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圣耀,你長大以后要做什么?”
“我要當漫畫家。”
放學后,國小低年級的大象溜滑梯上,小男孩與小女孩背著書包,等著雙方家長接他們回家,他們是同班同學,住的地方也不過隔了兩條街。
男孩跟女孩舔著甜筒,那是男孩花光身上所有的錢,向學校福利社的歐巴桑買的。
男孩一直喜歡女孩,上課時他老盯著女孩那兩根小辮子發愣,也常常送女孩一些小叮當橡皮擦、淘氣阿丹貼紙等小東西,他最喜歡的時間就是放學后,跟女孩坐在溜滑梯上等待回家的時刻,因為他們的爸爸媽媽常常很晚來接他們,晚到其他小朋友幾乎都走光了,“哈哈!男生愛女生!”這類的嘲笑也跟著走光了。
所以,他們總是可以盡興地亂聊。
女孩心里也喜歡著男孩,雖然他常常看起來一副靈魂出竅的呆呆模樣,但她知道男孩很善良,她喜歡看他喂流浪狗的專注表情,不管工友伯伯怎么責罵男孩,男孩總是將早餐三明治中的火腿片留著喂狗。
她注意到,男孩喂狗時并不將火腿片丟在臟臟的地上,而是將火腿片放在掌心由狗兒咬去,這種貼心的小動作溫暖了女孩的心。
“可是你畫圖畫得比我差耶?”女孩說。
“我會努力練習啊,那你呢?”男孩問。
“我爸爸叫我當老師,可是我想當女太空人。”女孩嘟著嘴。
“當女太空人很好啊!”男孩說,吃掉最后一口甜筒。
一條流浪狗拾階走上溜滑梯,站在男孩的身旁猛吐舌頭;它叫做麥克,是男孩為它取的名字,它剛剛啃過男孩吃了一半的早餐,此時也是麥克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光。
“今天最后一次了麥克!”男孩說著,將書包交給女孩,把麥克抱在懷中滑下長長的溜滑梯,麥克興奮地大叫。
女孩看著溜滑梯下的男孩與搖尾傻笑的麥克,不知怎地,女孩心中有種非說不可的感動。
“那以后我嫁給你好不好?”女孩大叫。
男孩嚇到了,但他的臉上盡是隱藏不住的喜悅。
“好哇!”男孩小聲地說,頭點個沒完。
在小學二年級,一個叫圣耀的小男孩找到他人生第一次愛情,那時他坐在溜滑梯下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頭叫麥克的快樂流浪狗在他的臉上留下好多口水。而女孩坐在溜滑梯上笑著,拿著快要吃完的甜筒。
男孩覺得自己很幸福。
但,這不是一個愛情故事。
女孩最后并沒有嫁給男孩。
那天圣耀的爸爸接他回家后,過了半小時,女孩的家長著急地打電話詢問圣耀女孩的行蹤,圣耀嚇哭了,他整夜未眠。
他不該留下女孩一個人的。
從此,女孩一直都沒在校園里出現,身旁的座位、溜滑梯、秋千、翹翹板,全都不再有女孩的身影,圣耀很傷心。
有人說,小女孩被綁架撕票了,但圣耀根本不相信,因為小女孩的家里一點都不富裕,警察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錯了。
而且,女孩自己說要嫁給他的啊!怎么會莫名其妙地消失?
“不要哭,男孩子要勇敢一點。”圣耀的爸爸這樣說,拍著圣耀的肩膀。
圣耀的爸爸是個溫柔的大家伙。
“嗚~我不要勇敢~我要佳蕓回來~~”圣耀哭著,站在佳蕓破舊的小房子前,希望墻上的尋人啟事能夠早日撕下。
那時,圣耀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上悲哀的命運。
那時,他還不知道,那股悲哀的命運開始牽系著他、糾纏著他,至死方休。
同一年,圣耀的爸爸也失蹤了。
沒有人知道圣耀的爸爸去了哪里,也沒有人在河邊、山上、竹林里發現圣耀爸爸的尸首,美好的一切被蒸散成海市蜃樓,不再被依靠。
過了兩年,圣耀的媽媽絕望了,她帶著年紀小小的圣耀改嫁到一個有錢的醫生家里,那醫生是圣耀媽媽高中時的男朋友。
醫生對圣耀很好、也盡量照顧到圣耀思念親生父親的心情,醫生很體諒圣耀遲遲不肯叫他爸爸的原因:圣耀始終相信他親生父親還活在世上的某個地方,只是為了某種原因不能跟他們母子見面。
但是,圣耀對醫生叔叔感到十分愧疚,因為他知道醫生叔叔一直努力爭取在圣耀心中的認同,但圣耀一直到國中一年級,還是只稱呼醫生為叔叔,圣耀生怕他一旦開口稱呼醫生叔叔為父親,他的親生爸爸就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而今天,在這個特別的節日,圣耀終于決定給醫生叔叔一個特別的禮物。
“今天是父親節,這是送給你的。”圣耀拿出一個黑色的帶子,里面裝了一顆深灰色的名牌保齡球。
“謝謝!叔叔好高興!”醫生叔叔笑得合不攏嘴,他是保齡球的業余高手。圣耀在父親節送他禮物,這還是三年來頭一遭,其中的深意他當然明白。
“我不知道你的手有多大,所以沒有鉆洞。”圣耀說,他看見醫生叔叔開心的模樣,他自己也跟著愉快起來。
“謝謝,我愛你。”醫生叔叔親吻了圣耀的額頭,令已經國一的圣耀耳根發燙。
“我也是。”圣耀囁嚅地說。
那一天晚上,醫生叔叔開著賓士轎車,喜孜孜地去運動用品店鉆保齡球的指洞后一小時,圣耀的媽媽就接到一通醫院的緊急電話,電話的那頭傳來醫生叔叔的死訊。
醫生叔叔在等待紅綠燈的時候,被酒醉駕車兼逆向行駛的混蛋撞個正著。
唯一慶幸的是,因為有安全氣囊保護的關系,所以醫生叔叔還來得及說完幾句遺言:
1.好痛。
2.別動那里。
3.痛死了。
4.快注射高劑量的嗎啡。
5.好痛啊。
6.謝謝你,圣耀。
圣耀就這樣失去第二個父親,就在他認同這個溫柔的男人為父的那一天。
“你怎么這樣倒楣?”
“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圣耀嘆了口氣,在桌子上亂涂亂畫。他雖然已經不想當漫畫家了,但他還是有一雙靈巧的畫手。
今年圣耀剛上國三,雖然他補習課排得滿滿的,但他的功課卻未見起色,總是在班上的最后幾名打轉。
“后來呢?你媽媽不是又嫁人了嗎?”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問道。
她叫什么并不重要,因為她的命運正與圣耀的命運產生某種聯系。
“對啊,她嫁給開計程車的王爸爸,后來又嫁給現在開貨運公司的張叔叔。”圣耀說,關于這個答案,他自己也很無奈。
“又嫁了兩次?”女孩眼睛睜得好大。
“嗯,王爸爸死了,走在街上被摔下的招牌砸死的。大家都說我媽媽有克夫命,讓我媽媽很難過,只有我知道不是,其實是我害死了三個爸爸。”圣耀說,他對自己的命運開始有些模糊的揣測。
“為什么?不要這樣想啦!”女孩安慰著圣耀。
“是真的。”圣耀把頭輕輕敲向桌子,敲著敲著。
第一個爸爸失蹤了,第二個爸爸跟第三個爸爸都在圣耀認同他們為父的日子橫死,這令圣耀懷疑自己身上是否背負著克父的厄命,所以,不管現在開貨運公司的張叔叔對他多好,圣耀都冷漠以對,深怕張叔叔又給自己克死了。
“今天放學后你有補習嗎?”女孩突然問道,臉紅了。
“有啊,不過不去上也沒有關系。”圣耀說,拿著橡皮擦拭去桌上的涂鴉。
女孩幫忙圣耀將擦屑撥到桌子下,又說:“那我們去拍大頭貼好不好?我發現有一臺新大頭貼機器在我家路口。”
圣耀心中一甜,他是喜歡這個女孩的。
“嗯。”圣耀笑說,女孩看到圣耀臉上的笑容,也在心中舉起勝利的手勢。
隔天,圣耀背著貼有女孩跟他大頭貼合照的書包,騎著腳踏車愉快地來到學校,但旁座的女孩卻沒有出現。
到了中午,禿頭導師帶來一個令人難過的噩耗:女孩昨天放學回家時,遭街頭警匪槍戰的流彈誤擊,經過一夜的急救卻告失敗,請同學為她默哀一分鐘。
圣耀傻眼了,他的眼淚一滴滴落下,落在鉛筆盒上的大頭貼上。
大頭貼上的兩人臉貼著臉,旁邊寫著“干哥干妹firstday!”,圣耀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再度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
他拒絕明白。
因為他害怕他看不到的陰暗魔手。
“為什么會這樣?”
圣耀自己問自己,他心中的恐懼與悲傷各占一半,隱隱約約,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完蛋了。
過了一個月,學校要畢業旅行了,目的地是墾丁,圣耀帶著滿腹的苦悶坐上游覽巴士,嘆息女孩無法同大家玩樂。
圣耀的三個摯友知道他心情惡劣,沿途刻意跟他談天說笑,四個人擠在車后打牌,從梭哈、大老二、撿紅點、二十一點,一直玩到抽鬼。
但抽鬼才玩了三輪,大家的臉色卻頗異樣。
圣耀已經連續三次從一開始就拿到鬼牌,但在頻繁的相互抽牌里,卻沒有人抽到過圣耀手中的鬼牌,一次都沒有。
鬼牌好像黏在圣耀的手指上,誰也無法將它扯掉。
“不要玩了好不好?”圣耀突然說,臉色極為蒼白。
“嗯。”千富假裝冷靜。
“好啊,玩別的吧。”國鈞也說,顫抖地洗著牌。
“看錄影帶啦,都不要玩了。”志聰比較膽小。
其實玩什么都不重要了,因為游覽車在瞬間翻覆,速度之快,車廂內幾乎沒有人來得及發出應景的尖叫。
等到車子四輪朝天地躺好,女生盡情扯開喉嚨時,圣耀卻盯著三個血流滿面的摯友發愣。
他知道躲在自己陰暗命運中的魔手再度伸出,奪取自己的人生的一部份。
血在圣耀四周滴著。
千富、國鈞、志聰,眼睛睜得大大的呆看著圣耀,無言地詢問圣耀身上不安的恐怖力量是怎么回事,圣耀恐懼這樣疑惑又無助的眼神,卻又無法回避好友臨死前的目光。他知道是自己害了他們。
后來意外過后的傷亡清點,更印證了圣耀心中默默演算的恐怖公式:車上所有的師生都只有輕微的擦撞傷,只有車后的三個學生死亡。
恐怖的公式,推演出絕望的人生。
“是不是跟我有親密關系的人,都會死掉?”圣耀痛苦地問。
“一點也沒錯。”算命先生篤定地說。
“每個人都會死,只是遲早的事。”算命先生自以為幽默地說。
“干!”圣耀大罵,站起來就要走。他不認為自己命運有任何可笑之處。
“年輕人真開不起玩笑。”算命先生努力撐起笑臉,拉著圣耀請他坐下。
算命先生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位穿著國中制服、滿臉氣憤的小伙子,猜測他腦子到底裝些什么,自己應該如何將他身上的錢掏個一干二凈。
地下道里還有五、六個以算命維生的老江湖,算命先生若不把圣耀喚住,這筆活生生的生意鐵定飛到別的攤子。
“說完了你的故事,該把你的八字給我算算吧?”算命先生拿著毛筆,煞有介事地將圣耀念出的出生年月日時辰抄在紅紙上,滿紙騰墨,他可是這個地下道有名的“王飛筆”。
圣耀期待地看著算命先生的毛筆時而飛揚、時而頓挫,王飛筆一皺眉,圣耀的心就往下沉了一寸,算命先生微微點頭,圣耀的眼睛就睜大了一分。
“有沒有解?可不可以改運?”圣耀急切問道。
王飛筆心中嘀咕著,他開始懷疑這位命運乖違的少年剛剛說的故事是不是編的,要來考驗他的真功夫?
“小朋友,你的命盤雖稱不上大富大貴,但也是中上之姿,命中且無大災大難,更時有偏門小財,功名不遂,但你天性善良純樸,故能立小家小業,四十歲許還有機會聚大財,就算你把命盤給別人算,也是差不多的說法。我說你……剛剛的故事是編的吧?”王飛筆淡淡地說。
“當然不是編的!我為什么要把錢浪費在編故事上?”圣耀微怒。
“你的五官堂堂,面貌格局尚佳,唯一的缺點是略犯桃花,但這也不是什么罕見的缺失啊?若說你的遭遇奇慘,這也不對,你的印堂紅潤,絲毫不見發黑患紫之相。真是怪了。”王飛筆沉吟著。
圣耀知道王飛筆并沒有在唬弄他,但他身邊的人一個個橫死非命,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把你的手給我看看。”王飛筆看著圣耀狐疑的眼神,開口說道。
圣耀將左手遞給算命先生,手掌打開的瞬間,王飛筆竟嚇得大叫,往后摔倒在地。
“怎么?”圣耀的心中有些害怕,又有些高興;害怕的是,或許王飛筆看出他命運中某個恐怖的缺陷,高興的是,既然知道缺陷是什么,應該就有機會彌補!
“不要靠過來!”王飛筆嚇得踢翻椅子,阻止圣耀將他拉起來。
“我的掌紋很怪嗎?哪里怪?”圣耀突然害怕起自己的掌紋,甚至不敢看它。
“對不起!我跟你說對不起了!對不起!求求你走開!”王飛筆歇斯底里地叫著,眼淚甚至快掉下來了。
圣耀在這樣妖異可怖的氣氛下,自己也給嚇得發抖。恐懼仿佛自手掌上擴散開來,變成可以觸摸的魔物,更可怕的是,它就長在自己的身上!
“我該怎么辦?”圣耀呼吸有些困難,大聲問道。
“快走快走!是我的不好!是我的不對!”王飛筆哀求著,卻不拔腿逃走,難道是腳軟了?
此時地下道里其他的算命先生全都聚了過來,他們很好奇一向飛揚跋扈的王飛筆怎會倒在地上鬼叫,難道是拐錢被揭穿了?
“大家救我!救我!”王飛筆幾乎慘叫。
“什么事大驚小怪的?”瘦高的老算命師瞇著眼說,向冷汗全身的圣耀看了幾眼。
一個胖大光頭算命仙哈哈一笑,他叫胖八卦,畫符鎮邪是他的專長,說:“再可怕也不過是七衰九敗,要不就是死煞聚頂,至多是天煞孤星!”
王飛筆慘白著臉,并不答話,只求得逃離現場。
“請幫我……請幫幫我……”圣耀緊張地打開雙掌,平舉齊胸。
“操你媽!”胖八卦大吼,迅速從懷中掏出一疊鬼畫符撒向圣耀,往后急躍,一顆胖光腦袋砰然撞到墻壁。
“我的掌紋很恐怖?快救救我啊!”圣耀幾乎要暈了,尤其在這翩翩飛舞的符蝶中。
其他的算命先生一個閉目誦經,一個瘋狂在額頭上結各種密宗手印,一個倒真的拔腿就跑,雖然他邊跑邊跌倒。
唯一堪稱冷靜的,就是瘦高的年邁算命師,他盡管雙腳發抖,卻還像個高人模樣。
“老先生!你一定要救我!”圣耀哭道,立刻就要拜倒。
老算命師大吃一驚,急忙大喊:“千萬別跪!我幫你看看!”
“真的?”圣耀不禁面露喜色。
老算命師嘆了口氣,引圣耀來到他的小攤子前,說:“我這個老家伙也沒什么了不起,本事并沒有比其他幾個同業高明,只是勝在我一把年紀。”
圣耀心想:年紀大一點,果然比較有世外高人的風范。
“老家伙少活幾天也沒什么了不起,哈。”老算命師干笑,其實他心底也是怕得要死,但他有副好心腸,他不忍心這年輕人孤單地面對可怖的兇命。
“我……我到底?”圣耀的嘴唇發白,擦了擦眼淚。他不明白,自己又不是什么壞蛋,憑什么要帶著這么恐怖的機車掌印。
“你沒有掌印。”老算命師捧住茶杯發顫,茶杯還未就口,茶水已濺出杯子。
“我有啊!”圣耀瞇著眼,害怕地確認了自己的掌紋。
掌紋四平八穩地躺在掌心,理絡分明。
“那不是掌紋。”老算命師深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說。
“不然那是什么?”圣耀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那是惡魔的臉。”老算命師的假牙發顫。
空蕩蕩的地下道,頓時刮起陰風陣陣。
圣耀張大了嘴,汗水啪噠啪噠滴在木桌上,老算命仙潤了潤朱砂筆,示意圣耀把手掌打開。
“這個掌紋活脫就是一張惡魔的臉。”老算命仙用朱砂筆在圣耀的手掌上,順著掌紋的脈絡畫出一個極其恐怖的魔鬼臉。
圣耀的左手劇烈發抖,鮮紅的朱砂宛若死亡呼喚的烙印,深深炙在他的掌心。
“不過,小子,我們怕的不是這張臉,而是你打開手掌的時候,有種很絕望又恐怖的氣息從手掌中竄流出來。”老算命仙放下朱砂筆,閉上眼說道:“這是很直接的,只要有過幾年靈修的人都能立刻察覺,所以大家才會那么害怕啊!”
“有救嗎?我……我還有多……多少日子好活?”圣耀咬著嘴唇。
“要死,你應該已經是個死人了。”老算命仙把朱砂筆折斷,丟在一旁的紙錢簍里,又說:“但,小子,這么絕望的命根找上了你,你卻還沒能死,可見大有道理。”
“我看……我……我看沒什么道理!”圣耀完全無法理解。
老算命仙若有所思地說:“說說你的事?任何你覺得應該說的事。”
于是圣耀便將自己悲慘的一生匆匆簡述一遍,還加上自己歸納出的恐怖公式,老算命仙邊聽邊發毛,他這輩子聽過的怪事莫此為甚,比起什么厲鬼勾魂都要可怕得多。
“說完了。”圣耀自己也感毛骨悚然,說:“我有救嗎?還是我干脆自殺算了?”
“我不知道,我在這里擺攤擺了二十多年了,對于這樣的兇煞掌紋,還有這樣的人生,都還是第一次見到。”老算命仙誠實地說:“也許這幾天我翻翻幾本掌譜研究一下,或可得到一些猜測,你活得越久,就越可以跟我的猜測相互印證。”
圣耀按耐不住,大聲說道:“難道你現在不可以給我一些建議?或是畫幾道符貼在我身上?或是把我的手掌給砍下來!”
老算命仙忙道:“那些都不會有用的,除了死,你完全沒法子擺脫這個兇命。”
圣耀感到失態,說道:“對不起。”
老算命仙低眉沉思片刻,說道:“我猜想,目前的猜想……就跟你認為的公式很接近,你的人生就像一場凄慘的瘟疫,所有沾上你人生的人,越是親密、越是靠近你人生的親朋好友,就越會被你的人生吞噬,然后茁壯你的兇命。”
圣耀并沒有懷疑老算命仙的話,他仿佛已作了這樣糟糕的打算,但他忍不住問道:“那我媽媽怎么沒事?”
老算命仙皺眉道:“或許快了。”
圣耀一驚,急道:“如果我自殺了,我媽媽可不可不死?”
老算命仙忙道:“千萬不可做如此想!你要知道,是兇命找上你,而不是你找上兇命。要是你死了,兇命還會找上別人,直到兇命的使命達成為止!要是你能夠跟兇命諧和一致,就可以避免其他人受害!”
圣耀大哭:“我怎么可能跟這只魔鬼手諧和一致!”
老算命仙篤定地說:“你到現在都還沒死掉,可見你一定有跟它恐怖共存的因緣!”
圣耀的哭聲不止,一個國中生怎能接受自己跟恐怖兇命有某種緣份?
老算命仙連忙安慰道:“你奇特的命運一定具有某種了不起的價值,古來圣王將相皆有旺陽天命相授,你的兇命極陰奇敗,有說不出的恐怖怪異,但它選上了你,可見你將有無比驚人的未來!”
圣耀哭得更厲害:“那你的腳為什么一直發抖!”
老算命仙汗涔涔,說道:“老家伙時日無多,但也對莫名橫死心存畏懼啊!”
圣耀幾乎要崩潰了,他是個善良的孩子,他憎恨擺脫不掉的兇命,卻也不愿將兇命拋給無辜的別人。他深刻了解這種不斷失去親朋的悲傷。
但,若他不將兇命拋給別人,所有跟他關系親密的朋友、親人,也都將死得干干凈凈,他們又何嘗不是無辜的呢?
“那我該怎么辦?”圣耀的頭用力撞向桌子,那是他消解壓力的方式。
“我也不知道。小子,你別在這里坐太久,要是你跟我太熟,老家伙明天就要歸西了。”老算命仙緊張地說:“要是我想到什么建議,你來找我,我就把它丟在地上,你自己撿起來瞧。”
圣耀點點頭,傷心地走了。
“兇命善人,真是可悲的絕配。”老算命仙嘆道,看著圣耀的背影遠去。
故事,才正要開始。
“我該怎么辦?”
這句話在圣耀的心中盤旋已久。
這樣的人生已經毫無意義可言,親人跟摯友即將一個一個死于非命,這樣的人生簡直是個屁,而且是個孤單的悶屁。
“我不能上高中了吧?”圣耀看著天花板,心想:要是我上了高中,那么我將不能有新朋友,因為新朋友很快就會變成冷冰冰的墓碑。
“不能上高中,也不能上高職五專,一個國中畢業生能做什么?”圣耀懊喪著自己崎嶇的前途,但他很快就寬心了。
“干,我要前途做啥?我這種倒楣鬼最適合撿垃圾了,因為垃圾不會死。”圣耀自我解嘲著,但心情還是黑暗一片。
“哈,總之我是最不能當總統的人了!”圣耀一想到臺灣被隕石砸毀,不禁苦中作樂地哈哈大笑。
圣耀赤裸躺在床上,左右手都綁上白色的繃帶,繃帶殷紅一片;那是圣耀用美工刀在掌心各劃一個大叉的結果,圣耀希望這樣自殘的舉動可以使兇命破局。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除了揀垃圾,我還可以做什么?越孤僻的工作越好,但又能養活自己,又不能靠學歷……”
黃色的床頭燈照在棕黑相框上,相框里是一張他跟三個死黨穿著制服的合照。三個死黨真的都是死黨了。
“喂,對不起啊。”圣耀愧疚地看著相片。
幾個死黨沒有說話,臉上堆滿夸張的笑容;但圣耀知道他們不會原諒他的。
國鈞將來要當計程車司機,千富要繼承他爸爸的鐵板燒店,而志聰國中畢業馬上就要去加拿大念書。他們的未來全卡在游覽車上,再也無法前進。
圣耀在腦中計算著目前死去的親人,大前年死了兩個,前年死了五個,去年死了九個,真是尸橫遍野,自己好像買了張年年漲停的死亡股票。
“不過今年親戚里只死了小表弟一個人……不對,那是因為大家都死得差不多了。”圣耀數著數著。
此時圣耀聽見輕輕的敲門聲,圣耀趕緊穿上衣服,將門打開。
媽媽拿著燉好的雞湯走了進來,默默地坐在床邊,她心疼地看了看圣耀綁滿繃帶的雙手。
“我們再去找別的算命先生看看,說不定不是那樣的。”媽媽的眼睛堆滿了淚水。
“不要那樣子,那樣我也會哭的。”圣耀用手上的繃帶拭去媽媽眼中的淚水。
“媽媽知道潭子有個濟公廟,里面的濟公活佛很有名的,明天我們就去……”媽媽說著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
“好,你住址給我,我自己一個人去行了。”圣耀安慰著媽媽,他心里也有些許希望。
“媽媽不怕,媽要陪著你去。”媽媽哭著,她甚至比自己的孩子難過。
“那樣我就不去。”圣耀堅持。他不能再失去母親。
此時打開的房門邊,躡手躡腳走進一只黃色的老狗,雙腳貼在床緣。
它不再年輕,再也無法一躍跳到圣耀的床上。
“麥克,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會離開我。”圣耀抱起麥克,讓它四腳朝天躺在圣耀的大腿上。
自從圣耀的國小開始捕狗,圣耀就把麥克帶回家避難,一避就是五年。
“那媽媽打電話去問住址。”媽站了起來,指了指雞湯:“要喝光光。”
“知道了,麥克會保護我的。”圣耀笑著,在媽媽面前他要勇敢。
麥克點點頭,咧開大嘴吐舌,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齒。
就這樣,隔天圣耀搭上計程車,一個人前往潭子濟公廟問命改運。
“也就是說,弟子沒事?”圣耀驚喜問道。
乩童微晃著身體,神智迷蒙地點點頭。
“那這個呢?”圣耀打開手中的繃帶,露出被打了大叉叉的魔鬼臉。
“滾!”扶乩的乩童大吼,神智頓時清朗無比。
“還是不行?”圣耀哭喪著臉。
“滾!”乩童嘶聲厲喊,跨下的椅子頓時碎裂,一屁股跌在地上。
圣耀落寞地離開,從此,他不再問神拜佛。
不是因為神佛幫不了他,而是怕他莫名其妙誤殺了民間信仰。
不過,圣耀還有一個人可以給他意見,至少,在他們還沒熟絡起來前。
冷冷清清的地下道里,貼滿了尋人啟事、失蹤人口海報、各種直銷公司教你發大財的文宣。
圣耀遠遠地看著一個破舊的老算命攤。幸好,老算命仙是個大膽的好心人。
老算命仙的攤子前有個中年婦人滿臉哀愁,不斷詢問離家數月的丈夫何時歸來,老算命仙卜了個卦,嘆氣搖搖頭,細聲開導中年婦人。
圣耀耐心地站在賣廉價圍巾的攤販前,等著老算命仙的指示。
許久,中年婦人終于落寞地離開。
老算命仙若無其事地拿起毛筆,在地上撿起一張失蹤人口的協尋文宣,在背面寫了幾個字,揉成一團,隨意丟在地上。
圣耀彎腰撿起它,感激地看了老算命仙一眼,老算命仙閉上眼睛,專注地聽著收音機嘰嘰喳喳的廣播。
圣耀打開紙團,里面寫著:“黑道王者,亡黑道者。”
這就是兇命的用處?
進入黑社會,用與生俱來的兇命,去殲滅所有的暴力組織,這或許真是兇命唯一的用途。
但,圣耀知道這個任務一點也不適合自己。他沒有當流氓的天縱資材。
圣耀無法想像尖刀刺進別人身體里,把內臟攪得亂七八糟的狠勁。
圣耀當然更無法想像,自己必須跟一大群樂意把尖刀刺進別人身體里的牛鬼蛇神相處,甚至當上這群流氓的老大!
天知道哪一天自己會被砍成什么難以辨認的模樣,這比自殺恐怖太多了,說不定兇命就是在等善良的自己被亂刀砍死的倒楣時刻。
“不如進立法院吧,那里的流氓比較高階,至少不會整天動刀動槍的。”圣耀坐在椅子上想著,反覆端詳老算命仙寫給他的紙條。
也許,立法院里的黑金流氓都除去了,是件比毀掉基層黑社會還要偉大的事業,畢竟流氓的層級計算,很可能不是依照兇殘的程度,而是依照流氓所搜刮的金錢數目。
“不行,要是好的立委都死光光了,那樣也很麻煩,況且人家也是有家庭的。”圣耀總是為他人著想。
況且,要當上立法委員,恐怕要死上一堆樁腳、選民、助選員、共同參選的候選人,自己簡直是踩著鮮血跟冤魂“選”上立法委員的。
“總之,我的前途要不就是是黯淡沒希望的,要不就要死上一堆人,我簡直是天生的大魔頭。”圣耀的頭滴滴答答地敲著桌面,相當苦惱。為什么一個國中生要煩惱這種離奇的鳥事?!
這時,圣耀的媽媽敲著門,圣耀輕拍自己的雙頰,打開了門。
媽媽憂心忡忡的,拿著一大碗紅豆湯放在桌上,她看見圣耀額頭上紅通通的,忍不住又捕上一記爆栗:“又在撞桌子?”
“唉。”圣耀拿起湯匙,舀起一口湯,滿臉無奈。
“先跟你說,媽絕不愿意你去當流氓。”媽媽嚴肅地說。
“放心啦媽,我也不敢啊!”圣耀喝著紅豆湯,紅豆湯的甜度是他最喜歡的。
“那你要考高中還是五專嗎?”媽媽問,臉色稍緩。
“可以不考嗎?我怕念的學校會燒掉。”圣耀苦笑,他很認真。
“媽也不贊成你去考,但媽也很擔心你以后要怎么辦。再怎么說,不管你的命多——多奇怪,媽都希望你不光是平平安安,生活也能很安穩啊。”媽說。
“生活得很安穩,其實也不會很難,只是薪水一定不多。”圣耀安慰媽媽:“但日子一定比當流氓好。”
“那?”媽媽說。
“我去當端盤子的吧。”圣耀說,一口氣把紅豆湯喝光光。
“那怎么行?你總不能端一輩子的盤子吧!”媽媽著急地說。
“那就邊端邊瞧吧。”圣耀堅定地說。
“阿耀——”媽媽不知道該說什么。
“不要為我擔心。”圣耀擠出一個微笑。
媽媽不再異議,只是憐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
孩子背負著奇兇的命運出世,作媽媽的,心中總是掛著深沈的自責。
媽媽只希望,她能夠在兇命的威脅下,陪著苦命的孩子久一點,再久一點。
甚至希望,她能看見孩子脫離兇命的那一天。
就這樣,圣耀在國中畢業后(他沒參加畢業典禮,以免典禮會場崩塌),就以小小的年紀,穿上白色襯衫、黑色打折褲、擦得光亮的黑皮鞋,走進歌聲飄揚的民歌西餐廳。
圣耀端起了盤子,就在“光影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