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練濺血酬月王,從此入夜無天狼。——莫天狼。
當(dāng)鋒利尖銳的匕首滑過我的頸項(xiàng)時,入目之景皆被高殿上那個月白色的身影所填滿。
血濺三尺終是成為了我最后的結(jié)局,對此我并不驚訝,但卻實(shí)實(shí)在在地為她那最后一瞥笑,驚為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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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穩(wěn)有力的腳步聲轉(zhuǎn)過內(nèi)室重重帷帳,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如同宣告我死亡的步伐漸漸而來,雖然緩慢卻是必然。
低頭俯視我,這應(yīng)該是他多年的心愿;雖然,殺了我或許才是第一心愿。
他繞出內(nèi)室,一雙月白色錦履纖塵不染,緩步踏上那座象征著夜郎最高王權(quán)的殿堂,聲音縹緲,如同鬼魅:
“莫天狼,本王回來了。”
嘴角的血似乎停不住,我微微一張口它們便噴涌而出:“我……料到了。”
如今這高高在上、桀驁如月的男子,我竟已經(jīng)有些看不出他正是那個多年前被我以一杯鴆酒賜死的月家大將軍之子。
他父親的名字叫什么我已經(jīng)有些記不得了,不過我倒是清楚地記得他叫什么——月夜!
哈!果真一語成讖,天狼星終是逃不脫朗朗月色之夜。
他身上的一襲月白色輕袍從來都是如此的耀眼奪目,眩得我幽幽地響起了他第一次穿上白色衣衫的那一日。
我還記得那是他十六歲生辰那日,月大將軍的府上張燈結(jié)彩地準(zhǔn)備著的賀壽,卻被我的駕臨給生生終止。
一杯鴆酒,那是他父親心甘情愿的選擇。
月氏一族本就位高權(quán)重,再加上一個日漸羽翼豐滿、驍勇善戰(zhàn)的兒子,如此情形是任何一位君王都不堪容忍的,我亦如此。
所以,我給了他父親選擇:自己或者是月夜,誰飲下此酒便留命給另一個人。
最后不出我所料,也算是遂了我所愿,他的父親做出了正確的抉擇。
我記得,那日當(dāng)我從他父親的密室中緩緩步出時,一身墨色錦袍的他低垂著頭深深地叩跪在門外,一雙拳頭握得緊緊的,也不知是因?yàn)閷ξ业膽峙逻€是痛恨。他周身散發(fā)著淡淡的冷冽氣息卻并非殺氣,更不是如今的王者霸氣。
那日,我事前并不知道正是他的壽誕。第十六歲,成人的標(biāo)志。
后來,喜事便變了喪事;紅事變作了白事。他換了一身白色的孝服,從此便再未穿過其他顏色的衣裳,再不曾賀過壽辰。
王宮中素來忌諱白色,除非王上駕崩。可是我特許了他衣著白色入宮。既然他愿意日日守著孝,我又何苦不成全他。
只是我沒想到,他護(hù)送他父親靈柩入葬將軍冢的回城途中,居然救了一個日后對我充滿威脅的女子。
然而當(dāng)時的我對此并無深慮,就像我后來所犯的同一個錯誤,是錯在了同樣的疏忽大意之上。
所以那時,他順利地將她帶回了月府,用短短六年的時間便將她訓(xùn)練成為手中最為鋒利的一桿槍,在殺掉肆虐人間的洪荒四獸之后直直地將槍頭抵向了我的咽喉。
我封她做了弒獸將軍,一個有名無權(quán)——寓意殺光妖獸后便再無用武之地——的將軍。
可是封賞那一日,我卻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小秘密,屬于二十二歲時的月夜的秘密:他看著跪地受封的白馬,居然笑得那般擯忘浮塵和心滿意足!
呵!可這不是我要的!我當(dāng)初留他的一條命可并非為此!
月夜,這個不尋常的月氏將軍,他要么成為我手中靖安四隅的利劍;要么便該成為割斷我生之命脈的刀刃!
總之,絕不是安于兒女私情的庸腐之輩!
所以,我派白馬征戰(zhàn)四野,即使四獸已滅也仍要奔忙于千里之外的荒涼山漠。然而我發(fā)現(xiàn),就算是距離卻仍是斬不斷他深種的情根。
所以,我起了殺念;所以,白馬受命出征弒殺青龍。
而當(dāng)她再回來,當(dāng)身邊的司馬祭司告訴我背著她的男子擁有長達(dá)三百年以上的生命線時,我仰天長笑:所謂命定,便是如此!月夜,這一世你注定為自己畢生之愿失去此生所愛!
無論那心愿是殺了我,是成為夜郎之王,還是平定四方、坐擁天下。
總之,你都是孤獨(dú)的。和我一樣的孤獨(dú),永遠(yuǎn)尋不到一個與你一起并肩江山之人!
然而,當(dāng)我頸脖之血如同你壽辰那日鮮紅的綢緞一般瀉下之時,我方才明白過來自己錯得有多么的荒謬——你的身邊還有她,司馬云雙。
那一刻,我不得不嘆一句:月夜,你比我更適合做這夜郎之主,稱霸天下。
她,一直在我身邊的她,心里滿滿的都是你啊。
意識迷離之間,我已經(jīng)忘了那是哪一年——天龍托夢,金石顯字。事事指向整個大地未來的命途:{昆侖有女,通曉天意;奉于君畔,盛世長安。}
于是我親點(diǎn)三萬將士出城,從漫天飛雪的昆侖山上將她迎下。不知如今,她是否還記得自己當(dāng)日對我說出的第一句話?
她亭亭玉立,面如描畫,朝著我微微點(diǎn)一下頭道:“我是夜郎的大祭司,我是司馬云雙。”
那個小丫頭或許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她在輕輕吐出那句話的時候是多么的高傲,多么的堅(jiān)毅。高貴如寒星,堅(jiān)韌似蒲葦。不知道是不是從那之后便開始有了這樣的念頭:她便是我遺落塵世的小公主啊!
她也不會知道,她手臂上那一行字我知道烙印的是什么了。
我還記得自己曾經(jīng)問過她,可她對我三緘其口怎么也不肯告知原委。最后,我是從她隨侍多年的婢女口中才得知那四個字原來正是:司馬云雙。
很難想象你那時是怎樣對自己下得去手的?而那歪歪曲曲的字體,應(yīng)該是你兒時的手筆吧?
為什么要在自己的手臂上烙印自己的名字呢?是害怕自己忘記,還是害怕別人將你遺失?
這些問題,我再也得不到答案。可是我記得自己以前每次想起這些時,都會心疼到落淚。
那時我想著,我那個走丟了的小公主是不是也像你這般堅(jiān)強(qiáng)?是不是也能像你這樣平平安安地長大,也有機(jī)會亭亭玉立地站在我的面前叫我一聲“父王”。
可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的記憶已經(jīng)開始慢慢消散,我已經(jīng)很難想起自己小公主的完整模樣了。
而眼前的容顏是你,司馬云雙。且讓我在心底將你當(dāng)做她吧,很短很短的時間,只到我死。
鮮紅的血液已經(jīng)開始凝固,我的喉嚨已經(jīng)徹底斷裂,再也無法張口說話,可耳朵似乎還是靈敏,因?yàn)楦叩钌纤穆曇艟従彽貍髁诉M(jìn)來。
“哼。”月夜輕輕一哼,明亮的笑意直達(dá)眼底,“那莫天狼,你多年前賜我父親鴆酒之時,又可曾料想到自己也將會有今日?”
我再答不出話,只是感覺到眼睫已經(jīng)開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沉重起來,耳邊的聲音卻綿綿不絕。
“司馬云雙,你這痛快的一刀也算是報答了他對你多年的信任。”月夜的聲音雖然冰寒卻怎么也透著一股慈悲,“一刀斃命總好過半生不死,本王也不愿再在他的身上浪費(fèi)時間。”
聞言,我吃力地抬眸去看那個一身玄衣的女子:那漠然的眉眼間在接觸到我的視線時,終是淺淺舒展開,淡淡地牽起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
司馬云雙,你從來都不知道,你是多么地像那個十六歲時一身墨色錦袍的少年,你們一樣涼薄的外表中始終深深地隱藏著一顆金子般的赤子之心;你也從來都不知道,你是多么地像那個跨騎白馬揮斬銀槍的女子……不!你比她更加的堅(jiān)毅更見的篤定自己的信念。
司馬云雙,這些你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