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醒未醒時, 唐緩聽到耳邊有清淺的呼吸聲,有人握著她的手,掌心溫暖。
她睜眼時, 鐘晹綏正用熱毛巾幫她擦臉, 唐緩看著他有些消瘦的臉頰, 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笑。
鐘晹綏對上她含了笑意的眼, 突然停了手上動作, 唐緩咧著嘴笑道:“你又找到我了呀。”
鐘晹綏就這樣看著她,唐緩有些費力地支起身子靠坐起來,她將臉湊到鐘晹綏跟前, 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問道:“怎么了?”
鐘晹綏突然拿起旁邊的干帕子展開, 蒙到唐緩頭上。唐緩被遮了眼, 伸手想將帕子拂開, 嘴唇上卻突然一軟。
鐘晹綏的吻很輕,如蜻蜓點水一般, 卻叫唐緩驀地紅了臉。她心中正慶幸有帕子遮著時,卻被鐘晹綏擁進了懷中。他的聲音自她頭頂響起,依舊好聽,卻不知為何帶了些鼻音。
“愨州承曲城有一處十里街,每逢春日花期, 十里長的街道邊, 花總是開的濃密又熱烈。我來谷中被告之你再也醒不來時, 最后悔的事, 竟是沒有帶你去看一次。”鐘晹綏一手攬著人, 另一只手擱在了唐緩腦后,“當我被逼至你的死亡面前時, 才發現之前所謂的堅持究竟有多么愚蠢。”
鐘晹綏放開了唐緩,取下她頭上的帕子,直視著唐緩的眼睛,無比認真道:“所以阿緩,若你此刻哪怕有一絲一毫不討厭我,可否試著許我一個機會,過去的事你若覺得重要,我定會盡力去想起,將來的事若你覺得擔憂,我定會盡力去解決。我所求不多,只希望你能在我看得到的地方,這樣我便不用擔心你是否冷了餓了,不用擔心你是否傷了痛了,不用擔心你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突然就離開,從此讓我后悔余生。”他握著唐緩的肩膀,問她:“這樣的機會,你可否許我?”
唐緩呆呆地看著鐘晹綏,有生之年,何曾有人對她講過如此窩心的話,讓她覺得,她原來也如此重要。
“可是……”唐緩垂了頭,“便是我應了你的話,卻可能根本活不長久。與其到時難過,不如就此作罷……即便我僥幸活了很久很久,若我的模樣變得奇怪,或是心眼兒變得更小,到了被人厭棄的那一日,我……”
原來,在她的心里,竟也盤亙著如此多的不安,它們肆意生長,幾乎將她的整顆心吞沒。
“沒有如此多的可是,也沒有如此多的假設,”鐘晹綏親了親她的額頭,“你只要,信我。”
這一刻,唐緩仿若使盡了力氣抬頭對上他溫和的眼,近乎被蠱惑般,點了點頭。
鐘晹綏在她點頭的瞬間笑開,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的表情,似陽光破云而出,讓整間屋子都亮了起來。她不知為何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趕忙用被子蒙住了頭,任憑鐘晹綏怎樣叫都沒松開拽被子的手,直到幾乎無法呼吸,才偷偷掀開被子一角,卻被鐘晹綏準確地捉住了手。
唐緩用另一只手捂住嘴,眼淚卻啪嗒啪嗒地落下來,跌在了鐘晹綏的手背上。
鐘晹綏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趕忙將人拉出來,唐緩卻突然捉住他的手,用尾指勾住他的尾指,邊落淚邊哽咽道:“這一次,縱使有千萬種理由,都不可以丟下我。”
鐘晹綏幫她擦著眼淚,聞言點頭道:“即便有千萬種理由,我也不會丟下阿緩,倒是阿緩,也莫要再丟下我。”
唐緩臉上掛著淚,嘴角勉強牽出一絲笑意,眼淚卻一瞬間落的更加厲害。
鐘晹綏將人摟進懷里,看著懷中不斷抖動肩膀的姑娘,只覺得她似要將有生之年的委屈全部哭出來。他的臉頰貼著她有些亂蓬蓬的發絲,伸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心中輕嘆,一切,都終將好起來。
午飯時,谷中四人難得圍坐在同一張桌前,四月谷主最先落座,不客氣道:“我這谷中并無什么待客之道,若是嫌棄飯菜,可以選擇餓肚子。”說罷,便動了筷。
唐緩抿了抿有些干澀的嘴唇,聲音幾不可聞:“那個賭,最后誰贏了?”
四月谷主聞言頓了動作,瞥她一眼,面無表情道:“算你運氣好。”
唐緩有些不敢相信地瞪圓了眼睛,反應過來時一把拽住了鐘晹綏的衣袖,歡喜道:“林玉,多謝你!”
鐘晹綏與段箏歌滿臉迷茫,不知她二人的話是何意,聽到唐緩喚的那一聲“林玉”,四月谷主的表情有些奇怪,她看了唐緩一眼,末了低頭繼續吃飯。
見唐緩滿臉笑意,段箏歌不由出聲道:“入谷的路是我領的,怎地小緩兒要謝的人只有他一個?”
唐緩笑意微斂,略微點頭道:“多謝陛……段公子。”
唐緩話落,四月谷主再次抬頭,來來回回看了段箏歌與唐緩好幾遍,臉上表情古怪得很。
三人見此,不約而同道:“怎么了?”
恰在此時,門外突然有人出聲道:“好巧,竟趕上了午飯。”聽聲音,卻是樓大夫。
四月谷主有些不悅道:“來者何人?為何擅闖我四月谷?”
樓大夫跨進門來,意外地向著四月谷主一揖到底,然后開口道:“可是溫凌師姐?在下乃師父的關門弟子樓清,師父生前曾言道,在下之前有一位師姐一位師兄,四月谷便在師父離開時交給了溫凌師姐打理。”
在場之人何曾想到樓大夫竟是四月谷主的師弟,只是溫凌卻不見意外,問道:“樓清?便是師父曾提起的那個益國的病秧子皇子,師父為了報恩收為關門弟子的那個穆月清?”
溫凌的描述讓樓大夫有些尷尬,“正是在下。”
“既是同門,入谷倒也不奇怪,你自己尋一副碗筷罷。”溫凌說完便繼續吃飯。
唐緩目瞪口呆地看著樓大夫,她何曾想到此人居然是穆玥瀾的親哥哥,如此一來,依著樓清與鐘晹綏的關系,他莫不是要給那二人牽線搭橋罷?
鐘晹綏將唐緩的頭扳回來,好笑道:“你目光如此熱切地瞧著他作甚?他比我好看?”
唐緩瞥他一眼,復又低頭看著飯碗有些粗糙的邊緣,聲音細若蚊吶:“那你說,我好看還是穆玥瀾好看?”說完又覺得別扭,忙用雙手捂了臉,臉頰熱得不行。
許是聲音太小,其他人都未聽到唐緩的話,唐緩以為鐘晹綏也一樣,便偷偷抬了眼,卻見鐘晹綏正笑看著她,見她抬頭便突然出聲道:“我的阿緩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鐘晹綏話落,溫凌一不小心將口中的茶噴了出來,被嗆得止不住地咳嗽起來,段箏歌也好似被狠狠嗆到一般,他趕忙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唐緩見二人如此反應,此時熱的只覺頭頂都冒出了火苗來。
樓大夫看樣子并不意外,他似乎有話要說,唐緩卻未等他開口便捂著臉跑了出去,只是剛一出門就與人撞了個滿懷,兩個人齊齊跌在地上。
看清來人時,唐緩臉上的笑意瞬間便被凍住,她從地上爬起來,攥著拳頭語氣不善:“你為何在這里?”
屋里人聽得動靜皆出了屋,卻是樓大夫開口答道:“我入谷時恰好看到了谷外的林姑娘和木姑娘,她二人皆只帶了一個婢女,如此等在谷外實在不妥,我便自作主張將人帶了進來。”
“樓大夫難不成改行做了木匠,怎地管起來的一個兩個都是木頭姑娘?”林飛暖的存在,時時刻刻提醒著唐緩親耳聽到的那一紙賜婚圣旨的存在,此事讓她心下十分抗拒,卻又不得不面對,她一瞬間好似炸了毛的貓,“我記得十年前的林姑娘可是自己入的谷,出谷時還不忘將出路給炸了封死,今日如何就輪到樓公子,啊不對,應當是穆公子操心了?”
林飛暖在地上坐了許久也不見鐘晹綏上前扶她起身,無奈只得就著婢女的手自己站了起來。她黛眉微蹙,聽得唐緩的話,眼圈不由地泛了紅,當真是我見猶憐。
木姑娘此時被段箏歌拉了過去,只聽段箏歌皺眉道:“我不是讓屹山給你帶話,叫你在明城等我,為何自己跑來這里?”
木姑娘還未回答,便聽溫凌指著林飛暖道:“那時炸我四月谷的人,是她?”
“她指使車夫炸的。”唐緩翻了個白眼,只覺溫凌的記性差得要命。
“臭丫頭倒是好記性,”溫凌轉身朝屋里走,似有深意道,“記性好,仇也記得久。”臨關房門前,又最后囑咐道:“谷中房舍不多,你們自便,丫頭記得刷碗。”
鐘晹綏伸手將唐緩衣裙上沾的土拍掉,卻被唐緩將手擋開,她轉身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嘭”地一聲關上門落了鎖。
背倚著門,唐緩心中怒道:刷你個頭的碗!
四月谷中,除卻溫凌和唐緩的房間,只有唐緩視若珍寶的書屋,以及一間空房。書屋自唐緩發現起便習慣了上鎖,沒有她的鑰匙,便是連溫凌也進不去。
余下幾人無奈,只得將唯一一間空房讓給了幾個女子住,余下三人打算在客堂將就一晚。
入夜時,唐緩和衣躺在床上輾轉,卻始終無法入睡。她趿了鞋子下床,走到桌前卻發現水壺中沒有水,便拎了水壺打開門。
鐘晹綏幾乎在開門的同一時間轉了身,看到唐緩,不由笑道:“睡不著?”
月色下的男子身形修長,容色卻比月色更撩人,唐緩撇開眼,手指不由自主地摳著水壺把手上的紋路,別扭道:“明知故問。”
鐘晹綏上前接過她手中的壺,伸手牽了她的手,“好巧,我也睡不著,不如你帶我逛一逛四月谷。”
他的聲音依舊好聽的緊,讓唐緩不由想起午飯時他說的那一句話,一瞬間便又紅了臉。她忙用點頭掩飾過去,輕輕地“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