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隨著車輪的瘋狂滾動,小白樓跌跌撞撞撲人了白云森的眼簾。那白生生的一團在黑暗中肅然立著,整座樓房和院落一片死寂。街上的交通已經斷絕,軍部手槍營的衛兵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從大街上一直排到小白樓門廳前。衛兵們頭上的鋼盔在星光和燈光下閃亮。雪鐵龍駛人院落大門,還沒停穩,黑暗中便響起了洪亮的傳呼聲:312師白師長到!
白云森鉆出轎車,一眼看到了站在門廳臺階上的手槍營營長周浩,疾走幾步,上了臺階:“出什么事了?深更半夜的接我來?”
周浩眼里汪著淚,哽咽著道:“軍……軍長……”
“軍長怎么啦?”
“軍長殉國了!”
“什么?怎么回事?快說!”
門廳里響起了腳步聲,一個沉沉的黑影驟然站在了白云森和周浩面前,周浩不敢再說,急忙抹掉了眼窩里的淚,筆直立好了。
“白師長,請,請到樓上談!”
來人是副官長許洪寶。
“老許,究竟出了什么事?”
許洪寶臉色很難看,訥訥道:“軍長……軍長殉難了。哦,上樓再說吧!畢副軍長在等你呢!”
白云森一時很茫然,恍若在夢中,好端端一個軍長怎么突然會死了?七八個小時前,他還在九丈崖前沿指揮所神氣活現地發布命令呢?怎么說死就死了?這么一頭狡詐而兇猛的獅王也會死么?他不敢相信這會是事實。他認定,在整個新22軍,沒有誰敢對這個叫楊夢征的中將軍長下手的。可眼前的陣勢又明明白白擺在這里,他深更半夜被軍部的雪鐵龍從東線前沿接到了小白樓,周浩和許洪寶也確鑿無誤地證明了軍長的死亡,他還能再懷疑什么呢?那個叫楊夢征的中將軍長死了——甭管是怎么死的,反正是死了。這頭獅王統治新22軍的時代結束了,盡管結束得很不是時候。他說不出是欣慰還是悲哀,只覺得胸中郁郁發悶,喉嚨口像堵著什么東西似的。
樓梯口的壁燈亮著,紅漆剝落的扶手上躍動著縷縷光斑。他扶著扶手,一步步機械地向三樓走,落滿塵土的皮靴在樓梯木板上踩出了一連串單調的“咔咔”聲。
“想不到軍長會……唉!”聲音恍惚很遠,那聲嘆息凄婉而悠長,像一縷隨風飄飛的輕煙。
“兇手抓到了嗎?”
他本能地問,聲音卻不像自己的。
“什么兇手哇?軍長是自殺!”
“自殺?軍長會自殺!”
“是的!畢副軍長也沒想到。”
他搖搖頭:“唉!軍長咋也有活膩的時候?”
這一切實際上都無關緊要了。不管是自殺還是被殺,反正軍長不會再活過來。從他跨進軍部小白樓的時候開始,新22軍不再姓楊了,這才是最重要的。他當即在心中命令自己記住:軍長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然而,樓梯上,走道上,乃至整個小白樓都還殘留著軍長生前的氣息,仿佛軍長的靈魂已浸滲在樓內的每一縷空氣中,現在正緊緊包裹著走進樓里的每一個人,使每一個人都不敢違拗軍長的意志而輕舉妄動。
軍長一定把自己的意志留下來了,他被接到這里,大約就是要接受軍長的什么意志的。軍長自斃前不會不留下遺言的。這頭獅王要把新22軍交給誰?他不會交給畢元奇的,畢元奇統領不了這幫陵城子弟。能統領這支軍隊的,只能是他白云森。
新22軍要易手了。
他摸了摸腰間的槍套,悄悄摳開了槍套上的鎖扣,可能要流點血——或者是他和他的312師,或者是楊皖育和楊皖育的311師,也或者是畢元奇和他的親信們。自然,在這種時候最好是不要發生內亂,最好是一滴血都不流。大敵當前,新22軍的每一個官兵都必須一致對外,即使要流血也該在突圍之后,到看不見日本人的地方去流,免得叫日本人笑話。
他決不打第一槍。
他只準備應付任何人打出的第一槍。
胡亂想著,走到了三樓軍長臥室門口,門半開著,一個著軍裝的背影肅然立著,他對著那肅然的背影,習慣地把靴跟響亮地一碰,筆直一個立正:“報告軍長……”
話一出口,他馬上覺出了自己的荒唐,軍長已經死了。那個肅立者決不會是軍長。
肅立者是副軍長畢元奇。
畢元奇轉過身子,向門口迎了兩步。
“哦,云森兄,請,里面請。”
他走進房間,搭眼看到了軍長的遺體,遺體安放在臥室一端的大床上,齊胸罩著白布單,頭上扣著軍帽,枕頭上糊著一攤黑血。
他撲到床前,半跪著,俯在軍長的遺體上,不知咋的,心頭一陣戰栗和酸楚,眼圈竟紅了。
“軍長,軍長!”
他叫著,兩行清淚落到了白布單上……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消逝了。他和倒下的這頭獅王在二十幾年里結下的諸多恩恩怨怨,全被獅王自己一槍了結了。他不該再恨他、怨他,而且,只要這頭獅王把新22軍交給他,他還應該在新22軍的軍旗上永遠寫下這頭獅王的輝煌的名字。
他慢慢站了起來,摘下軍帽,垂下頭,默默向獅王告別。
“云森兄,別難過了,軍長走了,我們不能走!我們還要生存下去!新22軍還要生存下去!我請你來,就是要商量一下……”
他轉過身,直直地盯住畢元奇:“畢副軍長,軍長真是自殺么?”
“是的,誰也沒有想到。聽到槍聲后,我跑到這里,就見他倒在這扇窗下了,手里還摸著槍,喏,就是這把,當時的情形,姜師爺、周浩和他外甥女李蘭都看到的。”
他點燃了一支煙,緩緩抽著。
“軍長為什么在這時候自殺?”
“很簡單,仗打不下去了。”
“什么?”
“哦,你還不知道:暫79軍叛軍附逆,新81軍沿醉河西撤,我們沒指望了。”
他手一抖,剛湊到嘴唇邊的香煙掉到了地板上。他沒去撿,木然地將煙踩滅了。
“這么晚請你來,就是想商量一下這事。夢征大哥眼一閉,撒手了,這爛攤子咱們要收拾,是不是?”
他默默點了點頭,心中卻發出了一陣冷笑:好一頭獅王,好一個愛兵的軍長!大難當頭,知道滑不掉了,竟他媽的這么不負責任!竟能不顧數千部屬兵,不顧一城二十幾萬父老鄉親,自己對自己的腦門摟一槍!混賬!
“軍長臨終前留下什么話沒有?”
“留下了一道命令,是自殺前親手草擬,和我一起簽署的。”
“什么內容?”
畢元奇遲疑了一下:“投降。接受日軍改編。”
他又是一驚,脫口叫道:“不可能!今日傍晚,他還在九丈崖口口聲聲要312師打到底哩,怎么轉眼又……”
畢元奇沒爭辯,掏出命令遞給了白云森。
白云森匆忙看著,看罷,眼前一片昏黑。踉踉蹌蹌走了幾步,在大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了。他萬沒想到,這頭狡詐而兇猛的獅王在赴黃泉之路的時候,還會給新22軍留下這么一道荒唐無恥的命令。命令中只字未提到新22軍的指揮權問題,只讓他們投降。他自己死了,不能統治新22軍了,就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了日本人。直到死,這位中將軍長的眼里都沒有他白云森,也沒有新22軍的袍澤弟兄,更甭說什么國家利益、民族氣節了。而面前這位姓畢的也不會是什么好人,至少他是同意叛變附逆的——也說不準是他力主投降的。事情很清楚:只要由畢元奇出頭接洽投降,偽軍長一職便非他莫屬,看來,軍部今夜戒備森嚴的陣勢決不僅僅因為那個叫楊夢征的中將軍長的斃命,也許是面前的這位副軍長要用武力和陰謀解決新22軍的歸屬問題。
他發現,自己掉進了畢元奇設下的陷阱。
畢元奇逼了過來:“云森兄意下如何?”
他想了想,問:“新81軍和暫79軍的消息屬實么?”
畢元奇努了努嘴,默立在一旁的副官長許洪寶將七八份電文遞到了白云森面前。他一份份看著,看畢,長長嘆了口氣,垂下了腦袋。
“媽的,這幫混蛋!”
許洪寶說:“不是逼到了這份兒上,軍長不會自殺,也不會出此下策,實在是沒有辦法呀!白師長,你是明白人,想必能理解軍長的一片苦心!”
白云森這才想起:他從前沿指揮所離開時,日軍停止了轟炸和炮擊,隨口問道:“這么說,信號彈已經打出去了?日軍已知道我們投降的消息了?”
畢元奇點了點頭。
“為什么不和我們商量一下?”
“我提出了要和你們商量,軍長不同意。現在我不是和你商量了嘛!說說你的主張吧!”
愣了半天,他抬起頭:“既然走到了這一步,又有你們軍長、副軍長的命令,我……我還有什么話說?只是,311師楊皖育那里,還有兩個師的旅團長那里,怕不好辦吧?”
畢元奇笑了笑:“311師楊副師長馬上就來,只要你們二位無異議,旅團長們可召集緊急會議解決!我們必須在拂曉前穩住內部,出城和日軍談判洽商!”
一個卑鄙的陰謀。
他強壓住心頭的厭惡:“挺好!這樣安排挺好!穩住內部最要緊,估計311師問題不大。311師有楊皖育,頭疼的還是我手下的旅團長們。我同意接受改編,可我不能看著我手下的人流血。”
“你說咋辦?”
“是不是容我回去和他們商量一下,闡明厲害!”
畢元奇搖著頭道:“不必了吧?我想他們總不會這么不識時務吧?軍長都走投無路了,他們還能有什么高招?再說,時間也來不及啊,我已通知東西線旅團長們來開會了,云森兄,你是不是就在這兒找個房間歇歇,等著開會?”
他當即明白了,起身走到畢元奇面前,拍了拍腰間的槍套:“要不要我把槍存在你這兒?”
畢元奇尷尬地笑著:“云森兄多慮了!我這不是和你商量么!又不是搞兵變!”
“那好,兄弟告辭!”
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元奇兄,我可再說一遍,人各有志,不可相強,誰若敢對我手下的人下手,可甭怪我不客氣!”
許洪寶在前面引路,將他帶到了二樓一個房間門口。這時,樓下傳來了雪鐵龍汽車的剎車聲,一個洪亮的聲音響了起來:“311師楊副師長到!”
許洪寶交待了一句:“白師長,你先歇著,我去接楊副師長!”說罷,匆匆走了。
他獨自一人進了屋,反手插上門,沉重的身體緊緊依在門上,兩只手摸索著,在黑暗中急速地抽出了槍,打開了保險……
——看來是得流點血了。
八
屋子很黑,開始幾乎什么都看不見,連自己是否存在都值得懷疑。他像挨了一槍似的,身子軟軟的。身體的某個部位似乎在流血,他覺著那瀑涌的鮮血正一點點淹沒他的生命和呼吸。他汗津津的手緊攥著槍,眼前老是閃出畢元奇陰冷的面孔。他認定畢元奇打了他一槍,就是在這唬不透的黑暗中打的,他受了傷,心被擊穿了。他得還擊,得瞄準畢元奇的腦袋實實在在來他幾梭子。廝殺的渴望一時間像毒熾的火焰一樣,騰騰地燃了起來。
他和新22軍都處在危亡關頭,他們被死鬼楊夢征和畢元奇出賣了,如果不進行一場奮力搏殺,新22軍的一切光榮都將在這個陰冷的秋夜黯然死去。他白云森也將成為丑惡的漢奸而被國人永遠詛咒。天一亮,畢元奇和日本人一接上頭,事情就無法挽回了。
最后的機會在天亮之前。
他必須在天亮之前干掉畢元奇、許洪寶和那些主張投降的叛將們,否則,他寧愿被他們干掉,或者自己對自己的腦門來一槍,就像楊夢征干過的那樣。楊夢征這老東西,看來也知道當漢奸不是好事,可既然知道,他為什么還要逼他們做漢奸呢?這混賬的無賴!他把新22軍當做自己的私產了,好像想送給什么人就能送給什么人似的。
夠了,這一切他早就受夠了,姓楊的已經歸西,新22軍的弟兄們該自由,他相信,浴血抗戰三年多的弟兄們是決不愿在自己的父老鄉親眼皮底下豎白旗的,他只要能抓住最后的時機,拼命扳一扳,說不準就能贏下這決定性的一局。
響起了敲門聲。微微顫響傳到他寬厚的脊背上,他本能地閃開了,握槍的手縮到了身后。
“誰?”
“白師長,許副官長讓我給你送夜宵。”
他摸索著,拉亮了電燈,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個端著茶盤的矮小衛兵,臉很熟,名字想不起來了。他沖他笑笑,叫他把茶點放在桌上。
“白師長還有什么吩咐?”
“沒啦,你去吧!”
那矮小衛兵卻不走。
“許副官長吩咐我留在這里照應你!”
“哦?”他不經意地問,“許副官長還給你交待了什么?”
衛兵掩上門悄悄說:“副官長說,馬上要開一個重要會議,要我守著您,不讓您出去。白師長,究竟出什么事了?軍長是自殺么?莫不是被誰算計了?”
他莫測高深地點了點頭。
看來畢元奇的布置并不周密,軍部手槍營的衛兵們對這一切還蒙在鼓里,他確有扳一下的機會。腦子里閃出一個大膽的念頭。
“你們營長周浩呢?”
“在樓下大廳里。”
“叫他到我這里來一下!”
“可……可是許副官長說……”
他火了,把藏在身后的手槍摔到桌上:“姓許的總沒讓你看押我吧?”
衛兵訥訥道:“白師……師長開……開玩笑了!好!我……我去,我去!”
他交待了一句:“注意避著那個姓許的。”
“噢!”
片刻,衛兵帶著周浩進來了。
“白師長,您找我?”
他用眼睛瞥了瞥那個衛兵。
周浩明白了:“出去,到門口守著!”
衛兵順從地退出了房門。
“白師長,究竟有什么事?”
他清楚周浩和軍長的關系。
“知道軍長是怎么死的么?”
“自殺!槍響之后,我第一個上的樓!”
他,怔了一下。
“真是自殺?”
“不錯。”
“知道軍長為什么自殺么?”
周浩搖了,搖頭。
“知道馬上要開什么會么?”
“不知道。”
他向前走了兩步,站到周浩面前,雙手搭在周浩肩頭上,將周浩按在椅子上坐下來。
“我來告訴你!如果你能證實軍長是自殺的話,那么軍長是被人逼上絕路的。副軍長畢元奇一伙人暗中勾結日本人,準備投降。軍長不同意,可又無法阻止他們。不過,我還懷疑軍長不是自殺,可能是被人暗殺。現在軍長去了,他們動手了,想在馬上召開的軍事會議上干掉那些跟隨軍長多年的旅團長們,發動兵變,宣布投降,他們說這是軍長的意思!”
周浩呆了:“軍長怎么會下令投降?胡說!肯定是他們胡說!下午在光明大戲院演講時,軍長還……”
他打斷了周浩的話:“他們這一手很毒!軍長死了,他們還不放過他,還讓他背著個漢奸的臭名!還想以此要挾我們,要我們在自己的父老兄弟面前做漢奸,周浩,你干么?”
周浩反問:“白師長,你干?”
“我干還找你么?”
“那你說,咋辦?”
他壓低聲音道:“我走不脫了,你立刻把九丈崖手槍營的兩個連調到這里來,見機行事。”
“是!”
“設法搞支手槍給我送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得親自動手!”
“行!”
周浩突然想起,自己的口袋里就裝著軍長的勃朗寧,當即抽了出來:“給,這里現成的一把!”
他接過勃朗寧,掖進懷里。
“事不宜遲,快去吧!”
周浩走了。
送周浩出門的時候,白云森發現,守在門口的那個衛兵不見了,心里不由得一陣緊縮。
好在周浩爭取了過來,而且已開始了行動,對扳贏這一局,他有了一半的把握。畢元奇、許洪寶就是現在發現了他的意圖,也沒有多少辦法了,前線的弟兄不明真相,一時半會又調不過來,軍部的一個手槍連就是都站在畢元奇一邊,畢元奇也未必能穩操勝券。
他頭腦清醒多了,自知靠自己的聲望不足以號令新22軍,不管他怎么仇恨楊夢征,怎么鄙視楊夢征,在這關鍵的時刻,還得借重這頭獅王的恩威才行。莫說手槍營,楊皖育的311師,就是他的312師,楊夢征的影響怕也不在他白云森之下,他得最后一次充分利用這個老無賴生前的影響,決定性地改變自己的、也是新22軍的命運。
這頗有些陰謀的意味,可這陰謀卻是正義的,他不應該為此而感到不安。有時,正義的事業也得憑借陰謀的手段來完成,這是沒辦法的事,他既不是第一個這樣干的,也不是最后一個這樣干的。
一切還是要怪楊夢征。楊夢征充其量只是個圓滑的將軍,卻絕不是一個聰明的政治家,而他的眼光要比楊夢征遠大得多,深邃得多。他有信仰、有骨氣,能夠憑借敏銳的嗅覺,捕捉到一個個重要信號,認準歷史發展的大趨勢。如若他處在楊夢征的位置上,是決不會出此下策的。
二十九年前陵城起義建立民軍時,他和楊夢征處在同一起跑線上,盡管那時候楊夢征是中校團長,他是中尉旗官,可他們身上帶有同等濃烈的土腥味。而后來,他身上的土腥味在連年戰亂中一點點脫去了,楊夢征則帶著土腥味一直混到了今天。這是他們的不同之處,這不同,造成了民國十五年底他們之間的第一場公開的沖突。
那時,吳佩孚委任張宗昌為討賊聯軍懷念,大舉進攻國民軍。從軍事上看,馮煥章的國民軍處于劣勢,依附于國民軍的陵城獨立旅壓力挺重。當時還是旅長的楊夢征昏了頭,貼上了張宗昌,討價還價要做師長。而他卻清楚地看到,真理并不在張宗昌手里,而在馮煥章手里。馮煥章五原誓師,率部集體參加國民黨,信奉了三民主義。而三民主義的小冊子,他看過許多,真誠地認為它是救國救民之道,必能行之于天下。他勸楊夢征不要跟張宗昌跑,還勸楊夢征讀讀國民黨人散發的這些小冊子。楊夢征不干,逼著他們團向友軍開火,他第一次耍了滑頭,在向友軍進攻前,派人送了信。楊夢征事后得知,拔出槍要斃他。他抓住了楊夢征的投機心理,侃侃而談,縱論天下大事,預言:國民革命軍將奪得天下,他們應該為避免了一場和真理的血戰而慶幸。
果然,此話被他言中。轉眼間,張宗昌大敗,楊夢征為了生存,不得不再次打起三民主義的旗幟。
民國十九年,蔣、馮、閻開戰,土腥味十足的楊夢征又按捺不住了,第二次反叛。他力勸無效,當即告假還鄉,一去就是十個月,直到楊夢征再次意識到了選擇上的錯誤,他才被接回軍中。
打那以后,楊夢征對他是高看一等了,可心中的猜忌和不信任卻也是明擺著的。民國二十四年改編為新22軍的時候,楊夢征提出兩個職務讓他挑:做副軍長,或做312師師長,楊夢征自己卻做了副軍長兼311師師長。他非但沒讓他做副軍長兼師長,還在他選擇了312師師長一職時,要把自己的侄子楊皖育派來當副師長。他一氣之下,提出自己做副師長。這才逼著楊夢征讓了步,沒派楊皖育到312師來。
今夜,這雞肚心腸的楊夢征總算完蛋了。他又一次背叛了自己的人格和良心,又一次看錯了天下大勢,稀里糊涂給自己描畫了一副叛將、漢奸的臉孔,這是他自找的。他今夜掃出他的旗號,絕不是為了給他刷清臉上的油彩,而是為了新22軍往昔的光榮和未來的光榮。
吃夜宵的時候,他已不再想那個叫楊夢征的中將混蛋了,他要謀劃的是如何完成馬上就要開場的這幕流血的反正。
楊皖育的態度不明,也許他會跟畢元奇走的,如果他和他手下的旅團長們真死心塌地跟畢元奇一起投敵,他就把他們一起干掉!這是沒辦法的事。他相信每一個有良心的愛國將領處在他今夜這個位置上,都會這樣做的。
門又敲響了,他開門一看,是那個小衛兵。衛兵進門后,緊張地告訴他:畢元奇發現周浩不見了,正在四處尋找。他不禁一怔,不祥的預感瞬間潮水般漫上了心頭。
鹿死誰手,現在還很難說,也許——也許:他會為這場反正付出身家性命。
九
天蒙蒙發亮的時候,東西兩線的旅團長們大都到齊了,副軍長畢元奇趕到他房間,陪同他到樓下會議廳去。——下樓,他便看到:會議廳門口和走廊上站著十余個手槍營的衛兵,對過的休息室門口放著一張大桌子,桌上擺滿了各種型號的手槍。走到桌前,畢元奇率先抽出手槍交給了守在桌邊的衛兵,還對他解釋說:這是聽從了他的勸告,為了避免流血被迫采取的措施。他心下明白,沒讓畢元奇再說什么,也掏出了腰間的佩槍摔到了桌子上。恰在這時,副官長許洪寶陪著311師副師長楊皖育走過來了,他們也逐一將手槍交給了衛兵。
他想和楊皖育說點什么,摸摸他的底,可手剛搭到楊皖育肩頭,只說了句“節哀”,畢元奇便跨進了會議廳的大門。會議廳里一片騷動之聲。旅團長們,軍部的校級參謀、副官們紛紛起立立正。他只好放棄這無望的努力,也和許洪寶、楊皖育一起,魚貫進入會議廳。
手下312師的旅團長們大都用困惑的眼光看著他,488旅旅長郭士文還向他攥了攥拳頭。他只當沒看見,徑自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在緊挨著畢元奇和許洪寶的座位上坐下了。畢元奇打了個手勢,屋里的人也坐下了。
六張圖案拼起來的大長桌前是兩個師二十余個旅團軍官,他們身后靠墻的兩排椅子上安置著軍部的參謀、副官,門口有握槍的衛士,陣勢對他十分不利。不說門口的衛兵,就是那些參謀、副官們懷里怕也揣著槍,只要桌前的旅團長們敢反抗,他們正可以沖著反抗者的腦袋開火。還有一個不利的是,畢元奇手里攥著一份楊夢征親自起草并簽署的投降命令,只要這命令在與會者手中傳閱一遍,他就無法假楊夢征之名而行事了,而楊皖育究竟作何打算,他又一點底也沒有。
很明顯,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好的。
畢元奇揭下軍帽放在桌上。
“諸位,在戰局如此險惡之際,把你們從前沿召來,實在是迫不得已。你們大概都知道了,軍長已于四小時前在這座樓的三樓上自殺殉國……”
“畢副軍長,是不是把軍長自殺詳情給諸位弟兄講清楚點,免得大伙起疑。”
他正經作色地提醒了一下。
畢元奇向他笑了笑:“好!先向大家講一講軍長自殺的情況。軍長出此下策,莫說你們沒想到,我這個副軍長也沒想到。今日——唔,應該是昨日了,昨日晚,暫79軍孫真如率全軍部屬在章河鎮通電附逆,其后,新81軍急電我軍,聲稱被敵重創,無法馳援……”
無論如何,他還是得干!他決不相信這一屋子的抗日軍人都愿意做漢奸。三年,整整三年,他們新22軍南北轉進,浴血奮戰,和日本人打紅了眼,打出了深仇血恨,今日,讓他們把這深仇血恨咽進肚里,他們一定不會答應的,他們當中必然有人要反抗,既然如此,他就應該帶著他們拼一拼。
畢元奇還在那里講:“軍長和我談了許久,軍長說,為了本城二十二萬和平居民,為了給咱新22軍留點種,仗不能再打下去了。后來,他回到臥房起草了和日軍講和、接受改編的命令,自己簽了字,也要我簽字……”
畢元奇攤牌了:“這就是軍長的命令,白師長和楊副師長都看過了,他們也同意的。”
畢元奇舉著命令展示著,仿佛皇帝的御旨。
命令一傳到眾人手里就啰嗦了!他不能等周浩了。如果命令被旅團長們認可,周浩帶著人趕來,怕也無法挽回局面了,他把右手伸進口袋里,攥住了那把小號勃朗寧:“畢副軍長,是不是把命令念一下?”畢元奇沒上當,淡淡地道:“還是讓眾位傳著看看吧!”
畢元奇將命令遞給了許洪寶,許洪寶越過他傳給了他旁邊311師的楊參謀長。楊參謀剛接過命令,還未看上一眼,他一把把命令奪了過來,順勢用胳膊肘打倒了許洪寶,口袋里的勃朗寧掏出來,對準了畢元奇的腦門:“別動!”
一屋子的人全呆了。
門口的衛兵和靠墻坐著的參謀、副官們紛紛摸槍。他們摸槍的時候,白云森急速跳到了畢元奇身后,槍口抵到了畢元奇的后腦門上。“命令他們放下武器!退出會議廳!”
畢元奇也傻了,待他從驚恐中醒轉過來后,無可奈何地揮了揮手:“退……退出去吧!”
拔出了槍的衛兵和參謀、副官們慢吞吞往外退,七八個手里無槍的參謀、副官們坐著沒動。
他又是一聲命令:“非312師、311師作戰部隊的軍官,通通給我滾出去!”
畢元奇再次揮了揮手。
余下的參謀、副官們也退出去了。
他這才松了口氣,大聲對不知所措的旅團長們道:“弟兄們,命令是偽造的!姓畢的暗中勾結日本人,陰謀叛變附逆,殺死了軍長,繳了我們的械,要逼我們去當漢奸,你們干么?”
“不干!”
488旅旅長郭士文第一個跳起來,往白云森身邊沖,剛沖了沒幾步,窗外飛進一顆流彈,擊中了他的肩頭,他一個踉蹌歪倒了。另一個趕來攙扶郭士文的副旅長也被擊倒在地。
手無寸鐵的旅團長們都嚇得縮起了頭。
畢元奇冷冷笑了:“白師長,不要這樣么!我這不是在和大家商量么?不愿干的,可以回家,我并不勉強,再說,命令是軍長下的,我也是執行軍長的命令!”
“胡說!”
畢元奇想扭過頭,他又用槍在他腦袋上點了一下,畢元奇不敢動了,嘴上卻還在說:“白師長,我可不想流血,今日新22軍自家火并,可是你造成的!這會議廳外的窗口、門口都是衛兵。你要是蠻干,這一屋子人可走不出去!”
311師的一個老軍官慌了神:“白師長,別這樣,有話好商量!”坐在距他和畢元奇沒多遠的楊皖育卻冷冷一笑:“你別管!我倒要看看這出戲如何收場!”
他額上滲出了汗:“皖育,你也相信你那當軍長的叔叔會下令讓我們附逆么?”
楊皖育臉色鐵青:“我不知道!”
完了。
他不知怎的,食指一動,手中的勃朗寧就摳響了,面前的畢元奇一聲慘叫,“撲通”栽倒在地,他顧不上去看畢元奇一眼,槍口一掉,對著歪倚在墻根的許洪寶又是兩槍,而后,將槍口瞄向了自己的腦門:“既然你們他媽的都想認個日本爹,這場戲只好這么收場了……”
不料,就在他摳響這一槍的時候,楊皖育撲了過來,一頭撞到他胸口上,將他手中的槍撞離了腦袋,繼而,奪下他的槍。
門外的衛兵們擁了進來,扭住了他。
會議廳里一片混亂。
楊皖育跳到桌上,沖著天花板放了一槍,厲聲道:“軍部的手槍營什么時候姓畢了!住手!都給我住手!畢元奇、許洪寶謀害軍長,偽造命令,圖謀附逆,罪不容赦!誰敢動白師長一下,老子斃了他!”
楊皖育話音剛落,一聲爆響,窗外又飛進一粒子彈,擊中了他的胳膊,他跳下桌子,捂著傷口,繼續對衛兵們喊:“給我把參謀處、副官處的家伙們全抓起來!”
傭人會議廳的衛兵們這才悟出了什么,放開了白云森,紛紛往門外沖。而這時周浩也帶著兩個連的衛兵撲進了樓。衛兵們在周浩的指揮下,當即全樓搜捕,將十八九個參謀、副官一一抓獲。
畢元奇、許洪寶的尸體被抬走了,醫官給楊皖育、郭士文等人包扎好傷口,兩個師的旅團長們才各自取了佩槍,重在桌前坐下。混戰結束了,彌漫著血腥味的會議室莊重肅穆。直到這時,白云森才悟到:他成功了。
他和楊皖育在畢元奇、許洪寶坐過的位子上坐下,他讓楊皖育說說下一步的打算。楊皖育不說,暗暗在桌下握了握他的手,要他說。他說了,聲稱,新81軍西撤和暫79軍附逆都是畢元奇和圍城日偽軍造出的謠言。目前,這兩個軍正在西部迂回,伺機向陵城靠攏,新22軍應利用畢元奇擅自叛變造成的短暫和平,突破西線,挺進醉河,和新81軍會合,而后西渡黃河。他命令東線312師守軍漸次后撤,一路抵抗,在211師打開西線缺口之后,隨之突圍。楊皖育也重金懸賞,令311師組織敢死隊,在上午十時前打響突圍之戰。
會議開了不到半小時,七時二十分,白云森宣布散會,兩個師的旅團長們各返前沿。他和楊皖育留在軍部,代行軍長、副軍長職。七時三十五分,散發著油墨氣味的《新新日報》送到了,頭版通欄題醒目扎眼:
本城各界昨晚舉行抗敵大會,楊夢征將軍稱云:“陵城古都固若金湯,新22軍誓與日寇殊死決戰。”
十
把報紙拍放在桌上,白云森的眉頭皺成了結,臉孔上的得意被憂郁的陰云遮掩了。他煩躁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通水,手扶桌沿站立起來,對正吊著受傷的胳膊在面前踱步的楊皖育喊:“看看這混賬報紙吧!瞧軍長說了些什么!到啥辰光了,還‘固若金湯’哩!”
楊皖育搖頭嘆氣:“唉!他玩這一套也不是一次了,誰想到他會栽在陵城呢?這老爺子誰還不唬?不到最后關頭,他跟我這個親侄子也不說實話的!”
白云森抓著報紙揮著:“眼下你我咋向陵城父老交待呢?”
“唉呀!嘴是兩片皮么,咋翻不行?誰還會來找咱們對證不成?我看還是甭在這上面煩心啦!”
白云森把報紙揉成一團,摔到地上:“事到如今,想煩也煩不了了。軍部必須馬上撤到西關去,隨主力部隊突圍,啥東西丟了都行,電臺得帶上,以便突圍之后和長官部聯系,你看呢?”
楊皖育點點頭:“我都聽你的!”
這回答是真誠的,就像他剛才在會議廳里對他的支持一樣真誠。他受了些感動。心頭油然升起了神圣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他既然敢把新22軍從附逆投敵的道路上拉回來,也就該對全軍弟兄負責到底,領著他們突出去。這是一著險棋,可他必須走。他不能像楊夢征那樣不負責任,一忽兒“固若金湯”,一忽兒又在“金湯”上來一槍。他做什么事情都義無反顧,認準了,就一頭扎到底。
他揣摸,至少在眼下楊皖育是不會和他一爭高下的,不說他比他大了十二三歲,名分上比他長一輩,就是單憑氣魄,憑能力,憑膽量,這場即將開始的惡仗他也打不下來。
他會聽他的。
他相信楊皖育的真誠。
他和楊皖育商量了一下,叫來了周浩和兩個師的參謀長,發布了幾道命令,派311師楊參謀長到西池口落實突圍戰的最后準備。派312師劉參謀長火速與總商會聯系,疏散醫院中的傷病員。叫周浩派人把關在三樓上的那幫原軍部的參謀、副官們押到西線的311師敢死隊去,并明確下達了軍部在九時前撤退的命令。
八點多鐘,在手槍營的護衛下,軍部撤離了小白樓,礦業學院的學生們趕到小白樓時,小白樓已空無一人了,只有二樓和三樓的幾個大房間里飄飛著文件的灰燼和絲絲縷縷的青煙。沒多久,城東城西同時響起了槍炮聲,突圍戰打響了。
十一
情況比白云森預料的要糟。從上午九點多到下午四點,城西的311師兩個旅近兩千號人在機槍重炮的配合下,發起了三次集團沖鋒,均未能突破日軍防線,東線的312師邊打邊退,至下午三時左右陸續放棄了九丈崖、石頭角、小季山幾個險要的城防工事,縮人了城中,被迫據守城門、城墻與敵苦戰。四時之后,白云森在作為臨時軍部的西關小學校里和楊皖育及兩個師參謀長商量了一下,決定暫時停止西線的出擊,扼守現有陣地,待夜幕落下來后再作新的努力。
日軍卻并不善罷甘休,繼續在東西線發動攻擊,七八架飛機和幾十門大口徑火炮毫無目標地對城里狂轟濫炸。繁華的皮市街和舉人街化作了一片火海,巍巍聳立了八百七十余年的鐘鼓樓被炸塌了半邊;清朝同治年間建成的縣道衙門被幾顆重磅**崩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個搖搖欲倒的門樓;那座曾作為軍部的小白樓也中彈變成了廢墟。有些街區變得無法辨認了,坑洼不平的青石大街上四處都是瓦礫、磚石、殘墻斷垣。負責東、西兩線聯絡的傳令兵幾次跑迷了路。
日本人簡直發了瘋,他們似乎打定主意要把陵城從民國地圖上抹掉,把城中的軍民捶成肉泥。各處報來的消息都令人心驚肉跳:位于城市中央的博愛醫院挨了十幾發炮彈,未及疏散的重傷員大部分遇難。據目擊者說,攤在著彈點上的傷病員們被炸得血肉橫飛,殘缺不全的胳膊、腿伴著彈片拋到了大街上。醫院鐵柵門的空檔上嵌著血肉模糊的人頭。一顆掛著粘膜的眼珠硬擠進了斷垣的墻縫里。舉人街到處倒臥著尸體,向四處蔓延擴張的大火已無人撲救。許多人往光明大戲院方向涌,而光明大戲院已著了火,先進去的人正往外擠,戲院門口的大街上充斥著絕望的哀號。日軍飛機一顆**扔下來,便有幾十人上百人死亡。有些被嚇昏了的人往死人堆里鉆,往排水溝的臭水里鉆。奉命引導疏散的百余個新22軍士兵已無法控制這絕望導致的混亂了。
古老的陵城在炮火硝煙中痛苦地掙扎著,**著……
白云森的心也在**。幾個小時前,他還沒料到戰爭會進行到眼下這種地步,他原指望借和平的假象、借日軍等待投降接洽時的松懈,一舉突破日軍防線,沖出城去。這樣,不論是對新22軍,還是對腳下這座古城,對城里的百姓,都是最好的出路。不料,他失算了,日軍早已想到了他前頭。而且,因為上當進行了瘋狂的報復。他無可奈何地把這座生他養他的古城,和二十二萬民眾推進了血火暴涌的地獄。
聽著那些報告,他真想哭,后來,他按捺不住了,睜著血紅的眼珠對他們吼:“滾開,都滾開!既然走到這一步了,老子就要打到底!”
站在西關小學一幢校舍的房頂上用望遠鏡向煙火起處瞭望時,他力圖說服自己。無論如何,他還是正確的,他的選擇并沒有錯。即便整個陵城都被戰爭的鐵拳打碎了,也沒什么可怕,城池毀了,可以重建,而一個民族的精神崩潰了,一切便全完了。他做出這樣痛苦的選擇,決不僅僅是為了一個人的或一個軍的榮辱,而是為了整個中華民族的尊嚴。老師爺不是和楊皖育談起過史可法么?史可法就是他的榜樣,當年的揚州,十日血雨飄過,只留下了清軍的殘暴惡名,揚州沒從大地上滑走,史可法人亡魂存,光照日月,為后世傳誦。他沒錯,根本沒錯,就是蔣委員長也講過焦土抗戰的,無此決心,也就不會有抗戰的最后勝利。
自然,他并不希望陵城真的變成昔日的揚州,變成一片焦土。他得盡快突出去,讓戰火盡早在陵城熄滅。為了陵城,為了二十二萬父老鄉親,夜間的突圍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取得成功。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能否成功他卻說不準。天已朦朧黑了,日軍攻擊的炮火依然十分猛烈。安放在學校校長室的電話不停地響。幾乎每一個電話都是告急報喪,東城墻北段危急,487旅1095團團長、團副相繼陣亡,南段1094團已使上了大刀,團長重傷。312師副師長老趙捂著被打出的肚腸,嘶啞著嗓門向他哭訴,要求派兵增援,西邊的311師情況不妙,旅團干部傷亡過半,從前沿陣地上抬下來的傷兵已排滿了三大間校舍。
他對著電話不斷地吼叫、罵人,一味命令各部堅持,直到入夜以后,日軍攻擊的炮火漸漸平息下來,他才抓住時機,把城東312師的487旅悄悄調了過來,和311師合為一處,準備星夜出擊。整個城東防線只留下了郭士文488旅殘部三百多人掩護撤退。
日軍沒再發動猛烈攻擊,他揣摸,日軍或許是認為此夜無法破城,才不那么迫不及待了。
十一點四十分,487旅千余人跑步趕到了小西關小學,向他報到。與此同時,311師又一支五百人的敢死隊組成了。一個個背負大刀,全副武裝的敢死隊員也云集在小學校的操場上。
在幾支火把的照耀下,他和楊皖育登上了操場前的磚石臺,對分屬于兩個師的官兵們訓話。
白云森率先揮著胳膊喊:“弟兄們,同志們,我新22軍生死存亡在此一戰。這不是我白某人說的,是我們殉國的軍長說的。軍長為了不讓我們做漢奸,被畢元奇一伙謀害了!我們為了軍長,也得打好這一仗:弟兄們,對不對!”
“對!”臺下齊呼,氣氛悲壯。
“我們新22軍是軍長一手創建的,你們每個人身上都寄托著軍長的希望,你們只有拼著性命,不怕流血,沖出重圍,才是對軍長最好的報答!你們活著,把新22軍的軍旗打下去,軍長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我白云森就是死了,也有臉去見軍長了!”
他走下磚臺,從一個敢死隊員手里取過了一把大刀片,旋又走到臺上,把大刀舉過了頭頂:“弟兄們,新22軍就靠它起家的!辛亥首義后,軍長和我,就是用它鏟了陵城巡防營,攻占了縣道衙門!今個兒,我們還要用它去砍鬼子的腦袋,誰敢怯陣不前,本師長也用大刀剁他的頭!記住!魚死網破就在今夜,從本師長到你們諸位都得下定決心,不成功則成仁!舉起槍來,跟我發誓:不成功,則成仁!”
“不成功,則成仁!”
臺下的士兵們舉槍齊吼,其聲如雷。
“好,下面請楊副師長訓話。”
楊皖育愣了一下,嘴唇嚅動了半天,才緩緩開口道:“我沒有多少話說了!該說的白師長都說了。我們都是凡夫俗子,都不愿死,可是,鬼子逼著咱拼命的時候,咱也得拼!若是怕了,就多想想倒在徐州郊外、武昌城下的弟兄們吧,不說為了軍長了,就是為了那些殉國的弟兄,咱們也不能充孬種!”
“為殉難弟兄報仇!”有人跳出隊列高喊。
“為殉難弟兄報仇!”
“一切為了軍長!”
“一切為了軍長!”臺下呼聲又響成一片。
待呼聲平息下來之后,楊皖育又道:“我和白師長就率著軍部跟在你們后面突圍,你們都倒下了,我和白師長頂上去,哪怕我新22軍全部打光,也不能……”
響起了轟隆隆的爆炸聲。兩發炮彈落在東墻角,把小學校的圍墻炸塌了一截。離爆炸點很近的一些弟兄及時臥下了,沒人傷亡。
楊皖育不說了,手一揮,命487旅和311師敢死隊士兵們跑步出發,到西池口集結。
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轟轟然響了起來,震得磚石臺都索索發抖。沒有月,慘淡的星光下,操場上那由一千五百多號官兵構成的巨蟒漸漸伸直了盤蜷的軀體,一段段躍出了校門,消融在凄慘的黑暗中。
是夜零時二十分,311師485旅開始向西南楊村方向佯攻。零時二十五分,白云森令311師敢死隊、312師487旅匯合486旅由西池口向西北趙圩子一線強行突圍。零時四十五分,在軍部已準備撤離西關小學時,488旅旅長郭士文掛來了最后一個電話:說東城墻已被日軍炮火炸塌多處,日軍在輕重機槍掩護下,從炸開的缺口突進城內,整個城東只有城門樓還在我軍手中,最后,郭士文大喊了一聲:“師長保重”,電話里便沒了聲音。
白云森抓著話筒呆站了半天,眼中的淚水不知怎么就流了下來。
他知道,郭士文這最后一聲“師長保重”,實際上是臨終遺言了,他苦心經營了許多年的488旅終于不存在了。他在新22軍的一個可以托之以性命的忠實部下和他永別了。他瘋狂地扯斷了電話線,把話筒狠狠地摔在洋灰地上。
楊皖育惶惑地問:“你……你是咋啦?”
他這才察覺了自己的失態,臉上滾著淚,艱難地道:“488旅完了……”
“這么說,鬼子進城了?”
他點了點頭:“快!上馬,我們得快走。”
新22軍終于向苦難的陵城告別了。
走出西關小學校門的時候,他騎在馬上勒著韁繩,對著東方火光沖天的城池,對著那一片片殘墻斷垣,舉起了沉重的手,敬了一個**的軍禮。
十二
馬背上的世界恍恍惚惚,飄移不定。掩映在夜色中的殘敗城墻方才還在火光中閃現著,轉眼間便不見了。寬闊的城門洞子在他策馬穿過時還巍巍然立著,仿佛能立上一千年似的,出了城,躍上一個土丘回頭再看時,門樓子已塌下了半截。炮火震撼著大地,急劇改變著眼前的一切,使他對自己置身的世界產生了深刻的懷疑,生死有命,今夜,他和手下弟兄的一切都得由上天安排了。
槍聲炮聲不絕于耳。一團團白熾的火光在他身后的黑暗中撲閃。夜幕被火光撕成了無數碎片,在喧鬧滾沸的天地間飄浮。他有了一種飄起來的感覺,似乎鞍下騎著的不是一匹馬,而是一股被炮火造出的強大氣浪。
根本聽不到馬蹄聲,激烈的槍聲、炮聲把馬蹄聲蓋住了。他只憑手上的韁繩和身體的劇烈顛簸、搖晃,才判定出自己還在馬上,自己的馬還在跑著。道路兩邊和身邊不遠處的曠野上,突圍出來的士兵們也在跑,黑壓壓一片。有的一邊跑,一邊回頭放槍。各部建制被突圍時的炮火打亂了,在曠野上流淌的人群潰不成軍。
他勒住韁繩,馬嘶鳴起來,在道路上打旋:“楊副師長!楊副師長!”
他吼著,四下望著,卻找不到楊皖育的影子,身邊除了手槍營押運電臺的周浩和十幾個衛兵,幾乎看不到軍部的人了。
周浩勒住馬說:“楊副師長可能帶著軍部的一些人,在前面!”“去追他,叫他命令各部到趙圩子集結,另外,馬上組織收容隊沿途收容掉隊弟兄,告訴他,我到后面看看,敦促后面的人跟上來!”
“白師長,這太危險,我也隨你去!”
周浩說罷,命令身邊的一個衛兵去追楊皖育,自己掉過馬頭,策馬奔到了白云森面前,和白云森一起又往回走。
一路上到處倒臥著尸體和傷兵,離城越近,尸體和傷兵越多,黃泥路面被炸得四處是坑,路兩邊的許多刺槐被連根掀倒了。炮火還沒停息,從城邊的一個小山坡上一飛出的炮彈呼嘯著,不時地落在道路兩旁,把許多簇擁在一起拼命奔突的士兵們炸得血肉橫飛。一陣陣硝煙掠過,彌漫的硝煙中充斥著飛揚的塵土和濃烈的血腥味。
他心中一陣悲戚,這才進一步明白了什么叫焦土抗戰。陵城已變成焦土了,眼下事情更簡單,只要他被一顆**炸飛,那么,他也就成了這馬蹄下的一片焦土,也就抗戰到底了。
他顧不得沿途的傷兵和死難者,一路往回趕,他知道這很險,卻又不能不這樣做。今夜這慘烈的一幕是他一手制造的,他又代行軍長之職,如果他只顧自己逃命,定會被弟兄們恥笑的,日后怕也難以統領全軍。不知咋的,在西關小學操場上對著弟兄們訓話時,他覺著新22軍已完全掌握在他手里了。他講楊夢征時,就不由得扯到了自己。其實,這也不錯,當年攻占縣道衙門時,他確是一馬當先沖在最前面的,當時他才十六歲。新22軍是楊夢征和他共同締造的,現在,楊夢征歸天了,他做軍長理所當然。
到了方才越過的那個小土坡時,周浩先勒住了馬,不讓他再往前走了,他揣摸著日本人大概已進了城,再往前走,也無用。這才翻身下馬,擋住一群正走過來的潰兵:“哪部分的?”
一個臉上有大疤的士兵道:“311師485旅的!”
他驚喜地問:“打楊村的佯攻部隊?”
“是的!1091團!”
“知道你們旅沖出多少人么?”
“沖出不少,快兩點的時候,傳令兵送信來,要我們隨486旅向這方向打,我們就打出來了!”
“好!好!快跟上隊伍,到趙圩子集合!”
“是!長官!”
潰兵們的身影剛消失,土坡下又涌來了一幫人。他近前一看,見是李蘭、傅薇和軍部的幾個譯電員。她們身前身后擁著手槍營的七八個衛兵,幾個衛兵抬著擔架。
他撲過去,拉住了李蘭的手:
“怎么樣?沒傷著吧?”
“沒……沒,就是……就是傅薇的腳脖子崴了,喏,他們架著哩!”“哦!我安排!你上我的馬!快!早就叫你跟我走,你不聽!”
李蘭抽抽搭搭哭了。
他扶著李蘭上了馬,回轉身,用馬鞭指著擔架問:“抬的什么人?”
一個抬擔架的衛兵道:“軍長!”
“什么軍長?”
“就……就是楊軍長哇!是周營長讓我們抬的!”
周浩三腳兩步走到他面前:“哦,是我讓抬的!”
他猛然舉起手上的馬鞭,想狠狠給周浩一鞭子,可鞭子舉到半空中又落下了:“到什么時候了,還抬著個死人!”
“可……可軍長……”
他不理睬周浩,馬鞭指著身邊一個擔架兵的鼻子命令道:“把尸體放下,把傅小姐抬上去!”
抬擔架的衛兵順從地放下了擔架,一人抱頭,一人提腳,要把楊夢征的尸體往路邊的一個炮彈坑抬。
周浩愣了一下,突然“撲通”一聲在他面前跪下了:“白師長,我求求你!你可不能這么狠心扔下咱軍長!”
剛剛在馬背上坐定的李蘭也喊:“云森,你……你不能……”
白云森根本不聽。
“活人重要,還是死人重要?這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么!軍長愛兵,你們是知道的,就是軍長活著,他也會同意我這樣做!”
周浩仰起臉,睜著血紅的眼睛:“傅小姐不是兵!”
傅薇掙開攙扶她的衛兵撲過來:“白師長,我能走!你……你就叫他們抬……抬軍長吧!”
白云森對傅薇道:“你在我這里,我就要對你負責!這事與你無關,你不要管!”
說這話時,他真恨,恨楊夢征,也恨周浩,恨面前這一切人。他們不知道,這個叫楊夢征的老家伙差一點就把新22軍毀了!而他又不好告訴他們,至少在完全擺脫日軍的威脅之前,不能告訴他們。更可恨的是,死了的楊夢征竟還有這么大的感召力和影響力!難道他這一輩子都得生存在楊夢征的陰影下不成?就沖著這一點,他也不能再把這塊可怕而又可惡的臭肉抬到趙圩子去。
“不要再啰嗦了,把傅小姐抬上擔架,跑步前進!”
他推開周浩,翻身上了馬,摟住了馬上的李蘭,李蘭在哭。
幾個衛兵硬把傅薇抬上了擔架。
楊夢征的尸體被放進了彈坑,一個衛兵把身上滑落的布單重新拉好了,準備爬上來。
他默默望著這一切,狠下心,又一次命令自己記住:楊夢征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從此,新22軍將不再姓楊了。
不料,就在他掉轉馬頭,準備上路的時候,周浩從地上爬起來,沖到彈坑邊,跳下彈坑,抱起楊夢征的尸體。
“周浩,你干什么?”
周浩把楊夢征的尸體搭到馬背上:“我……我把軍長馱回去!”他無話可說了,恨恨地看了周浩一眼,在馬屁股上狠抽了一鞭,策馬躍上了路面。
這或許是命——他命中注定甩不脫那個叫楊夢征的老家伙。老家伙雖然死了,陰魂卻久久不散,他為了民族正氣,又不得不借用他可惡的名字,又不得不把一個輝煌的光圈套在他脖子上。這樣做,雖促成了他今夜的成功,卻也埋下了他日后的危機,脫險之后如不盡早把一切公之于眾,并上報長官部,只怕日后的新22軍還會姓楊。身為311師副師長的楊皖育勢必要借這老家伙的陰魂和影響,把新22軍玩之于股掌。
事情沒有完結,他得趕在楊皖育前面和自己信得過的部下們密商,盡快披露事情真相,讓新22軍的幸存者們都知道楊夢征是個什么東西。他不怕他們不信,他手里掌握著這個中將軍長叛變投敵的確證。
也許還得流點血,也許同樣知道事情真相的楊皖育會阻止他把這一切講出來。也許他的312師和楊皖育的311師會火并一場。他不禁打了個冷戰,迫使自己停止了這充斥著血腥味的思索。
在這悲壯的突圍中,倒下的弟兄難道還不夠多么,自己在小白樓的會議廳里大難不死。活到了現在,難道還不夠么?他還有什么理由再挑起一場自家弟兄的內部火并呢?不管怎么說,楊皖育是無可指責的,他在決定新22軍命運的關鍵時刻站到了他這邊,拼命幫他定下了大局。
他不能把他作為假設的對手。
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在緊靠界山的季莊子追上了楊皖育和487旅的主力部隊,楊皖育高興地告訴他,新22軍三個旅至少有兩千余人突出了重圍。他卻很難過,跳下馬時,淡淡地說了句:“那就是說還有兩千號弟兄完了?”
“是這樣,可突圍成功了!”
“代價太大了!”
東方那片青煙繚繞的焦土上,一輪滴血的太陽正在升起。那火紅的一團變了形,像剛被刺刀挑開的胸膛,血腥的陽光迸濺得他們一臉一身。
“代價太大了!”
他又咕嚕了一句,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楊皖育,也不知是愧疚,還是哀怨。
太陽升起的地方依然響著零零星星的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