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羣中,丹娘早已飛奔而去。
大夥房裡,最裡邊一個(gè)竈上,鹿溪正在嘗試著製作那道魚。
幾位此時(shí)不忙的大師傅和幫廚,都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看著必然會成爲(wèi)臨安食神的鹿溪姑娘做菜。
今天,他們將親眼見證一道新的名菜隆重問世,好激動啊!
醃製好的魚已經(jīng)從大火轉(zhuǎn)成小火燜煮了,鹿溪正在另一個(gè)鍋裡調(diào)製湯汁。
幾個(gè)大師傅眼都不眨,默默地記下鹿溪的每一個(gè)步驟和用料的多少。
忽然,丹娘一陣風(fēng)兒似地跑進(jìn)來:“鹿溪,快,快快,二郎,不不,楊沅,回來了!”
“什麼?”
鹿溪手一抖,醋倒多了。
鹿溪也不管,把醋瓶子一扔,就激動地跑過去:“丹娘姐姐,你說什麼?”
“楊沅回來了,楊沅回來了!”
丹娘擡手拭了下眼角:“就在大堂呢,你快去。”
鹿溪“呼”地一聲,就像一隻自由的小鹿躍過了圍欄,從門檻上一躍而過,飛奔而去。
“我……哎喲,我的腿,抽筋了抽筋了!”
丹娘正想追上去,忽然一條腿抽了筋,疼得她一把摁住案板,努力蹬直了一條腿。
雙手撐案,凹腰蹬腿,那充滿張力的身體曲線……
衆(zhòng)師傅只看得目瞪口呆。
……
大堂裡,聽了楊沅的話,樊舉人和王大少齊齊一呆,馬上同仇敵愾起來。
二人不約而同就站到了一起,橫著眼睛看楊沅:“足下究系何人,鹿溪姑娘尚未嫁人,你便對她口稱自家娘子,這……未免與禮不合了吧?”
楊沅道:“誰說鹿溪尚未嫁人?她是本官明媒正娶的妻子!這文定之書就在這裡,你們要不要看個(gè)明白?”
楊沅當(dāng)日是在大茶坊公開退的婚,休書是當(dāng)場寫了的,之前訂婚時(shí)的婚書可沒有還給她。
這時(shí)楊沅就從懷中取出婚書,慢條斯理地打開,給樊舉人和王大少亮了亮。
樊舉人和王大少一見勃然大怒。
樊舉人氣極之下,狂飆陝西話:“劉媽媽,夜兒個(gè)你咋給額說哩,這都成慫咧。”
劉媒婆看到楊沅,一雙眼睛瞪得老大,二郎?他不是去北國了麼,怎麼回來了?
一見樊舉人惱了,劉媒婆忙又安撫他:“樊舉人,你聽老婆子說啊,鹿溪姑娘她……”
“伱可包說咧,捏婚書都擱這捏,都寺捏屋裡人咧,宰得死休先兒咧!”
王大少也向王媒婆瞪起了眼睛:“誒誒誒,王媒婆,這是怎麼回事兒?人家鹿溪姑娘都許了人了,你還來給我撮合,像話嗎像話嗎像話嗎?”
王媒婆苦著臉道:“大少爺,這不是你爹託我給你說媒嗎,也不是我主動撮合的呀。”
“不是你主動撮合的你就有理了?人家鹿溪姑娘已經(jīng)許親了,你做媒人的不該打聽清楚嗎?我王大少需要跟人搶婚嗎?”
王媒婆滿頭大汗道:“也不算搶婚,鹿溪姑娘……是說過一門親,可還沒成親就和離了的。”
王大少用牛耳刀拍著肚皮,啪啪作響:“那不也是個(gè)‘離婦’了麼?
我王燁然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的人,吐口唾沫就是個(gè)釘,響噹噹一條男子漢!
家裡又有花不完的錢,我需要娶個(gè)‘離婦’嗎?”
冷羽嬋和薛冰欣跟進(jìn)宋家風(fēng)味樓時(shí),就看見了這樣一幕混亂不堪的情景。
二人聽了一小陣兒,薛冰欣便驚詫地道:
“譁!我還以爲(wèi)楊副承旨是來探親的,這可倒好,三姓搶親吶!
那位鹿溪姑娘到底是何許人物,這般搶手的麼?”
性子一向清冷的冷羽嬋也不禁來了興致,饒有興致地站在那堆禮物後面,繼續(xù)看熱鬧。
這時(shí),一聲脆生生的聲音猛地喊道:“二哥哥!”
楊沅驀然擡頭望去,就見鹿溪繫著碎花小圍裙,手裡還拿著個(gè)湯勺,從後邊跑過來。
看到楊沅,還隔著幾步她就站住了,只是瞪大眼睛看著楊沅。
淚水迅速蓄滿了她的眼睛,然後便忍不住地流下來。
楊沅三步並作兩步,急急趕到鹿溪身邊,手往她肩膀上一摟,心裡便是一疼。
這丫頭,瘦了。
楊沅輕輕爲(wèi)她拭著淚,柔聲道:“不哭不哭,是二哥不好,二哥給你賠禮,別傷心了。”
照理說,鹿溪被他傷透了心,又認(rèn)爲(wèi)他去了北國,此時(shí)驟然看見他,不該是這樣的反應(yīng)。
可此時(shí)此刻,楊沅哪有心思去細(xì)究其中道理。
鹿溪的淚,流得他鼻子酸酸的,他只想先哄得鹿溪露出笑顏再說。
王大少拎著牛耳刀,上下打量鹿溪一番。
剛剛他只看了一眼,鹿溪就撲進(jìn)那個(gè)官兒的懷裡去了。
不過就只那一眼看去,王大少就像嘴裡被餵了一勺蜜似的,一直甜到了心裡去。
好甜好甜的一個(gè)小女子。
王大少便把牛耳刀向鹿溪一指,小聲問王媒婆:“那位,就是鹿溪姑娘麼?”
王媒婆賠笑道:“正是。
王大少便把牛耳刀往後腰裡一別,把倒披在腰間的衣服胡亂地穿上。
然後人模狗樣地對王媒婆道:“王媽媽,鹿溪姑娘只是訂了婚,然後便和離了?”
王媒婆道:“是呀是呀,老婆子打聽的真真兒的,可不知爲(wèi)何,與她和離的這個(gè)人,他又回來了,你看這……”
“無妨無妨。”
王大少笑吟吟地道:“雖然已是‘離婦’,畢竟還未洞房,這位姑娘很合本少爺?shù)难劬墐海鯆寢專萦毩耍 ?
樊舉人聽了他的話,便冷笑道:“既然已經(jīng)定過親,你怎知她不曾洞房?”
王大少白了他一眼,“嗤”地一聲,傲然道:
“你懂個(gè)屁,本少爺‘千人斬’的道行,是人是妖,拿眼這麼一掃,馬上一清二楚。
我說她是黃花大閨女,她就是頂花帶刺兒的黃花大閨女!”
樊舉人一聽,又看了看鹿溪,嗯,果然是個(gè)嬌俏可人的小娘子。
鹿溪小姑娘從楊沅懷裡鑽出來,仰著臉兒,眼淚汪汪,帶著鼻音兒地道:“二哥哥,你這次回來,不走了嗎?”
哎呀呀,不行了不行了,樊舉人聽的心都要酥了。
鹿溪那小模樣又軟又萌的,再加上那江南語音柔柔軟軟的,樊舉人這關(guān)中大漢如何受得了。
樊舉人馬上轉(zhuǎn)向劉媒婆,大黑臉微微一紅,忸忸怩怩地道:
“劉媽媽,先前的事呢,樊某也就不與你計(jì)較了。
這女子?jì)坏睾埽秤X得很活試,既然那人已經(jīng)退了親,還請劉媽媽爲(wèi)我撮合一番。”
劉媒婆面有難色,訕訕地道:“還……都這樣了,還撮合啊?”
樊舉人連連點(diǎn)頭:“要的要的,萬一能成呢?”
這時(shí),楊沅已經(jīng)攬著鹿溪,柔聲道:“這裡人多,咱們到後面說。”
他已經(jīng)覺察出鹿溪對他的態(tài)度不對勁兒了。
鹿溪見了他,沒有一點(diǎn)驚訝,也沒有一點(diǎn)反感,分明是思念已極,喜極而泣。
泥人還有個(gè)土性兒呢,鹿溪脾氣就算再好,也不可能對他的“移情別戀”,對他拋棄自己的舉動不生氣呀。
難道,鹿溪早就明白我的苦心了?
不過,這些疑惑,只能到僻靜處慢慢說了。
這裡人多,如果多說幾句,他剛纔對吳大娘說的那番話,可就要穿幫了。
楊沅攬著鹿溪?jiǎng)傄撸鋈幌肫鸲Y物還丟在地上。
他剛剛轉(zhuǎn)過身,冷羽嬋已經(jīng)會意,急忙一碰薛冰欣,便彎腰提起一捆絲綢。
薛冰欣也急忙把捆紮在一起的首飾盒子、妝彩盒子都撿起來,笑瞇瞇地湊過去。
薛冰欣夾著嗓子,甜絲絲地叫:“楊副承旨,奴奴幫你拎著就好了。”
“咦?”
圍觀的看客們都看向這位十分甜美的姑娘,另一個(gè)甜妹還在楊沅懷裡呢。
這位大官人,很是了得呀!
這時(shí),清麗如雨後百合般的冷羽嬋也走上前來,清悅?cè)攵氐溃骸皸罡背兄迹@禮物我們拿著呢,快帶小娘子去後邊吧,這裡人多眼雜的。”
楊沅深深望了二女一眼,趕緊再看一眼鹿溪。
這倆丫頭這是給我上眼藥兒呢是吧?
他還真怕鹿溪當(dāng)場發(fā)作,不過鹿溪看著二女,似乎有點(diǎn)發(fā)懵,倒是不曾發(fā)脾氣。
楊沅見狀,趕緊趁著她似乎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便攬著她肩膀往後面走。
這時(shí),青棠笑靨如花地就迎了上來:“嗨!幹……師……姨夫,好久……”
她話沒說完,人羣中就伸出一隻手來,一把將她薅了過去。
楊沅看見青棠,先是一呆,聽見她對自己的稱呼,又是一呆。
這個(gè)憨丫頭,這又是從哪兒論的呀?
青棠琢磨過了,她是丹孃的徒弟,丹娘算鹿溪的姐姐,所以鹿溪實(shí)際上是她小姨。
只不過,她還沒跟她小姨夫嘮上兩句,就被躲在人羣背後,又氣又急的丹娘給一把拽了過去。
楊沅往人羣裡看了一眼,丹娘已經(jīng)矮了身子,躲在圍觀者的後面,生怕被他看見。
她只要看見楊沅回來了就心滿意足了。
這個(gè)時(shí)間,只能是屬於鹿溪的,她哪能那麼不識趣。
但,一瞧人羣中伸出來的那隻紅袖,鹿溪就已經(jīng)知道是誰了。
她忽然從楊沅手臂裡閃出了身子,往人羣裡一伸,便把丹娘給扯了出來。
“丹娘姐姐,咱們一起走。”
丹娘都驚呆了,我沒跟她說過我和二郎的事呀,鹿溪妹妹這神情怎麼……
對了,剛剛我去廚房喊她時(shí),倒是說漏過嘴。
可是,就算她當(dāng)時(shí)注意到了,這也是剛剛纔發(fā)生的事,她此時(shí)應(yīng)該是驚怒、意外才對吧,爲(wèi)何會如此坦然?
丹娘現(xiàn)在滿腦門的問號,就被鹿溪牽住手,一起向後邊走去。
青棠只是滿心的歡喜,她也不敢亂叫了,衝著楊沅扮個(gè)鬼臉兒,便蹦蹦跳跳地跟在了他的身邊。
前邊是鹿溪、丹娘,身畔是小青棠,後邊是花好、月圓……
這排場,一時(shí)間滿堂肅穆,大有全體起立,向祖師爺致敬的架勢。
就連“千人斬”王大少都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