力一舉,蓋子紋絲不動,十分沉重,仿若石制,再摸摸四周,亦都是被石材所封,觸手處冰濕黏滑,令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他但覺身下鋪有被褥,十分柔軟,木還以為是睡在床上,淮知卻是被關(guān)在一個石箱中。
小弦驀然愣住:這石箱形狀方方正正,大小僅容一人躺臥,豈不就是一具棺材?
小弦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雙手高舉,拼力一撐,石蓋略略開了一條縫,隱隱透來光線。小弦深吸口氣,用盡全力再一撐,咣當(dāng)一聲,總算把石蓋掀開,坐起身來。乍見周圍情景,駭極欲呼,連忙用手掩住嘴巴,強忍著沒發(fā)出聲音。
這是一間小小的、內(nèi)方外尖呈二角形的石屋,尖角處是一條走廊,走廊傾斜向上,僅露出兩三步距離的石階。此室多半是處于地下,走廊口一左一右懸掛著兩盞油燈,透過微弱的燈光,隱約可看到并不寬敞的室內(nèi)赫然擺放著數(shù)十具大小各異的棺材,室內(nèi)正中央還放著一張半尺寬、八尺長的石桌,石桌上血跡斑斑,也不知是作何用處。那屋頂?shù)桶瑤子麎涸谌祟^頂上,由燈光搖晃著室內(nèi)景物,充滿著陰森的感覺。墻角落有幾只老鼠不知在啃著什么東西,發(fā)出嘰嘰咕咕的響動,加上那一股聞之欲嘔的死尸氣味,令幽暗室內(nèi)更增添一份驚怖。
小弦呆呆坐著,動也不敢動一下,唯恐驚醒了其余棺材中的僵尸,那可不是一件說笑的事情。
忽又從那走廊中傳來篤篤的聲響,如木杖點地,由遠(yuǎn)至近而來。小弦心中一緊,看此情景,與其說這是一間地下石室,倒不如說是一個修羅地獄。這條走廊莫非就是小鬼無常出人的通道,難道是閻王爺派人來抓自己了?
他游目四顧,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但小屋中除了那數(shù)十具棺材與一張大石桌外,別無他物,實不知藏于何處才好。聽著那越來越近的木杖聲,小弦頭皮發(fā)麻,復(fù)又倒頭睡下,卻不敢耐石蓋關(guān)上,勉強閉上眼睛更覺害怕,只好大睜雙眸,望著低沉的屋頂,唯希望來者把自己也看成一具無聲無息的死尸,就此放過卻聽到自己心中怦怦亂跳,如若一面奏著死亡之音的大鼓,又怎能隱瞞得住?
就聽木杖聲徑直來到小弦面前停下,伴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呼吸,小弦眼前驀然出現(xiàn)了一張枯瘦呆板、毫無生氣的面容。小弦再也忍不住強涌上來的懼意,啊地低叫一聲,只想爬起身逃跑,卻又如中邪般無法動作。
那張僵硬的面容上沒有任何表情:小娃娃終于醒了啊。他的語音有種說不出來的古怪,如背書一般抑揚頓挫,每個音節(jié)都吐得極重,仿佛已經(jīng)很久不開口說話。說完,他伸手輕輕一拽,力氣極大,小弦難以抗拒,從石棺中坐起身來。
但見此人大約近四十的年紀(jì),顴骨極高,眼眶深陷,不似中原人氏,右手執(zhí)一根木杖,身體微弓,用冥鬼幽魂般的凄厲目光盯住小弦,卻又帶著一絲的惘然,似乎眼神已穿透小弦的身體,正望著不知名的地方他的相貌如此駭人,卻偏偏穿著一身不沾一塵的白衣,束發(fā)垂面,一絲不亂,身上還散發(fā)出浴過的香味,那份干凈清爽與這陰暗幽冷的房間決不相容,顯得萬分詭異。
小弦嘴唇翁動,喃喃道:你,是人是鬼?
那人臉上擠出一絲笑意,眼睛里似乎也有了些生氣,不答反問道:你是人是鬼?
小弦一怔:我是人。
那人喉中發(fā)出一聲笑:你若是人,我也是人,你若是鬼,我亦是鬼。
小弦聽他說了幾句話,心神漸定,此人雖然相貌可怖,多半還是一個人,何況若是自己也死了,豈不也變成了鬼,亦斷無怕他之理。
他膽氣略壯:不管你是誰,快放我出去。若不然我就放聲大叫引得人來。小弦本想裝出兇狠的模樣,但越說心中越是發(fā)虛,最后那一句本意是威脅對方,卻實與哀求無異。
那人漠然道:你若想叫就叫吧,這里一向只有我與僵尸蟲鼠作伴,有些人氣倒也不錯。
小弦心知此室多半深處地下,少有人來,所以他才敢如此有恃無恐,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見小弦神色驚惶,伸手撫著他的頭,柔聲問道:小娃娃莫怕,你叫什么名字?
小弦被他筋骨蚯結(jié)的大手撫在頭頂,直冒冷汗,卻又不敢掙脫:我,我叫許驚弦,你呢?
許驚弦。那人微笑,這名字倒是不錯,我姓黑,大家都叫我黑二。這一笑露出口中尖利的白齒,更令小弦膽戰(zhàn)心驚。
黑大叔。小弦顫抖著叫了一聲。
那人一皺眉,怒道:我又不是黑大那個混蛋,你應(yīng)該叫我黑二叔才對。
小弦心想黑大想必是他的兄長,卻被稱之為混蛋,此人行事如此不可理喻,難道是個瘋子?記得自己明明是被那朱員外擒住,怎么義落到這怪人的手里,難道他們是一伙的?也不知對自己懷著什么心思。自已體內(nèi)雖還有林青留下的一股真力,但全力出手能否制住這個怪人,卻全無一點把握,何況看他雖然相貌兇惡,對自己仿佛尚無惡意,萬一迫急了他,豈不更是糟糕?
倏忽間,諸般念頭紛踏來,小弦乖乖改口叫道:黑二叔。
黑二隨口答應(yīng)一聲,目光閃爍,上上下下打量著小弦,仿佛面前是一件極好玩的物事,小弦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
只聽黑二問道:你可是餓了,要不要吃些東西?
小弦剛才雖是餓得肚中咕咕作響,但此情此景下哪兒還有半分食欲,當(dāng)下?lián)u頭不語。黑二也不勉強,自顧自地道:我要干活了,你先乖乖呆在這里,如果肚子餓了便叫我。先躺下吧。
小弦不敢違抗,剛剛躺下,眼前忽然一黑,石棺竟被黑二重新蓋上,連忙張嘴大叫:黑二叔不要嚇我,我我怕黑。
棺蓋又輕輕打開,黑二沉聲道:我可絕非要嚇你,而是叔叔干活的時候你最好不要看,以免害怕。
小弦知道那石蓋十分沉重,自己剛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抬起來,而黑二卻舉重若輕,看來本事亦不小,暗自慶幸剛才沒有貿(mào)然出手。瞧他對自己的態(tài)度頗為友好,似無敵意,坐起身央求道:黑二叔,你一邊于活一邊陪我說說話,我就不會怕了。
黑二盯了他半晌:那也由得你。說罷一瘸一拐地轉(zhuǎn)身走開:,他右腳似乎受過輕傷,全憑木杖撐地而行。
那些石棺上都用白粉寫有編號,黑二來到第九號石棺前,輕聲自語道:唔,就是這個了。右手木杖挑起棺蓋,左手卻從棺材里而抱出一人,放在那張長長的石桌上。
小弦大驚:那人是活的還是死的?
黑二嘿嘿一笑:這房間里除了我與你是活的,其余都是死的。
若是平日,小弦定要糾正對方,除了你我,墻角里面的那些老鼠也是活的但此時哪還有心調(diào)侃,打個寒戰(zhàn):你,你把死人拿出來做什么?
黑二不答,將那其男尸平放在石桌上,木杖輕輕一挑,已將死尸的衣衫劃破,露出里面淡青色、僵硬的肌膚來。
小弦越瞧越驚,大生懷疑,忍不住脫口而出:難道,你要把尸體吃下肚下去?他心想這具尸體高大壯實,看黑二剛才的樣子,難道他是有意挑出一個肉多的,想
卻聽黑二淡然道:死人有什么好吃的。你若是覺得害怕,就閉上眼吧。
小弦聽他并非食尸,稍稍舒了一口氣,雖仍是忐忑不安,口中卻不肯示弱,咬牙道:我不怕。
黑二緩緩道:十多年了,你這小娃娃還是第一個看著我干活的人,倒真是有緣了。他口中語聲未停,已從木杖中抽出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刀,那短刀長不過五寸,刃口極薄極利,泛著冷森森的精光,不似對敵的兵器,倒像是小孩子的玩物。黑二略一抬手,短刀刺入那死尸的胸膛,抬腕一挑,已將死尸肚皮劃開,露出內(nèi)里的五臟六腑
小弦萬萬未料到,黑二會給尸體開膛破肚,想閉上眼睛已然不及,只瞅到那腸胃肝臟在腹中糾結(jié)成一團(tuán),胸腹內(nèi)好一陣翻騰,幾乎張嘴嘔出。
黑二瞥一眼小弦:你這小娃娃確實夠膽氣,竟然此刻還大睜雙眼。他不知小弦其實已被駭呆了,心中縱有閉目不看的念頭,眼部肌肉卻已不受控制。
他如墜夢魔,張口結(jié)舌,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大瞪著雙眼呆呆看著黑二將死尸的內(nèi)臟一一掏出,拿在手中凝神細(xì)看,擺弄不休,日中尚念念有詞,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小弦驚懼至極,腦海中一片空白,對黑二的話亦聽如不聞。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二又拿出針線,將那死尸胸腹縫合。他模樣看似兇惡,雙手卻極靈巧,細(xì)細(xì)的針在冰冷的尸體上翻飛,不多時便已縫好。他重新將死尸放入棺中,來到依然圓睜雙目的小弦面前,咧嘴一笑:你覺得我的手藝如何?看他心滿意足的神情,似乎剛才的所作所為絕非是殘忍之事,而是完成了一項藝術(shù)杰作。
小弦一震清醒過來,只覺平生看到最惡心的事莫過于此,心頭一陣難受,干嘔了幾下,卻吐不出任何東西。
黑二哈哈大笑,一卜分不屑地一撇嘴角:我還當(dāng)你是個有膽識的男子漢,原來也是個膽小鬼。
小弦兀自嘴硬:我才不是膽小鬼,只是只是又驚又懼下,鼻子一酸,幾乎要滴下淚來,只是竭力忍住。縱然他平日自認(rèn)膽大包天,此刻面對神情陰慘慘的黑二,卻連半分反抗的念頭都生不出,只想早些逃離這比地獄冥府還可怕的地方。
黑二望著小弦似笑非笑地一嘆:看來果然是嚇壞了。轉(zhuǎn)過身去,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去。只看他佝僂的背影,誰又行想到剛才親手剖開死尸查驗臟器之舉?
小弦雖不愿意與黑二在一起,卻更害怕獨自一人留在這陰森森的石室中,連忙叫道:黑二叔且等等我,我們一起走吧。
黑二頭也不回:你若不是膽小鬼,就乖乖地等著,我一會兒就回來。木杖聲漸漸遠(yuǎn)去。
小弦本想不顧一切跟著黑二,卻恐被他嘲笑膽小,索性心頭一橫,抱頭縮肩,蜷在那冷冰冰的石棺中。已是冬季,天氣寒冷,他此刻更凍得渾身發(fā)抖,又覺得石室中靜得可怕,低聲哼幾句小曲給自己壯膽,卻想到這些小曲都是昔日父親教給自己的,不由悲從中來,幾乎想大哭一場。
恍惚中,小弦似見無數(shù)鬼魂在眼前晃動,咬緊顫抖的牙關(guān),心想若是冥冥之中真有鬼魂,父親的在天之靈也一定在身旁保護(hù)著自己,一念至此,稍覺心安,更是加倍地思念許漠洋與林青。
隔了一會兒,忽聽走廊外隱隱傳來語聲,仔細(xì)分辨,卻是黑二在與另兩人交談。
只聽一人道:我們就送到這里,然后就麻煩黑二哥。另一人笑道:這種地方黑二哥也吃得下東西,小弟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黑二嘿嘿一笑:我不好女色,就喜歡這杯中之物,你若想湊個熱鬧,便與我一起下去。那人忙不迭苦笑推辭:黑二哥的好意,小弟心領(lǐng)了,實是無福消受。再寒暄幾句,兩人與黑二告辭。
小弦心想這里既然有人來,應(yīng)該不是什么荒僻的處所,若是找機(jī)會趁黑二不在時高聲大叫一番,驚動旁人,或可遇救,不過那兩人似乎與黑二是一伙,自己須得想個萬全之計,方有可能逃走。
聽到篤篤的木杖聲緩緩傳來,越來越近,小弦不愿讓黑二小看自己,東張西望、故作輕松,然而等黑二進(jìn)了石室,仍是不由自主地驚得張大嘴巴,倒吸一口涼氣——
那黑二竟又背來了一具死尸,木杖上還挑著一個食盒。
他將死尸放在石桌上,打開食盒拿到小弦面前:我弄了些酒菜,快來吃吧。
我,我不餓。這具尸體上鮮血淋漓,四肢殘缺不全,似乎是被人亂刀砍殺,小弦只覺腹中又是一陣翻江倒海,哪里還吃得下東西。
黑二也不勉強,低聲道:那我便自己享用了。說完,就在那石桌上的死尸邊擺起兩副碗筷,大吃起來,口中還不時發(fā)出嘖嘖聲響,那面日猙獰的死尸似乎絲毫也不影響他的食欲。
小弦忍不住道:難道,你不覺得臟么?
黑二大笑:你可知這世上最臟的東西是什么?是活人的心!至于死人,清白身軀,得于父母,交還天地,何臟之有?他的神情不見激動,語氣依然平淡,就似說著一件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說完,他將一杯酒傾入口里,對那死尸嘆息道:你年歲還不足十九,又何苦學(xué)人爭強斗勝,如今命赴黃泉,豈不讓父母傷心欲絕?
小弦大奇,那尸體渾身血污,黑二卻如何能瞧出他的年紀(jì),莫非是舊識?
他怔然問道:那你為什么要殺他?
黑二微微一愣,喝口酒傲然道:我從不殺人。
小弦不解:你既然不殺人,那這些死人又從何處而來,你要來何用?
黑二嘆道:這其中有些人或是惡貫滿盈,或者死有余辜,但大多都是含冤而死,我自然要幫他們討回一個公道。
小弦憤聲道:他們死了也就罷了,你卻還要給他們開膛破肚,連個全尸都不留,竟然還說是給他們找回公道,天下間可有這個道理么?
黑二瞪一眼小弦:這汶河城里誰見了我黑二不是畢恭畢敬,你可知為什么?
小弦這才知道此處名叫汶河,接口道:大家肯定覺得,對死人都敢如此不敬的人,自然不能得罪。
小娃娃知道個屁。黑二拍拍手中木杖中的短刀,怒道,百姓敬重我,那是因為這一把神刀令無數(shù)冤案昭雪;弟兄們敬重我,是因為有什么小傷小恙,遇到我皆可手到病除;就算是趙縣令見了我,也要恭稱一聲黑二兄,若不是有我查明死因,他豈能破那么多無頭命案,坐穩(wěn)縣令之位?
小弦一呆,總算反應(yīng)過來:你是個仵作?
黑二哼一聲,算是默認(rèn)。小弦恍然大悟,怪不得此處有這么多的死尸,原來竟是縣衙中的殮房。而這個外表兇惡的黑二乃是個件作,將那些死尸開膛破肚只為查明其死因。
他低聲嘟囔道:難道是我錯怪了你,你竟然是個好人?
小弦聲音雖輕,黑二卻聽得清楚,一拍胸口:是不是好人我不敢自夸,但至少我黑二行事光明磊落,無愧于心。
小弦聽他說得理直氣壯,扁扁小嘴:你若是行事光明磊落,又為什么把我關(guān)在這里?
黑二道:你這小娃娃不知好歹,休得胡說八道。我只不過受朋友所托照看你,過幾日他便會派人接你走。
小弦喜道:原來你是林叔叔的朋友,他可說過何時接我去京城?
我可不知你的林叔叔是何人?黑二淡淡道,不過管兄倒是一向呆在京師。
小弦心中一冷,黑二既然是官府的仵作,多半是受追捕王梁辰的管轄,看來自己仍是落在了敵人手中。可是追捕王為什么不直接把自己帶走呢?難道是怕路上不便,被林青察覺?他抓住自己到底有何目的?
若是以前,小弦必會繼續(xù)追問林青的消息,但自從父親許漠洋死后,他在無形間已經(jīng)成熟了許多,此刻多了個心眼:聽黑二的語氣似乎并不知道林青之事,看他態(tài)度頗為友好,只怕誤會了自己與追捕王有何關(guān)系,倒不必多此一問,徒然惹來麻煩。他只以為黑二口中的管兄乃是追捕工梁辰的手下,哪想得到擒住自己的另有其人。
黑二接著道:我見管兄送你來的時候封了你的穴道,他卻說你乃是故人之子,因為生性頑劣,所以才點你穴道以示懲戒,只因他身有急事,一時不得分身,十日之內(nèi)必會來接你。你這些天最好老老實實呆在這里,我可不似管兄那么好脾氣,若是惹我生氣,可要你好看。
原來管平心計深沉,既然定下毒計圍殺林青,只怕將小弦?guī)г谏磉呌凶儯『媒?jīng)過泣河城時便匆匆交給黑二。管平自然不會提及小弦的來歷,隨口編個理由,黑二卻深信不疑,只當(dāng)小弦必是十分調(diào)皮,所以也不解他穴道,又放他睡到石棺中嚇唬一番,但礙于管平的面子,倒也不會讓小弦大吃苦頭。
小弦心想黑二既然與追捕王是一路,當(dāng)然也不會是什么好人,縱是吹噓自己十分有本事,最多亦不過是追捕王的狗腿子他想到這里,鼻中頗為,不屑地冷哼了一聲。
黑二喝道:你哼什么?
小弦道:我哼一下也不行么?說罷又連哼幾聲。
黑二停筷不食,寒聲道:你剛才分明是在心中取笑我。
小弦見黑二板起臉,心中也甚為害怕,面上卻一本正經(jīng)道: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蟲,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恰好想出個現(xiàn)成的理由,我肚子餓得慌,哼幾聲好過些。
黑二冷然道:這里有酒有菜,你怎么不吃?
小弦早就覺得饑餓難忍,又不愿讓黑二小瞧,翻出石棺,小心避開那具死尸,拿起筷子大吃幾口,又端起一杯酒閉著眼倒下肚去,凍僵的身體霎時暖和了起來,搖頭晃腦嘆道:這一下舒服了許多。他一面揉著肚子,一面又裝模作樣地哼幾聲。
黑二拿小弦無法,他平日沉默寡言,與死尸打交道的時間更多過與人交往,本就是執(zhí)拗的性子,此刻被這黃口小兒氣得怒火暗涌,偏偏又拿不住他的把柄,只好埋頭大吃。兩人賭上了氣,如比賽般一語不發(fā),只顧搶吃酒菜。
小弦少年心性,耐不得沉默,何況在這殮房中,若不說幾句話實是令人心頭發(fā)寒,本還顧忌那具死尸,幾杯酒下肚,膽子似乎也大了許多,向黑二問道:這個人是怎么死的?
黑二沒好氣道:當(dāng)然是被人砍死的。
小弦討了個沒趣,又不敢當(dāng)面頂撞黑二,自言自語般道:原來做忤作這么簡單,給縣太爺說一聲他是被砍死的,就完事大吉了。
黑二心頭火起,大掌重重拍在石桌上,那具死尸亦隨之而震,差點撞在小弦身上。小弦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后一縮。他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心里雖怕,口中猶道:你平日折騰這些死尸,他們自然不會與你計較,現(xiàn)在又拿我這個小孩子出氣,算什么光明磊落?
黑二惡狠狠地道:這里反正不缺死人,我若是把你宰了,只給趙縣令報一聲:這個小鬼是被砍死的,你說他能查出兇手來嗎?
小弦一驚,退開兩步,盯著黑二,只覺得全身汗毛都豎了起米,顫聲道:你,你不是說你從不殺人么?
黑二本是出言恫嚇,見小弦嚇得不輕,氣頓時消了大半,亦覺得對一個小孩子發(fā)火,頗無風(fēng)度。當(dāng)下朝他擠擠眼睛,哈哈一笑:你莫怕,我受人所托照管你,只要你乖乖聽話,自然不會害你。
小弦拍拍胸口,驚魂稍定:我怎么不乖了?是你自已小心眼,開個玩笑就發(fā)急。
黑二指著那具血淋淋的尸體,緩緩道:我做此行當(dāng)時,旁人見我如避蛇蝎。從那時起我就立下重誓,任何人都不可以侮辱我的技藝。只要你不提此事,就算罵我?guī)拙洌乙膊粫c你計較。
他這份工作確是令人畏懼,直到數(shù)年后以一把神刀贏得眾人的尊敬,方才有揚眉吐氣之感,所以決不容人出言相辱。
小弦聽黑二說得鄭重,倒一也不敢造次,大著膽子望一眼那具死尸:你為什么要做件作,難道不害怕嗎?
黑二指著那死尸嘆道:他不會說假話騙人,也不會背后暗箭傷人,為什么要怕?比起這世上大多數(shù)愚昧無知的活人來說,我倒寧可與死人打交道,不用處處防范,提心吊膽。他語氣中飽含著一份無奈凄怨,仿佛別有隱衷。
小弦年紀(jì)雖幼,涉世亦不深,然而養(yǎng)父許漠洋之死卻令他親身體會到人世險惡的道理,對黑二此言大有感觸,再看那具尸體,倒一也不覺太過可怕,只是尸體臉上那一雙無神的眼睛似乎始終盯住自己,伸手想替他閉上,終是不敢。
黑二冷冷道:你看看也就罷了,不要毛手毛腳地亂動,若是耽誤了案子,你擔(dān)當(dāng)?shù)闷鹈? шшш●Tтká n●C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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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弦大是不服:剛才你背尸體時一點也不管輕重,現(xiàn)在倒怪我毛手毛腳
我手里自然有分寸。黑二悠然道,你莫小看忤作這行當(dāng),其中可是大有學(xué)問,只怕你窮一生之力也難以學(xué)會。
小弦最恨別人瞧不起他,挺著胸膛大聲道:這有什么了不起,我若想學(xué),必能學(xué)會。
小弦最恨別人瞧不起他,挺著胸膛大聲道:這有什么了不起,我若想學(xué),必能學(xué)會。
黑二嗤之以鼻:要想做好一名件作,不但要克服心中的恐懼,還需要有高明的醫(yī)術(shù)與精準(zhǔn)的判斷,稍有差池,便會放過真兇,冤枉好人,豈如你想的那么簡單。
小弦被黑二一激,仔細(xì)盯著那具尸體:他左肩是被一柄沉重的開山刀所傷,右腿上是普通的劍傷,不過小腹那一道傷口呈鈍圓狀,難道是判官筆?不對不對,判官筆上并沒有倒鉤我知道了,應(yīng)該是極其少見的馬牙刺。看來這個人是被人圍攻而死的
黑二委實料不到,一個小孩子也能講出這樣一番話,從尸體上判斷出刀傷、劍傷也就罷了,能將武林中的奇門兵器馬牙刺認(rèn)出來,絕非常人能及,頓時刮目相看。他不知小弦自幼把《鑄兵神錄》背得滾瓜爛熟,對天下各種兵器的性能極其熟悉,越是奇形怪狀的兵器反而越是記憶深刻。
小弦瞅著黑二驚得瞪大眼睛的樣子,得意一笑:我說得對不對?
黑二哼一聲:這也不算什么。若你還能看出他是何時被殺,真正的致命傷是何處,殺他的人用何招式,有何特征這才叫本事。
小弦被難住了,撅著嘴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會知道這么多?
黑二哈哈大笑:你看,死者血液呈紫青色,尚未完全凝固,斃命時間應(yīng)該在三個時辰以內(nèi);肩腿之處皆是皮肉外傷,小腹那一刺雖重,卻仍不足以致命,真正的致命傷乃是腦后這一記重?fù)簦瑧?yīng)是用棍棒等鈍器所致;此外,后腦的傷口并不在頭頂正中,而是稍稍偏右半寸,并且傷口處有摩擦的痕跡,可知當(dāng)時使棍者并非用泰山壓頂、力劈華山等招式迎頭襲擊,而是用類似橫掃千軍之類的招式從左至右揮掃,由此可以判斷出,使棍者應(yīng)該是一名慣用左手之人,至少擅用反手棍法。這還僅僅是表面上所看到的,若是剖腹查驗,還可以檢查到是否有內(nèi)家拳傷,是否曾中毒
黑二做了十余年的忤作,從來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擺弄死尸,只須將結(jié)果察報上去就可,從來無人有心情聽他將這些驗尸的道理細(xì)細(xì)講述。剛才見小弦能看出死者所中兵器,頗似個行家,便不免有些炫耀的心理,加之小弦年幼好奇,越聽越有興趣,也忘了害怕,在死尸上指指點點不停詢問,黑二更不藏私,結(jié)合數(shù)年來破獲的奇案,將心得一一道出,直講得口沫飛濺,良久方歇。
小弦聽得咋舌不已,又是好奇又是害怕,也懂得了不少知識:原來這里面竟有這許多學(xué)問,黑二叔家學(xué)淵源,果然厲害。
黑二瞪眼道:我黑家祖上傳下的,可是懸壺濟(jì)世的醫(yī)術(shù),不是驗尸之術(shù),你不懂就不要亂說。
小弦的馬屁拍在馬腳上,撓撓頭:醫(yī)術(shù)是用來治活人的,你卻是整日與死人打交道,當(dāng)真是奇怪了。
黑二恨聲道:家父醫(yī)術(shù)精湛,卻被那些無知百姓所害,所以我從此不再行醫(yī)。
小弦奇道:醫(yī)者受人尊敬,怎會如此?
黑二長嘆:巴豆救人無功,人參殺人無過。世上許多事情原是這般不可理喻。
見小弦不解,黑二冷笑解釋道:巴豆乃大毒之物,若遇肚腹結(jié)聚、臟腑沉寒時,便可做攻削解積之藥。但巴豆性烈,雖可治病,卻令人元氣大傷,數(shù)日無力,所以雖有救人之效,卻無救人之功。而人參是大補之藥,一味多吃,陽氣過盛,亦足可致人于死。可笑愚昧世人只當(dāng)人參是寶,巴豆有毒,豈會明白這些道理?
小弦想起父親曾對他說過:武功就如用藥,以之救人謂之為醫(yī),以之害人則為毒。他隱有所悟,連連點頭,靈機(jī)一動:那巴豆不知是什么味道?心想黑二既然懂醫(yī),多半備有這些藥物,它既然能令人數(shù)日無力,若找機(jī)會摻在酒菜中給黑二服下,自己豈不就可以趁機(jī)逃走。
黑二哪知小弦的心思,如實答道:巴豆味辛,服用時可加人冰糖、芫花、柑皮等物,再以淡茶佐之,便無色無味了。
小弦暗暗記在心里,本還想再問問巴豆是何模樣,又怕太露痕跡,先轉(zhuǎn)移話題道:那你父親怎么會被人所害,你又是如何改行做了仵作?
黑二面色一黯:那都是十八九年前的事情了,也不必再提。
小弦被勾起好奇心,央道:黑二叔你告訴我吧,我保證不對人說。
黑二拗不過小弦,加之這段往事在他心中藏了近二十年,卻無合適之人傾訴;此刻面對小弦這樣一個小孩子,亦不必有何戒心。
他長嘆了一聲:也罷,左右無事,便告訴你吧。
我祖上的醫(yī)術(shù)傳于高麗,不重岐黃,最精刀功,尤擅替人剖腹取瘤、開顱散血。到了家父這一輩,已是塞外極有名望的神醫(yī),口碑極佳。家父自小立下宏愿,要醫(yī)遍天下窮苦之人,便動了去中原行醫(yī)的念頭,誰知這一去,反而惹下了大禍。
說到這里,黑二眼露怨毒之色:塞外雖比不上中原物博地廣,各族中人卻不似漢人一般小肚雞腸,趨小利而忘大義。
小弦頗不以為然,心想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還替漢人的官府做事?這些念頭當(dāng)然不敢在黑二面前說出。
黑二續(xù)道:家父帶著我們兄弟二人,一路治好不少疑難雜癥,略有薄名。有一日,我們來到中原一個小城,恰好遇見一戶人家娶親。那時我才不過十三歲,亦是如你一般的年紀(jì)。也怪我少不更事,鬧著要去看新娘子,父親拗不過我,便帶我們?nèi)チ讼蔡茫姷侥切吕蓵r卻是一驚。
原來家父目光精準(zhǔn),瞧出那新郎身患隱疾,乃是腦內(nèi)有處積血不散,一旦發(fā)作,必有性命之憂。他連忙將新郎拉到一旁,如實相告。那新郎平時身強體壯,連小病也不生,縱偶有頭疼,亦無大礙。故此,縱然家父將他平日癥狀一一指出,如若親見,可那戶人家仍是全然不信,反而指責(zé)家父借機(jī)騙財。家父倒不與他們生氣,只是報著醫(yī)者父母之心,指天發(fā)誓,若有虛言不得好死,他們才略信了幾分,便問要如何醫(yī)治。家父實言相告,欲治此病須得開顱化血,極為兇險,自己也無十成把握,但若諱疾忌醫(yī),少則三月,多則半年必亡。那戶人家一聽之下大怒,說開顱之事豈可兒戲,將我們轟了出去
小弦越聽越驚:難道是后來那新郎果然死了,他們便怪你父親咒他?
黑二嘆道:若是如此也就罷了,倒也不會搭上家父的性命。他性子固執(zhí),又擔(dān)心那新郎的安危,竟邀了小城中的數(shù)名大夫一起再找上那戶人家,又將自己的診斷當(dāng)場說出,那些庸醫(yī)全無主見,也皆隨聲附和。那新郎倒也豪爽,亦想一舉根除頭疼的毛病,便允家父相治。誰知,唉,那新郎本就病入膏肓,開顱治病也就是五五之?dāng)?shù),竟然就此治死了他
小弦目蹬口呆:你父親明知成功的可能不大,卻還是毅然出手醫(yī)治,實是讓人佩服!
黑二聳然動容,一把抓住小弦的手,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雙目中卻射出濃烈的感激之色來。此事在他心中深埋多年,從不對人說起,自己內(nèi)心深處,其實亦覺得父親難脫其責(zé)。哪知這小孩兒看待問題與成人的角度大不相同,這一句無心童言聽在耳中,頓時如遇知己!
小弦不料自己隨口一語,競讓黑二如此激動,又是害怕義是同情:然后又怎么樣?
黑二道:可恨那些庸醫(yī)根本瞧不出什么病癥,又妒忌家父醫(yī)術(shù)高明,此刻見到醫(yī)死了人,便把責(zé)任都推在家父頭上。那戶人家喜事變喪事,不由分說便痛打了我父子三人一頓,又吵著要去報官。我這條右腿便是那時被打瘸的,若不是黑大拼死相護(hù),恐怕小命也難保了。
家父既羞且慚,又見連累了我們兄弟被人毒打,一口咽不下去,瞅人不注意時便撞墻自盡了。那家人見家父慘死,亦只好不再追究,將家父身上的銀錢盡皆搜去,只留下三五兩銀子。從此我兄弟二人流落江湖,受了許多苦,說到這里,黑二眼眶一紅,再也說不下去。
小弦怔怔聽完黑二的故事,心里十分難過。黑二的父親本意是治病救人,誰知竟會落得這樣的結(jié)局,人世無常,由此可見一斑。算起來黑二如今年紀(jì)不過剛剛?cè)鲱^,看模樣卻四五十歲,必是童年慘遇令其未老先衰,再念及自身遭遇,咬牙低聲道:我父親也被人害死了,我現(xiàn)在也是孤零零一個人。
你還可以找機(jī)會替父報仇,我卻毫無辦法,總不能將那一家無辜之人都給殺了。黑二平日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此刻重提昔日往事,隱忍多年的憤郁之情終于如長堤決口,噴涌而出,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小弦料不到看似兇神惡煞的黑二竟會如孩子一般大哭,頗有些手足無措。聽他哭聲凄慘,幾乎要陪著他掉淚,想起曾答應(yīng)林青再不哭泣,方才竭力強忍。
在小彌心中,一直以為黑二既是追捕王的同伙,必然是個無惡不作的壞人,定會殺了那家人替對發(fā)仇,想不到他模樣雖惡,心地卻善良,自己只怕當(dāng)真是錯怪了他。當(dāng)下,小弦一面拍著黑二手背以示安慰,一面別過頭去,輕拭微潮的雙目。
黑二哭了一會兒,情緒漸漸平定,望著小弦赧然一笑:這十幾年來,我從未如此失態(tài)過,倒叫許、許小兄弟見笑了。他經(jīng)過一番傾訴后,不知不覺已把小弦當(dāng)作了極親近的朋友,連稱呼也改了過來。
小弦又問道:你父親死后,你們兄弟兩人如何生活?
黑二微微抬起頭,似乎在懷念那段艱辛的歲月:那時我才十三歲,黑大長我兩歲,也只不過是個大孩子。我們埋了父親后,想回塞外,卻無盤纏,心想也學(xué)了父親不少醫(yī)術(shù),亦可掛牌行醫(yī)。誰知我們年紀(jì)太小,哪兒會有病相請?眼看幾兩銀子將要用完,若是行乞為生,豈不壞了父親的一世英名?
實在無法,黑大便將我送人一個大戶人家做小廝,他卻獨自去京城闖蕩,這一別就是五年的光景。我那時暗下決心,心想家父這一生治人無數(shù),雖因此而死,我卻不能墜了他的名頭。五年里我苦學(xué)醫(yī)術(shù),以待日后替父親爭,一口氣。到了十八歲,我便辭工去京師尋找黑大。誰知再遇到他時,這個混蛋競已變得令我不敢相認(rèn)!
小弦心想那黑大曾對黑二舍命相護(hù),自然是兄弟情深,為何又成了黑二口中的混蛋?他心頭疑惑:難道黑大變成了壞人?
在那種情況下,為求生存做壞人也沒什么大不了。黑二苦笑道,像我父親那般好人,還不是落得一個慘死異鄉(xiāng)的下場?只是,我萬萬沒想到,黑大這個混蛋竟然忘了祖訓(xùn),做了京城中的劊子手。
啊!小弦吃了一驚,難道就是那種手執(zhí)大刀、砍下囚犯人頭的劊子手?
還不止如此,他在牢中以酷刑迫人招供。黑二痛聲道,我家傳醫(yī)術(shù)對人體骨骼經(jīng)絡(luò)有特別的研究,本是為了治病救人,可他卻將此法用于害人。我與他大吵一架,卻無法勸其放手,自此兄弟反目。
我見黑大墮落至此,亦是心灰意冷,不愿再行醫(yī),每日只是借酒澆愁,卻遇見了管兄。他推薦我來這墳河城中做忤作,這份行當(dāng)雖不能救人一命,卻可令冤情昭雪,倒是正合我意,于是就在這汶河小城中,一呆就是十幾年
小弦恍然大悟,原來黑二做件作竟有這樣的原因:難道你們兄弟二人就再沒有來往?
黑二嘆道:我本還盼著,有一日黑大能回心轉(zhuǎn)意,可過了這么多年,心也涼了,權(quán)當(dāng)從沒有這個兄長。哼,聽說他在京師還被稱為什么牢獄王,呸、若是父親泉下有知,亦難瞑目
小弦一呆,原來黑二的大哥竟然就是八方名動中的牢獄王黑山!聽說黑山精通拷問術(shù),任何犯人落到他手里都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終只好屈服招供,乃是江湖上人人畏懼、談之色變的人物,想不到他那一身用刑的本事,竟來自家傳的醫(yī)術(shù)。而他的親生兄弟又會在小城里做一名默默無聞的仵作。
小弦不由感嘆命運難測,每一個選擇都足以改變?nèi)艘簧拿\。
小弦不忍見黑二黯然神傷的樣子,拉起他的手:黑二叔,你是個好人。此刻一再也不覺得他相貌可怕,反倒生出一份親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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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二聽小弦語出真誠,心中一也甚為感動,柔聲道:管兄對我有知遇之恩,此次將你托付給我,我自然會盡力照看好你。你不用著急,過幾天他就會接你入京。
小弦也不知黑二口中的管兄是何人,料一想必定是追捕王的手下,他氣呼呼地道:我才不要跟他走。
黑二一愣:你若不愿與他一路,要么便留在這里,我愿將一身醫(yī)術(shù)相傳,保你此生受用不盡他剛才聽小弦說起,其父亦是被人所害,頓覺同病相憐,不由起了傳承衣缽的念頭。
小弦搖搖頭:我不學(xué)醫(yī),我要學(xué)武功,親手替父親報仇。
黑二寂寞了十余年,一心想留下小弦作伴,勸道:我雖不懂武功,但你若學(xué)了我的醫(yī)術(shù),修習(xí)武功時亦可事半功倍。
小弦奇道:醫(yī)術(shù)與武功有什么關(guān)系?
黑二正色道:我祖?zhèn)鞯尼t(yī)術(shù)名為陰陽推骨術(shù),對人體骨骼構(gòu)造的研究可謂是前無古人。試想與人過招,抬手動足皆與骨肉相連,提肩則動肘,擰腕而勾掌,你若能窮極骨骼變化,便可料敵先機(jī),豈不是對武功修為大有裨益?
小弦心中一動,弈天訣的原理本就是故意露出破綻誘敵來攻,若能提前預(yù)知對方的出手方位,威力定然倍增。
當(dāng)下小弦拍手叫道:好啊,但我只學(xué)那些與武功有關(guān)的知識,可不要做大夫。他心想反正一時也逃不掉,倒不如學(xué)些本事。
黑二見小弦意動,呵呵一笑:也罷,這幾日便先傳你陰陽推骨術(shù)。
小弦想了想:不知要學(xué)會這陰陽推骨術(shù)要多久時間?
黑二道:這里有許多死尸,恰好可以供你擺弄,若你有天分,幾日便可掌握。其實醫(yī)道博大精深,窮一生之力也未必能有所成,但黑二只怕小弦不肯學(xué),方才故意如此說,心想小孩子心性不定,等小弦學(xué)出了興趣,自然會再求自己傳授,倒不必急于一時。
小弦眼珠一轉(zhuǎn):這些死尸好不嚇人,要我學(xué)須得答應(yīng)一個條件。
黑二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可知有多少醫(yī)師欲求一尸而不得,更有甚者掘墓求尸。如此好的機(jī)會擺在你面前,還要講什么條件?
他說的確是實情,漢人迷信,豈愿死后毀尸?若非塞外民俗較為開放,并沒有太多顧忌,黑二祖上也不可能將骨骼經(jīng)絡(luò)之術(shù)研究得如此透徹。
小弦嘻嘻一笑:我學(xué)一天,你要給我一兩,不,要給我一兩銀子。他知道縱然黑二想留下自己,但追捕王一來,必會將自己帶到京師去要挾林青,便存著伺機(jī)逃跑的念頭,只是身無銀兩諸多不便,總不能再去劫富濟(jì)貧,索性趁機(jī)漫天要價。
黑二怒道:我一月的俸銀才不過十兩
小弦對銀錢全無概念,連忙改口道:那一天給一兩好了,以我的聰明才智,估計最多僅讓你破費小半個月的俸銀。他與黑二混熟了,見黑二瞪起眼睛也不怕,昂起頭傲然道,不能再減了,你若不司意,我就不學(xué)。
黑二拿小弦無法,又確實想收下這個精怪的徒弟,只好勉強先答應(yīng)下來。
說來也奇,黑二雖然一天到晚與死尸打交道,亦睡在殮房石棺中,本身卻有潔癖,每口都要去城中浴館中細(xì)細(xì)清洗一番,當(dāng)下也帶著小弦去好好洗個澡,又陪他在汶河城中逛了一圈。
小弦人小鬼大,假意穩(wěn)住黑二,心里卻存下了等他每日洗浴時趁機(jī)溜走的念頭,暗暗記一下逃跑路線,又問起黑二才知距自己在平山小鎮(zhèn)上被擄已過了四天,汶河城離京師亦僅有只四日的路程,想必遇擒后一路上被點了穴道,所以渾然不覺。看來還需要學(xué)幾日醫(yī)術(shù),攢下足夠的銀子
黑二哪里想得到小弦的心思,一心教他祖?zhèn)麽t(yī)術(shù),回到殮房中便抱出一具尸體,對小弦講解起來。
黑二這十余年少與外人交往,潛心鉆研醫(yī)術(shù),對人體骨骼的了解程度可謂是天下無人可出其右。他雖不通武學(xué),但因時常要解剖那些因江湖械斗而死的尸體,亦需要了解各門各派武功招式與奇門兵器等。
一般的武學(xué)高手皆稍通醫(yī)術(shù),方可出手制敵要害。像分筋錯骨手、大小擒拿手等武功更是與之息息相關(guān),只是從沒有一人能如黑二這般,將尸體細(xì)細(xì)分解,逐一驗看,對人體復(fù)雜的骨骼結(jié)構(gòu)了如指掌。
正如黑二所言,習(xí)武者無論武功高低,畢競是血肉之軀,跨步先動胯骨,出掌先擺肩骨,出手皆有跡可尋,懂得骨骼運動的道理確可有料敵機(jī)先之效。他對此研究多年,極有心得,遇見小弦這樣一個活潑有趣的孩子,一意想讓他拜自己為師,從此留在身邊,教得更是盡心盡力,毫不藏私。
小弦學(xué)得頗有興致,再也不覺那些死尸可怕,不但親手將尸體全身骨骼摸了一遍,竟然還給每具尸體起了名字,黑二亦不禁莞爾。
小弦本就極聰明,當(dāng)初為了化去寧徊風(fēng)的滅絕神術(shù),在點睛閣中記下了人體全身穴道,此刻有十余具尸體做標(biāo)本,再與黑二所教——一印證,進(jìn)步神速。僅兩三日的光景便已掌握了許多要點,更與弈天訣不戰(zhàn)屈人的心法相配合,得益匪淺。他倒不曾忘記每日找黑二討那一兩銀子的教課費,黑二權(quán)當(dāng)小弦少年心性,覺得有趣,也不與他爭較錙銖。
到了第三天,小弦忽覺心神不寧,晚上不停做著噩夢,半夜驚醒,怔怔躺在石棺中,對林青的思念之情狂涌而來。算來與林青已分別七八日了,卻一直沒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現(xiàn)在何處,是否已經(jīng)到了京師?追捕王或許隨時會來,若不逃走,便再無機(jī)會,但摸摸懷里輕飄飄的三兩銀子,又覺得膽氣不足,可心里還抱著一絲僥幸的念頭:林青會先于追捕王找到自己,若是自己貿(mào)然逃走,豈不正好錯過?
在小弦的心目中,林青乃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大英雄,加之他親眼見林青在君山挫敗六大邪派宗師之鬼工歷輕笙,認(rèn)定普天之下,唯有明將軍可算是暗器王的對手,其余諸如追捕王之輩,皆不足懼。
再想到黑二心地善良,待自己不薄,至少也應(yīng)該把那陰陽推骨術(shù)學(xué)會了,才算對得起他。
小弦記得媚云教右使馮破天提過,自己的生日是四月初七,便直覺自己與七字有緣,索性打定主意再等四天,湊足七兩銀子就逃走。
其實小弦對黑二頗有些難舍之情,心底卻不肯承認(rèn),加上獨去京師亦是心中無底,順便找個這樣的借口,這等孩童心思實不足為外人道。而他并不知,這天正是林青在京城外中伏受傷之時,他隱有感應(yīng),亦算是天意。
自此小弦學(xué)得更是用心。只因管平并未告知小弦的來歷,黑二對他全無防范之心,偶爾有事外出時,亦留小弦單獨在險房中,回來總見他一人對著死尸苦思,更不疑有他。
轉(zhuǎn)眼又過了四日,這天傍晚,黑二要帶小弦去浴室,小弦卻推說自己頭疼,不想外出。他畢竟是個孩子,既然打定了今日離去的主意,言語行動間便不免露出些破綻。黑二本來略有懷疑,聽小弦說身體不適,反倒去了疑心,哪兒會想到其中有詐。
經(jīng)過七天的相處,黑二與小弦感情漸深,十分關(guān)切,又替他把脈,卻查不出什么病癥,只當(dāng)是偶感風(fēng)寒,逼著小弦喝下一碗藥,囑咐幾句方才離開。
等黑二走后,小弦立刻跳起身來,走到門口,忽又有一絲不舍。心想黑二對自己一片誠心,若是就此不告而別,未免太不講義氣。他找支炭筆在地上給黑二留幾句話,卻又不知應(yīng)該如何措詞,思索良久,方才學(xué)著江湖好漢的口氣,寫下幾個大字: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后會有期!
看著地上的字跡,小弦又覺語氣太過生硬,嘆了一口氣,再寫下幾個字:黑二叔,你是個好人,我會記得你的一時頗為動情,眼眶微紅。他自小受《天命寶典》的潛移默化,性格上本就敏感重情,此等生離死別對他心靈的沖擊尤勝他人。他抬頭看看呆了幾日的殮房,竟也覺得溫暖,若非時間緊迫、獨自一人亦有些害怕,真想一一打開石棺,向那些死尸也告聲珍重。
當(dāng)下,他正要起身離開,室內(nèi)燈光驀然一暗,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門口的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