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狗,今天訓(xùn)練累死了吧?來,把你那把破槍拿過來,我董錘天生就是一把鐵錘,勁大抗造。哈哈,吃飯時把你那窩窩頭給我一個就成。”
“董錘,今天可算讓我李小麥抓了個正著吧,又在欺負(fù)張二狗,是不是覺得我這個班長不管用呀。”
“班長,你可真能冤枉好人。不信你問王板凳,哪天吃飯我真要過張二狗的窩頭啊。”
“是的班長,你別說董錘了,我每次給他他都不要,說、說攏共每人就一個窩頭,給了他我一碗稀飯,第二天就更爬不起來了。”
“真的,董錘,不愧是我班上的好兄弟。等著,雪化了我就去求連長,到山里看能不能套幾只兔子回來。”
幾個人像秦漢、莊滬生一般半大不小的士兵,人人都是扛著一桿高過他們半頭的漢陽造,雖然是一身棉軍裝,但其單薄的程度幾乎就是兩片土布隨便那么縫合起來的。數(shù)九寒冬,竟然腳上穿著的還是一雙雙草鞋。
不過草鞋里都被塞進了一些破布片子,總算比光著腳丫子要強許多。
過去的這些娃娃兵,正是駐扎在中條山南部防線上的新編第27師893團五營一連三班的士兵。由于他們根本無法與同在第80軍序列的165師等部隊相比,因而一開始便被發(fā)配在夏縣縣城之外的窮鄉(xiāng)僻壤駐防。
歧視還不僅僅是在這方面,就連正常的裝備、給養(yǎng)甚至士兵們的伙食,軍部由于上面的撥付捉襟見肘,而只能在這支全是娃娃兵的部隊頭上動腦筋。
按照軍長孔令恂對他們師長王竣公開的說法,就是反正也不指望你27師真正派上用場,裝備差一點,吃的差一點算什么呢?
現(xiàn)在,這群在山間小路稀稀拉拉排開隊伍,前胸貼著后胸只想趕快回去喝到一口熱湯的娃娃兵們,看到村口時,卻突然被一隊隊衣裝鮮亮、紅光滿面并且人人都是身背一長一短兩桿槍的士兵,嚇了一跳。
怎么突然跑出這么多神氣的士兵,看他們那居高臨下的樣子,該不會是真正的嫡系中央軍來了吧?
李小麥撓撓頭,心里不覺砰砰亂跳起來。
到現(xiàn)在為止,他見過最大的官就是他們師長王竣了,可那還是這幾天的事。若不是奉命拉到中條山,恐怕想見也難。
“班長,他們怎么不打旗號呀,不會是——”
細心的張二狗湊過來,悄悄拉了一下李小麥的袖子。
在班上號稱文化人的張二狗,上過幾年私塾,本來還夢想著到哪個店里去做個小伙計,誰知隨著山西會戰(zhàn)的大敗,他的家鄉(xiāng)也被小鬼子占領(lǐng)了,跟著人潮逃到半路便被拉了壯丁。那時,他還不到16歲。
李小麥再次撓撓頭,顯然認(rèn)可了張二狗的話。
駐扎此地后,連里的確傳達到班一級,說過這次眾多部隊全部被拉往中條山休整,因為部隊過于龐大已經(jīng)引起了日寇的注意,有可能會將此作為一次聚殲中國軍隊的絕佳機會,所以各部隊一定要提高警惕。
不過,要說他們是小鬼子摸了進來,李小麥卻不相信。
這些人,雖然一個個都是俯視著他們,但眼神中透露出的,卻是一股股像見了親弟弟一樣的火熱目光,很容易就能看到里面難以掩飾的親近感。
好怪的人噢,李小麥揚頭向自己的連長望去,卻是連個影子都沒有,只好壯起膽子,虛虛地望著一個看上去像當(dāng)官的人問道:
“長官,這里是新編第27師駐地,你們是哪個部隊,我、我們得問一下。”
不巧的是,他正好問到了秦漢頭上。
秦漢一笑,不動聲色地反問道:
“哦,新編第27師的兄弟們,你們好呀。不過,我們是哪個部隊,你們看呢?猜錯了沒關(guān)系,如果猜對了哩——”
說著,秦漢突然摸出一個牛肉罐頭在手中甩道:
“這個罐頭,是我個人的配置,我就送給你。”
話音未落,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咕咚咕咚咽口水的聲音。不是李小麥他們?nèi)瞬粻帤猓撬麄儼肽甓喽紱]見過油腥味的肚皮,不爭氣。
誰知,一個端莊的女兵突然在后面斥責(zé)了一句:
“秦漢,爸爸平日是怎么教導(dǎo)你的,有話好好說,不要用東西去羞辱人。”
李小麥一聽,聞聲向女兵望去,卻見女兵奇怪的兩眼都是淚花,不覺一下子有些錯愕。怎么回事,她看上去真的好像姐姐呀,那種被人欺負(fù)了之后憤而出面擋在前面的神態(tài),簡直就是一個人。
“不、不妨事,這位長官也說了那是他自己的東西。”
李小麥只覺嘴巴一陣發(fā)干,趕緊說了一句,然后退到伙伴中間,順手推了推文化人張二狗。
張二狗根本沒想到自己的班長,一把就將自己推了出來。
一個趔趄之后,張二狗望著面前一個個沖著他微笑的面孔,突然大嘴一張,抱頭蹲到了地上。
“班、班長,我、我也不知道說什么。”
正不可開交之時,一連長終于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分開人群,定睛向秦漢一看,隨即將目光牢牢地鎖定在了他兩肩的肩章上,急忙立正敬禮道:
“不知少校光臨我一連駐地,恕罪恕罪。敢問長官,可是衛(wèi)立煌總司令官特務(wù)團到此公干?”
一連長說的也沒錯,而且足見他也算得上見多識廣。
剛剛從閻錫山第二戰(zhàn)區(qū)剝離出去的衛(wèi)立煌。雖然從今年開始榮升為第一戰(zhàn)區(qū)總司令長官,老蔣不再兼任此職,但由于諸多集團軍齊聚中條山一邊休整,一邊防御,所以衛(wèi)立煌作為第14集團軍一職仍留在第二戰(zhàn)區(qū)序列。
而他的戰(zhàn)區(qū)總司令部的確又一個裝備精良的特務(wù)團,因其神秘而一直被中條山的各部隊所津津樂道。
這個特務(wù)團,是衛(wèi)立煌通過宋希濂的關(guān)系,花了很大代價,才從宋希濂的軍中搞到了一個團的突擊營標(biāo)準(zhǔn)野戰(zhàn)軍配置,這卻是一般人無法知道的秘密。
這一連長有幸見過一次衛(wèi)立煌這個特務(wù)團的影子,因而先入為主地將很是相似裝扮的秦漢,當(dāng)做了他們。
當(dāng)然,如果是的話,那可就不得了啦,戰(zhàn)區(qū)總司令部特務(wù)團都到了這里,別說他一個小小的連長,就是他的那個表舅師長王竣在這里,那也是要心里跳上一跳的。
不過,秦漢一張口,這一連長就下意識失望地啊了一聲,但很快卻又像踩到地雷似的蹦得更高了。
“什、什么,長官你、你們是、突擊營?”
一連長顯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馬上又回頭看了看李小麥,直嚇得李小麥搗蒜般地連連點頭。
“連、連長,我、我們也都聽到了,他們是、是說他們是突擊營。”
一連長回過身,兩眼一下子變得直通通的了。
我的媽呀,特務(wù)團就夠嚇人的了,沒想到比特務(wù)團更嚇人的,卻在后面。
“長、長官,鄙人王漢,新編第27師893團五營一連少尉連長,請長官訓(xùn)示。”
話音一落,秦漢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莊滬生、萬古碑等人,見他們都是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兩眼神采飛揚,立刻便知道了他們也許此刻正在心中感慨。以前身在突擊營不覺得,自打上路以來,只要報出突擊營旗號,所見都是這種羨慕嫉妒恨的表情。
看來,真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呀。若不是他們早早就有幸身在突擊營之中,或許現(xiàn)在連這些娃娃兵都還不如哩。
定定神,秦漢馬上沖一旁的莊滬生示意了一下。莊滬生點點頭,跨前幾步,隨即亮出一紙文書道:
“王連長,這是第二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閻錫山手令,我部要在此暫居一時,地點已選定在附近七個村子。相關(guān)事宜,需要與貴師接洽,不知王連長可否派人做個向?qū)ВI(lǐng)我等前去師部。”
一連長趕緊彎腰答道:“不敢,鄙人斗膽說一句,長官真是與我有緣了,我們師長正是鄙人表舅,不如就由我親自帶長官前去如何?”
哦,秦漢忍不住又與萬古碑、莊滬生等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莫非,這27師,冥冥之中還真是與突擊營早已結(jié)下了善緣?
由于有突擊營本來就暢通無阻的名頭,再加上又有閻錫山的手令,王竣師長幾乎沒設(shè)什么障礙,直接就按秦漢他們自己劃定的區(qū)域騰出了五個村子。至于為何要少給兩個村子,完全是因為他總不能讓他的那片部隊住到荒野上去吧。
弄清了情況,秦漢馬上順勢提出了一個建議:
既然住房這么緊張,又是窮鄉(xiāng)僻壤的,本來這么多部隊進來占了無數(shù)民居和空地,民怨已是頗大。倘若再因為突擊營騰房子,而鬧得大家都雞犬不寧,反而不美。只要27師不反對突擊營在此暫居、訓(xùn)練,那么營地、住房以及生活問題,就不勞27師費心,他們自己解決。
對此,王竣當(dāng)然求之不得。雖然對兩軍混居一地,怕是多有不便,而且也恐生變,但這個念頭也僅僅是一閃而過,很快就被省錢和省事的思想給取代了。
這倒不是王竣不像一個合格的將軍,而是他手上的確是太拮據(jù)了。
更重要的是,突擊營從橫空出世以來,他就一直給予了高度關(guān)注。時至今日,他還沒聽說過一件突擊營向任何一支中國軍隊下手的先例。這一點,當(dāng)然至關(guān)重要。
還有就是,閻錫山的手令,堂而皇之地便擺在那里。就算他不相信突擊營,堂堂第二戰(zhàn)區(qū)總司令長官的話,他還敢不信嗎?
大事一解決,秦漢、萬古碑和他們的上千號人馬,總算可以安安心心地在中條山中住下來了。
幾天后,一隊幾乎望不到邊的車隊,浩浩蕩蕩地開進了山里。
沿途的各支國軍部隊,都為這么浩大的聲勢驚呆了,紛紛展開豐富的想象,抻著脖子希望車子能停在自己的駐地之內(nèi)。
然后,所有人都白高興了一場,車隊雖然綿長,卻一站都沒有停下,繼續(xù)浩浩蕩蕩地一路向南開去。
一個個問詢的電話,雨點般打向戰(zhàn)區(qū)司令部。
但不管是閻錫山的第二戰(zhàn)區(qū),還是衛(wèi)立煌的第一戰(zhàn)區(qū),副官處回答的口徑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倒出來般整齊劃一:
“知道了,做好你們自己的事情,嚴(yán)格約束各自部隊,不得擅自行動。”
第27師聽見動靜,當(dāng)然也是人人爭先,個個奮勇,像集合號般整齊地呼啦啦涌到了山谷兩旁。
這樣的陣仗,還有那在泥濘中一點也不趴窩的車子,很多人這輩子都不曾見過哩。
帶著隱隱約約的期待,和似乎已經(jīng)猜到什么的好奇,李小麥同樣也領(lǐng)著他班上的十幾個兄弟,擠在了山谷兩旁看熱鬧。
當(dāng)最后一輛車嘎然停在他們面前,張二狗興奮地跳了起來。
“班長,我說什么來著,肯定是來找秦長官的,你看沒錯吧。”
董錘悶頭悶?zāi)X地看了一會兒,忽然嗡嗡地哼哼了一句:
“你高興個球,媽拉個巴子的,這要是我們師這樣給我們送給養(yǎng),明天就是戰(zhàn)死了老子也心甘情愿。”
李小麥眨巴眨巴眼睛,忽然一縮脖子,袖著兩手默默地轉(zhuǎn)身走了。
不過,當(dāng)車上大布一拉開,一箱箱整齊的罐頭,一袋袋精制大米,一包包壓縮餅干,還有一箱箱散發(fā)著清香的蘋果,被突擊營依次搬下車來,山谷兩旁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李小麥也不知何時,又悄悄地從破屋里鉆將出來,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雪地上的東西看。
“媽的,搶他娘的——”
不知是誰,突然扯起嗓子喊了一聲。
李小麥也是心頭一熱,本能地松開膀子就向前跨去。
就在這一剎那,一隊隊荷槍實彈的突擊營官兵,忽然在車隊30米的距離,拉出了一道虎視眈眈的警戒線。
黑洞洞的槍口,讓所有人突然一個寒噤。
呵呵,財不外露,露則飛來橫禍,這點道理恐怕天下人皆知吧。
看著突然群情激奮,突然又靜若死水的27師,秦漢冷笑一聲,隨即下意識地甩了甩頭。
一轉(zhuǎn)眼,卻發(fā)現(xiàn)孟點點盯著山谷間的娃娃兵們,又是一副淚眼婆娑。
唉,這個姐姐,哪兒都好,就是心太善了。
秦漢想了想,輕輕靠過去,在孟點點身旁坐了下來。
“姐姐,你不能老是這樣,一看見受苦的人就想到從前姐姐的家鄉(xiāng)。忘了老師怎么說的,竭澤而漁不如放水養(yǎng)魚,我們現(xiàn)在做的一切就是這個,千萬不能因小節(jié)而失大義。”
孟點點擦擦眼角,點頭道:
“我知道,是姐姐不好,以后不會了。”
說完,她一個起身站了起來,然后沖秦漢微微一笑。
“來的時候,爸爸果然沒說錯,我雖然是你們的姐姐,學(xué)歷又高,但與你們這些小弟小妹們相比,還是溫室里的花朵。所以,爸爸一定要讓我這一年都不許離開這里。”
“姐姐說笑了,我們還有孟想、孟喬,都以姐姐為榮哩。”
秦漢說著,忽然想起來時楊茂明叔叔給他專門為此講的孟點點被日本女特務(wù)川島芳子擄去的事情,不覺柔聲說道:
“姐姐,爸爸說你該成家了,孟想、孟喬還有我們,都想做姑姑和舅舅了呢。”
孟點點突然臉一紅,很快就把臉扭到了一邊去。
“瞎說什么,我都快30歲了,誰還會要我。再說了,爸爸還有芳雨媽媽、如云媽媽把我養(yǎng)這么大,我還沒好好報答他們哩。這樣的話,以后不許再說了。”
秦漢點點頭,舉目向李小麥他們那邊望去,忽然道:
“姐姐,物資分發(fā)好了以后,爸爸指定給27師和當(dāng)?shù)匕傩盏臇|西,就請你去主持分配,你看可好?”
孟點點吃驚地扭過頭:“真的?”
秦漢馬上一本正經(jīng)地應(yīng)道:
“當(dāng)然,軍中無戲言。”
孟點點忽然明白了,盯著秦漢認(rèn)真地說了一聲:“謝謝弟弟。”
黃昏時,師長王竣被請到了物質(zhì)堆放點。
看到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小山般的成堆物資和給養(yǎng),就算貴為中將師長的王竣也是不禁驚嘆不已。
不過,當(dāng)他聽說這里一半的物資,馬上就是27師的東西了,卻更是一驚。
“孟小姐,我沒聽錯吧,你說這里的補給一半都是給我們的?”
孟點點微微一笑,取出一聽罐頭拿在手中。
“王師長,你沒有聽錯,這是我們營長親自指定的。而且你也可以看看,我們就千把人,若不是有一半是給27師的,我們根本用不著一次拉這么多來。”
王竣愣怔半天,突然伸出雙手就向孟點點握來:
“如此,我就代表27師謝謝你們了。尤其是孟遙將軍,可惜慕名已久,無緣相見啊。”
孟點點心中一動,忽然記起臨行時爸爸的一番叮囑,馬上又是微微一笑道:
“都是為了一起打鬼子,別客氣,說不定哪天王師長就會見到我們營長。”
說完,她將罐頭交給一個戰(zhàn)士打開,然后沖著不遠處的王板凳一招手:
“請你過來一下,這個罐頭,算我的那一份,請你替你們師長先品嘗一下。”
王板凳被這突然降臨的幸福震暈了,拿著罐頭一看到里面紅油油的牛肉塊,眼淚頓時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沒出息,還不謝謝孟小姐——”
王竣嘴里訓(xùn)斥著,喉結(jié)卻控制不住地也跟著一上一下地滑動起來。
緩緩降臨的夜色中,少有地亮起了一叢叢的篝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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