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李璟《攤破浣溪紗》
春語已舊,夏花爛漫。一場顧盼生輝的遇見,終在他揮手而去的瞬間輾轉成一場陌路荒涼的離別。只是,百轉千回後,情難闌珊,她孤寂的心卻又與他在夢境裡糾纏起一場無法相忘於阡陌的塵緣,怎不惹她相思成災?
放眼,煙柳成行,桃李爭豔,花重揚州城。五月裡,一個叫周娥皇的女子在瘦西湖畔,爲她的情郎挽起一朵情思,把舊去的春花秋月調成手底琵琶的幽咽,看千帆過盡,幻化成一曲紅塵劫,然後悄然轉身,踏著三千里的桃花遠去,低吟淺唱間平仄出一紙風月債,只餘一襲輕紗羅裙縹緲無依,在二十四橋下淚落成一篇陳年憾事……
醒來的時候,她已忘卻了紅塵萬丈,只記得從嘉的身影在她落水的那一刻輕輕淺淺地飄在瘦了心思的玫瑰枝頭,攜著一縷溫文爾雅,拈著滿城花香,許願要和她相愛一輩子,那句與之偕老的話似乎已隨著不朽的惦念深入骨髓,並在夢裡醉了多年。
“娥皇!”母親周夫人衣不解帶地守在女兒榻前,見她從昏迷中醒來,心中縱是有萬年疑問,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女兒已經十八歲了,怎麼會沒有自己的心思呢?都怪自己這個當母親的疏忽,要是早發現她有異狀,又何至於發生今天這樣的悲???
“我不是娥皇?!彼瘋剡煅手?,泣不成聲。
“娥皇……”周夫人瞪大眼睛訝異地盯著她,一把攥著她冰涼的手,不無緊張地問,“你這到底是怎麼了??。俊?
“火……火……”
“火?什麼火?”周夫人輕輕拍著她的背,“你是落水了,就在二十四橋邊上……”
“不,是火!”她忽地從牀上跳下來,徑直奔向窗前,瞪大一雙恐懼的眼睛驚叫著,“火!火!失火了,失火了!”
“哪有火?”周夫人急步趕上前,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好女兒,沒有火,真的,你只是失足落水,受了驚嚇。大夫說了,只要好好躺在牀上休息幾天便沒大礙了的,你可千萬別嚇唬娘啊!”
“落水?”她目光呆滯地盯著周夫人蒼白的面龐,“落水?您說我失足掉到水裡去了?”
“是。可這不是沒事了嘛!”周夫人伸手捋著她一頭凌亂的秀髮,“聽孃的話,別再胡思亂想了,先上牀好好睡上一覺。等睡醒了,娘讓流珠做你最愛吃的糖醋鯉魚,好不好?”
“糖醋鯉魚?”她癡癡念著,“湖裡有好多好多的魚,它們都圍攏在橋下游來游去,好像在說著悄悄話,可是我一句也聽不懂,我什麼也聽不懂?!?
望著女兒一副夢魘的模樣,周夫人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女兒從小到大,從沒受過任何驚嚇,她和周宗都視其爲掌上明珠,含在嘴裡怕化了,攥在手裡怕掉了,不曾想現在卻變成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若是以後都好不起來,她這輩子不就毀了嗎?
“娥皇!”
“我不叫娥皇?!彼斐鲆桓持?,放在嘴邊輕輕籲一聲,“告訴你,我有個很好聽很好聽的名字,我……”
“你不叫娥皇叫什麼?”
“我叫摩訶曼珠沙華,本是佛家聖潔的白蓮花,色白而柔軟?!彼銎痤^,望著眼前的雕樑花柱,旁若無人地輕輕低吟著。
“你說什麼?”周夫人心裡一緊,使勁搖晃著女兒的身軀,“娥皇,你這是怎麼了?什麼摩訶曼珠沙華?什麼佛家?什麼蓮花?”
“佛曰:見此花者,惡自去除。佛曰:開到荼靡花事了,只剩下開在遺忘前生的彼岸之花。佛曰……”
“別再說了!”周夫人幾乎不敢相信眼前胡言亂語的女子會是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爲什麼好端端的,她會往湖裡跳?莫非她是中了邪不成?
“你說我是什麼?”她望著六神無主的周夫人“咯咯”笑了起來,“我是什麼?我不過是承載世人千萬年輪迴過往的一朵花罷了!”
“娥皇!”周夫人一把將女兒推倒在牀,抓起被子便往她身上胡亂蓋去,“聽話,聽孃的話,乖乖閉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覺,什麼都別想,什麼都別說,好嗎?”
“娘?你是我的娘?”她瞪大眼睛睨著周夫人,“我沒有娘!我是佛前的曼珠沙華,怎麼會有娘呢?”
“娥皇,娘……”周夫人心痛莫名地望著女兒,頓時失了主意,急切間不知究竟該如何纔好。還沒等她緩過神來,娥皇又從牀上跳了下來,徑直奔向門前,踮起腳尖望著院外大聲驚叫著:“失火了!快來救火啊!失火了!快來救火??!”邊喊邊執意要往院裡跑。周夫人心急如焚地盯著病得花容憔悴的女兒,可又拉不住她,只好任由著她去,偌大一個周府頓時亂成了一鍋粥。這孩子怎麼一下子便魔障了,被娥皇折騰得六神無主的周夫人急得在屋子裡來回踱著步,女兒還沒出閣,要是傳出風聲去,可如何了得?
“檀郎!檀郎!”她撲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哭喊著,“不要!快跑!檀郎,快跑啊!”
檀郎?周夫人心裡一驚,難道女兒和外面的男人有了瓜葛,所以才……事關周氏名節,她不敢往深裡想下去,只得悄悄將娥皇的侍婢流珠叫到房裡訓斥起來。
“誰是檀郎?”周夫人面色鐵青地瞪著流珠,“小姐輕生,就是爲了那個檀郎是不是?”
“夫人……”流珠匍匐跪於地上,哽咽著泣道,“奴婢,奴婢……”
“你哭什麼?我問你,檀郎是誰?”
“檀郎,檀郎是……”
“還不快快招來?!”
“檀郎是,是……”
“是誰?”
“是……”
“都是你這個狐媚惑主的婢子惹出的好事!”周夫人正在火頭上,見流珠欲言又止的模樣,早已氣得七竅生煙,立即拔下頭上的金簪向流珠扔去,“今天你若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我就讓老爺攆了你出去,以後再也休想回到這裡!”
流珠剛要分辯,從衙門辦公回來的周宗推門而入,伸手間便接住了夫人扔過來的金簪?!胺蛉?,什麼事值得跟一個丫頭生這麼大的氣?”邊說邊輕輕踱到周夫人身邊,替她將金簪重新插上發端。
“什麼事?你問她好了!”周夫人沒好聲氣地說。
“流珠,不是囑咐過你,不要惹夫人生氣的嗎?”周宗給流珠使了個眼色,“我剛剛去看過娥皇,她還沒醒過來,你還是過去侍候著小姐吧?!?
“我……”流珠剛要起身,卻看到周夫人冷冷地盯著她一言不發,只好依舊跪著等候發落。
“還不快過去?”
“老爺!”周夫人不解地望著周宗,“我話還沒問完,你這是……”
周宗朝流珠揮了揮手:“我有話對夫人說,還不快起來?”
流珠聞聲,立即起身跑了出去。周夫人還想埋怨,那周宗卻面不改色地望向夫人悵嘆一聲說:“家醜不可外揚,夫人是想鬧得揚州城裡裡外外都知道我周家出了這等醜事嗎?”
“老爺……”
“我都知道了?!敝茏诰o蹙著眉頭,“從府衙回來我就去看過娥皇了,她在夢裡還喊著那個男人的名字。”
“什麼?這麼說娥皇她真的……真的做下了有辱門風的事情?”周夫人緊張得在房裡來回踱著步,“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都是你,妾身早就說過不要由著她的性子讓她在外面到處瘋跑,可你偏不聽,非得等出了事再來著急!你說,這個爛癱子現在該如何收拾?”
“也不是沒法收拾。把娥皇嫁給他不就萬事大吉了?”
“嫁給他?你知道他是誰?如果對方是個樵夫,是個浪子,是個市井小民,也要委屈咱們娥皇嫁過去嗎?”
“如果對方身份顯貴、家世煊赫呢?”
“身份顯貴?娥皇口口聲聲叫著檀郎,檀郎檀郎,能是什麼名門貴胄?”
“夫人還記得去年六皇子私服到揚州出遊的事嗎?”
“這和六皇子有什麼關係?”
“難道夫人沒聽說那年揚州城出了個擅長吹笙的檀郎嗎?一曲笙歌,令揚州盍城百姓傾倒其中,普通伶人又如何會達到那樣的技藝?”
“你是說咱們女兒遇到的那個檀郎就是那個傾倒揚州城仕女的吹笙人?可這跟六皇子又有什麼關係?”
“這關係就大了!”
“妾身不明白?!?
“知道嗎,娥皇在睡夢裡喊名字是哪兩個字?”
周夫人搖搖頭:“我正想拷問流珠呢,你一回來就……”
“用不著拷問流珠,娥皇在夢裡都念出來了?!?
“是哪兩個字?”
“從嘉。”
“從嘉?”
“是六皇子的名字?!?
“什麼?”
“六皇子就是那個吹笙人。吹笙人就是微服出遊的六皇子。”
“你是說,娥皇心裡想的人是六皇子?”周夫人猶不敢相信地搖著頭,“可是……”
“六皇子風流倜儻,生性儒雅,所以纔會微服到揚州出遊。誰知道偏生又讓咱們女兒遇上了他?”
“可她爲什麼要輕生?好端端的,她怎麼會往湖裡跑?”
“興許是因爲三月間發生在金陵的火災。這孩子心事重,可能是哪天聽我說起金陵逾月的火災,替六皇子擔憂,可又沒個可以分擔心事的人,所以長久積鬱在心,就……”
“難怪她一直叫著火火火,我還以爲她魔障了呢!”周夫人懸起的心到此總算落下一半,可又有些隱隱的擔憂,“既然娥皇早就和六皇子邂逅,豈不再也嫁不得別家?可皇室那邊爲什麼一點風吹草動也沒有,難道六皇子並沒娶娥皇爲妃的意願嗎?”
“縱使六皇子沒這個意願,我女兒還愁嫁不出去不成?”
“可是……”
“夫人放心,想我周宗乃是開國重臣,與皇家結親也不辱沒李氏門庭,皇上若是知道六皇子與娥皇的事,定然不會有所推託?!?
“只怕六皇子心有另屬,晚了,娥皇就與鄭王妃的位置失之交臂了?!敝芊蛉艘荒槼铍叺貒@息著,“妾身並非貪圖榮華富貴之輩,只是娥皇生來心重,若她心裡果真放不下六皇子,豈不誤了終身?”
“夫人此言差矣?!敝茏趽u搖頭說,“據我所知,鄭王自恃才高,不肯輕易俯就,婚事也便蹉跎了下來。既然鄭王與娥皇情投意合,老夫不妨借金陵火災爲由親往皇宮走上一趟,也好探聽探聽皇上的口風,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好是好,就怕六皇子本沒那個心,只是咱們娥皇……”
“咱們娥皇貌若天仙,文采出衆,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一手琵琶更是彈得出類拔萃,鄭王娶妻如此,夫復何求?”
“怕只怕……”周夫人還是有些放心不下,“若是皇家沒這份心,叫咱們娥皇日後怎麼做人呢?”
“夫人不必擔憂,老夫此次進京,定會察言觀色。如果皇上尚不知曉鄭王和娥皇的事,那老夫索性把話挑明,到時皇上也不得不顧及皇家顏面和老夫的體面了。”
心病還需心藥醫,愛女心切的周宗決定親自走一趟金陵,探一探元宗李璟的口風,看皇家到底有沒有接納娥皇爲鄭王妃的心意。他老年得女,因此對兩個如花似玉般的女兒格外寵愛,尤其是娥皇,簡直就是他的掌上明珠。爲了女兒的幸福,他說到做到,很快就帶著賑災物資親自趕赴金陵面見李璟。自三月火起,一直連綿到四月,昔日繁盛的金陵城已被一把無名天火燒得滿目瘡痍,令人不忍目睹。時至五月,雖然肆虐的大火已被撲滅,但李璟心頭卻籠罩了重重愁雲,閒步宮中,不是垂頭喪氣便是唉聲嘆氣,管絃聲樂也絲毫激不起一點快樂的漣漪,倒是周宗的到來,才讓他緊鎖的眉頭有了些許笑容。
李璟下令,在御花園大擺宴席,替周宗接風,並點名要六皇子鄭王從嘉陪侍。十七歲的從嘉風華正茂,玉樹臨風,渾身散發著青春靈動的氣息,不由得周宗心生歡喜,私下裡早已目其爲乘龍快婿。從嘉本知娥皇身份,與周宗乍然相見,倒顯得有幾分靦腆及不自在來,周宗也不點破,只與李璟把盞盡歡,暢敘往事。
宴罷,李璟邀周宗一起行至後湖觀荷,想起連年征戰、民不聊生,終導致金陵火災,不禁悵然深嘆,當即賦詩一首,以寄心中情懷:
蓼花蘸水火不滅,水鳥驚魚銀梭投。
滿目荷花千萬頃,紅碧相雜敷清流。
孫武已斬吳宮女,琉璃池上佳人頭。
——李璟《遊後湖賞蓮花》
“孫武已斬吳宮女,琉璃池上佳人頭?!敝茏谀嫖吨瞽Z最後兩句詩,一個“斬”字已透著一股無盡殺氣,再將這滿池的荷花比作宮女所斷之頭,想必更非吉兆,心裡不禁凜然一動,莫非大唐的氣數真的就此將盡?想當初,自己助烈祖建國立業,終李昪一朝,一直遵循與鄰國和睦相處的既定政策,從未輕啓戰釁,誰知李璟即位後卻聽信馮延巳、馮延魯、陳覺、魏岑、查文徽一幫佞臣的讒言,今天攻閩國,明天打楚國,後天又跟中原大周發生兵戈爭端。幾年戰爭打下來,非但造成國庫空虛的經濟危機,就連先前攻下的城池也沒法守住。輾轉至今,搶奪來的土地幾乎喪失殆盡。若再這樣下去,大唐社稷恐怕真的要步吳國宮女之後塵了!
放眼望去,滿池荷花生豔,但周宗再也沒有賞荷的情致了。李璟本由他推立爲帝,想當年,君臣和睦,情同手足,只因權相宋齊丘弄權,自己由宰相出爲江州節度使,繼而轉爲宣州節度使,但儘管如此,從駐鎮之地返回京師賜宴之日,李璟還是對他親暱有加,並當著羣臣的面親自替其摺袱頭腳,以表殊禮。因是兩朝功臣,周宗在朝中的地位自是無人能及,但因此也引起了馮延巳、宋齊丘等人的猜忌,屢次被貶出京師,直至遠赴揚州出任東都留守。俗話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周宗出爲東都留守後,朝政逐漸被馮延巳、陳覺等近臣把持,他與李璟的關係日漸疏離,多次上奏勸罷戰事也都未見批覆,所以也便懶得再言國事,樂得在揚州城中縱情山水,逍遙快活??墒沁@次回京,被大火肆虐後到處殘垣斷壁的金陵城卻讓他心生不安,及至聽到李璟這首充滿不祥之兆的《遊後湖賞蓮花》,更覺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陛下……”周宗擡頭望向李璟,欲言又止。
“周卿有話,但講無妨。”
“臣這次回京,目睹火災之後的金陵一片悽慘之象,百姓流離失所,多有貧病不能自給者,可朝廷卻連年發兵征戰,導致國庫空虛,長此以往,臣恐家將不家,國將不國,還望陛下三思而後行??!”
“寡人已知錯矣。”李璟深深嘆息著,“前日之戰,皆因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而今天象示警,寡人已下詔悔兵,如非應戰,終身決不再輕啓戰端?!?
“如此則國家幸甚,陛下幸甚!”周宗由衷地感嘆著,然內心仍裹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惆悵。周宗深知,馮延巳之輩不去,終是朝廷禍患,可李璟對馮氏兄弟寵信無度,恐亦非自己三言兩語就能轉圜。自保大五年,吳越軍在福州大敗大唐,馮延巳引咎辭職,出任撫州節度使後,沒想到僅僅過了幾年時間,在撫州毫無任何政治建樹的馮延巳居然又於保大十年得以還歸京師再登相位,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李璟對馮氏的偏信偏愛嗎?無獨有偶,先前被再次遣歸九華山的宋齊丘居然也有齊王景達出面替其說情,以太傅身份被重新召回朝廷,再掌權柄。觸目所及,滿堂之上皆是奸佞之輩,就算李璟有心罷兵,但生性懦弱、耳根子軟的他又真能不再被宋齊丘、馮延巳之輩牽著鼻子走嗎?
想到這,周宗不禁覺得心寒,要知道,當初烈祖李昪是不想把皇位繼承權交到李璟手裡的,若不是自己多次據理力爭,並在最後的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毅然撕毀李昪派密使送往揚州召還景遂的密詔,李璟又怎能坐上大唐帝君的位置?還有,李璟身爲齊王兼諸道兵馬大元帥留守揚州之際,時爲吳國輔臣的宋齊丘卻傾心結交楚王景遷,沒少在李昪面前說李璟的壞話,並直接導致李昪將李璟召還金陵,以景遷取代之留朝輔政的嚴重後果。雖然景遷早逝,宋齊丘謀立楚王的陰謀未能得逞,但李璟即位後,卻始終對其恩寵有加,哪怕是在宋齊丘聯合陳覺等人讒構自己之際,李璟也只是採取各打二十大板的策略,將二人通通貶斥了事。想起這些,周宗不禁滿懷憂慮,可自己一介外臣,儘管有心挽狂瀾,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矣!
李璟見周宗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暗思這些年風風雨雨,無論自己怎樣待他,出其鎮江州也罷,調其鎮宣州也罷,再遷至東都留守也罷,他儘管心有怨望,但也從未自恃功高,做出有悖臣節的事來。這樣一個有功於社稷的重臣,自己又怎能讓他長期流落異地,繼續冷落他一顆忠心呢?望向白髮蒼蒼的周宗,李璟心裡不禁對其生出一絲愧疚,輕輕嘆息著問:“東都那邊都還好吧?百姓們的生活都過得如何?”
“託陛下的福,東都百姓得以安居樂業,子民們都誇讚陛下仁政惠及四海?!?
“你就不用拿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哄朕開心了。朕知道,這些年朝廷連年用兵,百姓們也跟著受災遭殃,怎麼會說朕的好話?說起來都怪朕不聽烈祖遺言,終成敗局,實在是愧對祖宗,無顏再見江東父老??!”“陛下……”
“這陣子寡人一直在琢磨,是不是該把君太你調回京師了?這些年把你一個人放在東都,朕這心裡也不是個滋味??墒遣蛔屇懔羰貣|都,放眼天下,這滿朝文武又有誰會比你更適合挑起這副重擔呢?”
“能爲陛下效命是臣的榮幸。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臣已年老體衰,早就有致仕之心,如若陛下真有心調臣還朝,倒不如開恩允臣致仕,也好留得這身老骨頭與小女朝夕侍弄花草,享受天倫之樂?!?
“愛卿是國之棟樑,豈能輕言致仕?眼下國事蕭條,朝中正是用人之際,依朕看,過一陣,你還是還京再助寡人一臂之力吧!”
有宋齊丘和馮延巳在朝,早已心灰意冷的周宗自是無心回朝,剛纔一番致仕的話也是他多年的心願,只是一直找不到表白的機會,遂趁著今日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陛下厚愛,臣受之有愧。這些年,臣不敢說替朝廷鞠躬盡瘁,卻也是任勞任怨,一心繫於國政,不曾想卻忽略了對女兒的關心,以至小女近日有失足溺水之禍。臣膝下無子,唯有兩個女兒承歡膝下,她們若是生出什麼好歹來,臣這一輩子也不會心安的。所以,臣斗膽請求陛下許臣致仕,成全臣一片舐犢之心?!?
周宗此話一出,那從嘉卻早已驚得目瞪口呆。還沒等李璟開口,從嘉立即脫口問道:“不知周大人家哪位千金遭遇溺水之禍?有沒有性命之虞?”
見鄭王如此關心女兒的安危,周宗心裡不禁多了幾許安慰??磥砹首有难e還是有娥皇的,要不又怎會不顧君臣之禮,唐突詢問閨房之事?
“從嘉!”李璟回頭瞪一眼從嘉,正色望向周宗問,“不知令千金貴體有無違和?”
“託陛下的福,小女已經轉危爲安,只是……”周宗盯從嘉一眼,只見他目露關切,故意沉吟著說,“只是受此驚嚇,小女舉止變得多有怪異……”
“怪異?”
“小女自幼愛好詩文,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尤擅琵琶,盍府目爲癡人。又自恃技藝高絕,無人能及,哪知去年揚州城內突然來了一位精通音律的白衣少年,尤其是一管笙樂,更是吹得出神入化。揚州城的百姓都被他超絕的技藝迷得神魂出竅,一下子就將小女比了下去。小女心有不甘,總想找機會跟白衣少年比試一番,無奈白衣少年本是浪跡江湖之人,一夜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自此後,小女便引爲憾事,終日鬱鬱寡歡,不思茶飯,就連生平最愛的琵琶也懶得一顧,以致形神憔悴、神思恍惚,所以纔不慎落入瘦西湖水中……”
“還有這等奇事?那白衣少年是何等人物,竟能將一支笙吹得出神入化?”李璟正色問,“想那白衣少年在揚州引起百姓追捧,就不曾留下姓名?愛卿若是依著姓名去尋,怕也不是什麼難事,爲何……”
“要是知道白衣少年姓甚名誰,臣就不會這樣煩憂了?!敝茏谏顕@一聲說,“臣膝下只得兩個珍寶一樣的女兒,**剛剛咿呀學步,還不知事,唯獨長女娥皇長成,幼時即聰敏過人、蕙質蘭心、知書達理,又很是乖巧孝順,深契臣夫婦之心,沒想到卻又遭此變故,臣……”
“解鈴還須繫鈴人。看來不找出這個白衣少年,怕是治不好令千金的心病了!”深諳樂理的李璟乍然聽聞娥皇是個知音律的女子便陡然對其生了幾分好感,不由喃喃唸叨著說,“想我大唐人才濟濟,可是據朕所知,本朝精通音律之人無幾,能把笙吹得讓揚州一城百姓都趨之若鶩的樂人更不可能是泛泛之輩,莫非是教坊中伶人,偶然寄興前往揚州賣弄?若真是這樣,朕自當替愛卿把這人找出來,也好了卻令千金一塊心病?!?
“多謝陛下美意?!敝茏谕低蹈Q一眼從嘉,見他一副渾身不自在的樣子,更確定檀郎便是鄭王無疑,索性向李璟和盤托出說,“聽府上侍婢說,揚州城中百姓都喚那白衣少年作檀郎,只是不知這是他的真名還是百姓們一時興起胡亂叫出來的名號?!?
“檀郎?”李璟仔細品味著檀郎二字,“想我教坊司中並無檀郎之人,難道是……”邊說邊回過頭望向三天兩頭便往教坊司跑的從嘉說,“你跟教坊司的伶工關係最爲融洽,知不知道誰有檀郎之號?”
“兒臣不知?!睆募芜B忙搖著頭,誠惶誠恐地說,“兒臣最近醉心於詩文研究,已經很久沒跟教坊司的伶人切磋技藝了,倒是……”
“倒是什麼?”
“倒是聽說教坊司的曹生一支笙管吹得一流的好,不知……”
“曹生?”李璟想起那個不解風情的樂工曹生,不禁失聲笑出來說,“曹生要能那樣附庸風雅,就不會在教坊司待著了。再說他已年近三旬,怎麼可能是周大人所說的白衣少年?”
“那兒臣就不知道了。”從嘉早是羞紅了面龐,生怕說多了引起李璟和周宗的懷疑,連忙打住話頭往池塘裡的荷花看去,再無一言。
“你看看,這孩子說他幾句就又受不得了!”李璟搖著頭瞟向周宗說,“都是他母親寵壞了他!成天不務正業,倒跟一幫伶人混得熟稔,知道的曉得他是王爺,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大唐皇室又多出個風流伶工呢!”
“六皇子風流雅緻,愛好音律也不是什麼壞事,只要不移了性情就好?!?
“你越誇他,他越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李璟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盯一眼從嘉說,“好了,朕這裡不用你陪了,一會派劉澄去通知教坊司的人準備準備,晚上朕要替周大人接風洗塵,讓他們演幾齣好戲?!?
“兒臣遵命?!睆募芜呎f邊退了下去。
“讓他們全來。一個也不能落下?!崩瞽Z望著從嘉的背影大聲囑咐著,話完拉著周宗的手繼續說,“寡人能爲愛卿所做的也就這麼多了,若白衣少年果真是教坊中人,待令千金見了他比試過後,病情自然就會好轉?!?
“陛下日理萬機,還能爲臣家事著想,臣真是感愧萬分?!?
“這是哪裡話?大唐江山甫定,愛卿居功至偉,難道寡人還不能爲愛卿一盡心力?只是不知令千金年方幾何,有沒有許字人家?”
“小女娥皇年方十八,因自恃才高,所以至今尚未許配?!?
“只怕是愛卿捨不得將女兒屈就下嫁吧?”
“實不相瞞,臣夫婦膝下無子,早就有招婿入門的想法,只是高門子弟自然不願屈尊入贅,平常人家小女又看不上,所以婚事便蹉跎下來,成了老臣心頭一塊心病?!?
“十八,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只怕再蹉跎下去便要誤了終身,若愛卿不棄,朕倒願替其保媒,不知愛卿意下如何?”
“陛下保媒,臣自然感激無限,只是不知對方是哪家兒郎?”
“愛卿先說舍不捨得割愛。”李璟故作神秘地說,“朕保的這個媒,雖不能說無可挑剔,倒也不至於辱沒了愛卿門庭。只是對方身份尊貴,不能屈就入贅,恐不能令愛卿滿意。”
“陛下所保之媒,想必對方人品才德都是一流的好,小女若能攀上這門貴親自是她命中造化,臣又豈敢委屈之入贅周府?”
“那就再好不過了?!崩瞽Z伸手往從嘉遠去的方向一指,“愛卿看鄭王從嘉如何?”
“陛下……”周宗裝作一副驚愕的模樣,順著李璟手指的方向望去,“陛下莫非是說……”
“從嘉年方十七,比令千金小了一歲,不過他二人皆精通音律,倒是珠聯璧合的一對。愛卿若沒他意,朕就保從嘉**卿的乘龍快婿如何?”
“陛下……”周宗等的就是他這句話,連忙倒地磕拜,受寵若驚地說,“陛下若是有心成全,臣哪有不願之理?只是小女姿質粗陋,恐不能爲鄭王執箕箒,還望陛下……”
“愛卿快快請起!”李璟一把拉起周宗,語重心長地說,“你我雖爲君臣,實則情同手足,放眼朝堂內外,鄭王之妃舍令千金其誰?若愛卿不以從嘉菲薄不足以堪大任,這門親事就莫再推辭。依朕看,等金陵重建恢復秩序之後,便著禮部選個好日子替他二人完婚,等那時愛卿也早已回至金陵,不又可以和女兒共享天倫之樂了嗎?”
“可小女的身子……”
“愛卿是擔心令千金的病情?放心,宮裡名醫無數,這次回揚州,朕就讓從嘉帶著御醫一起跟愛卿前往,三五劑藥下去還怕不藥到病除?”
“小女之病恐怕……”
“不就是一個檀郎嗎?想必令千金並不識得檀郎面目,想與檀郎比試還不容易?從嘉不就是最好的人選?”
“鄭王?”
“愛卿忘了從嘉自幼便精通音律的嗎?這孩子一點也不像他大哥弘冀,對政治毫無興趣,一門心思都花在琴棋書畫上,所以笙也是吹得一流的好。若是讓從嘉扮作檀郎,既可療令千金之疾,又可讓他二人有機會親近,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爲?”
“讓鄭王扮作檀郎?”周宗不無惶恐地說,“這……鄭王乃千金之軀,小女只是一介布衣……”
“你我結成兒女親家,令千金就是名正言順的鄭王妃,又豈能以布衣目之?”李璟輕輕笑著,“這事就這麼定了,晚上咱們君臣再在別殿好好暢敘別離之情。朕可是聽說令千金才貌雙絕,愛卿可要好好跟朕說說你這個天仙般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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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一番情意纏綿的話語,一抹從容安閒的微笑,幾杯流玉飄香的濁酒,那風流倜儻的六皇子鄭王從嘉終於還是被命運的紅線牽繫著走到爲之癲狂癡絕的娥皇身旁。是從嘉?真的是從嘉嗎?當他倚窗吹響一管玉笙之際,她再也按捺不住,淚水順著清瘦的面龐噴涌而出,只是,他又可曾知,這點點珠淚都是被她相思的血水浸泡過的?
一隻蝴蝶寂寞地從她窗口飛過,看上去它並不美麗,卻有一種冷豔的傲,亦如憂傷中的她,清高而孤傲。順著他手中的笙管,她望向在他頭頂翩躚起舞的蝶,卻不知它爲何偏偏落得單飛,莫非它愛的那隻蝶也棄它而去了嗎?那蝴蝶和她一樣,很孤單,很寂寞,在寂寂的夜裡靜靜地飛翔,沒有任何遐想,只是在悲傷裡悠然起舞,用沉默感受著身邊的一切聲音,任傾訴與被傾訴,寂寞與繁華,湮滅與存在,都攪在風裡散成隻言片語,絲絲緊扣著它那顆一夕之間便破碎成花絮的琉璃心。
一盞孤燈,伴一簾癡心。她秀髮鬆綰,眉峰微蹙,斜偎案前,在相思裡將他溫婉的面容一再憶起。檀郎檀郎,眼前這吹笙的男子真是她曾經相識的從嘉嗎?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像是,又不太像。她不明白父親爲什麼要領回這個男人,爲什麼要讓他在她面前吹響一管幽怨的玉笙?難道,難道她的愛情真的要在這片寂寞的笙樂中悄然老去嗎?
望著吹笙人俊美如玉的面容,她好想起身握一把清冷的月光,把它寫成華麗憂傷的詩句,寄給秦淮河畔的他,可怎麼也找不到賦詞的入口和方向,只能任痛楚的感覺深入骨髓,又一次無能爲力地讓幻想在她眼前作一次輕紗妙舞的飛翔。
窗外下起了淅瀝小雨,一季的相思終被夜風拉長,撲面而落,轉瞬便又在心上溼成驀然回首的絲絲縷縷,溼成了與他一起走過的點點印記,溼了他遠方的衣角,溼了吹笙人悽楚的面容,亦溼成她一生無法抹去的斑斑苔痕。她喜歡淋雨的感覺,不知聽誰說過,那明淨的雨滴便是夏天的靈魂,如果真是這樣,她寧願選擇化作一顆雨滴,在他窗前倏然下起,哪怕耗盡心力只換得他一個淺淡的回眸。在吹笙人的笙樂裡,她肆意編織著屬於她和從嘉的美夢,只想穿一襲素白的衣裳,坐在風裡折一束月光爲鏡,爲自己雕琢起一個精緻的表情,然後偎著他靜數門前的花開花落,任他們之間所有的故事都沉陷爲一段凝眸的傳說,並在他歡喜的注視裡次第延伸成她永遠的愉悅。
從嘉,從嘉。她手撫錦緞衾被,輕輕念他的名,卻不知眼前的吹笙人正是她要等的人。她不敢相信他會來,更不敢相信父親會把他帶到自己面前,在這等級森嚴、男女有別的規則世界裡,身爲朝廷重臣的父親又怎會把自己朝思暮想的男人帶回府中與她相見?是的,不可能。相思的淚水一再將她提醒,這一切都是夢境,是一場觸手便會破滅的幻夢,所以她不敢再回首看他,不敢再聽他那一管哀怨的笙樂,任思緒一再在與他初識的瘦西湖畔縹緲流連。
從嘉,從嘉,你可知,我一直都守在寂寞深閨裡等你?無法排遣的憂傷裡,我真想用一卷澄澈雅韻的宣紙,一筆一畫地渲染出煙雨江南的小橋瑣窗朱戶,還有那滿院芳菲的亭臺樓榭,而這一切只因爲我知道你永遠都是那風景裡的主角,可你眼裡望到的爲什麼不是一直在這裡爲你苦苦守候的我?當相思在夜裡翻江倒海的時候,她總是守在窗前借一片回憶的月光,用羊毫蘸滿淡墨描出掩映在柳煙花霧中重樓深院的金陵宮闕,亦不會忘記再畫一扇古舊的硃紅漆門和那半倚在門邊擁著一身的惆悵於孤獨中吹響玉笙的男子。當然,她也被畫在了畫中,那個總是穿著一身素淨衣裳的女子便是她,每一幅畫裡,她亦總是守在他的身後,始終都與他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距離。她多想在他蹙起眉頭吹響笙管的時候輕輕踱到他身邊,聽他講起那些深藏在鱗次櫛比小樓下的古老故事啊!又是多麼希望在他深切凝望的目光裡,感受她曾經的紅顏芳華依然在他悠長的回憶中絢爛綻放??!只是,若真的會有那麼一天,到那時,遠在金陵的他還會於燈下沉醉在舊事中憶起那個贈他以流水眼波的她來嗎?
窗外偶爾有落花斜斜地掠過枝頭,靜靜地落入萋萋的芳草中。她聽著花落的聲音,再次在案前鋪開筆墨紙硯,將他的容顏描了又摹。卻不知庭院深深深幾許的人家,是否還有一個倚著木門等待了千年的女子,正坐在守望的風中靜看時間打馬而過,於孤寂中飲下一盞甜澀的青梅酒,素手輕彈,唯任一首《長相思》彈盡前世今生的所有憾事?那一頁頁塵封的舊事,都在她思念的淚水中被瞬間隱藏在了楊柳岸邊的花前月下,美得令人心碎?;秀敝?,她彷彿看到一艘艘舊了的烏篷隨風蕩入水鄉的溝渠,又看到有素衣白裳的女子孤身立於古色古香的廊橋上,手執絹扇,悠悠望向那一艘艘烏篷船,只管用一聲吳儂軟語的唱白悽悽婉婉地念道:“郎君啊,桃花點點墜,相思情何時?”嘆的是“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她知道,那素衣白裳的女子便是她周娥皇。驀然回首,畫中古宅的院門緊閉,朱窗深鎖,卻道是門裡一個故事,門外又是一個故事,嘆只嘆苦盼了千年的重逢愣是錯過了花期,到頭來只換得幾多惆悵都落在了這茫茫的江南煙水中。相望的日子裡,也許應該燙一壺花雕,放些陳年的桂花溫在竈臺,只等他笙歌簫管來叩她朱窗繡戶,然後在經年的煙雲繚繞中各自揣摩彼此隔世的容顏,任所有的感動都寄於那鑼鼓喧天、鳳冠霞帔、鴛鴦綾衾之中的歡喜裡。然而,這麼做了,他便能回來嗎?
心事,起起落落,凝眸之間,一一隱於窗外的粉牆黛瓦之中。也許,那個佇立瘦西湖畔吹響一管笙樂的男子已隱在門前的煙雨中緩緩走來,那踏歌而行的姿態是她手底這幅丹青水墨畫中最淡卻又最濃的一筆。轉身,不經意的一點墨痕悄悄濺在了心上,他脣邊的玉笙究竟又吹過誰眼角的新憂舊愁,濃了又淡,淡了又濃,恍若隔世?塵封的過往早已篆刻在不知名的光陰起落裡,她顫立風中,淚眼看他脣邊的笙吹成一段桃花的落紅。那隔世的溫暖,依然透過他如水的眸子,輕輕落在她的眉梢,換得從此相思深種,然而卻又不知道誰的心只是爲了等候那江南的煙雨,等候那支飄過遠山、吹開桃花朵朵的笙歌。
唉!她深深地嘆?;蛟S,經年過後,在某年某月的某日裡,她心繫的男子還會牽白馬重新路過曾經相遇的碧水瓊花畔,只是那時的他是否還會記起當年那個倚在雕花窗櫺下拈著瓊花爲他苦苦守望的女子?是否會伸出手去,替她拔下耳畔的銀絲?一場幽夢一簾憂,皆在她悽絕的筆下溫婉成一幅幅溢彩的水墨丹青,而他,那個吹笙人卻在她緊蹙的眉頭裡不經意地走進了她的畫中。她終於擡起頭,不可抑制地舉目望向他,淚眼潸然裡癡癡問起一句:“你真的是我的檀郎嗎?”
是的,他是她的檀郎,是她日思夜盼的從嘉。燈火闌珊處,滿城荷香四溢,卻是他的回眸瞬間揉碎了她眉間的溫柔,亦是他的凝眉剎那撥開了她脣邊的微笑。他重又給了她千憐萬愛的承諾,一聲鵑啼過後,月光流瀉千里,滿庭香染窗間,他清麗的笙歌終和著她深情的琵琶曲,逍遙在古樂府詩韻的春江花月夜中響徹雲霄,頓時便惹得滿城嫣紅璀璨。
花開爲詩,花落成詞,她輕輕偎在他懷裡,沉醉在他紙箋上一一鋪開的三千小楷中,笑意盈盈,從容不迫,只因她知道,從此後,她將與他踏歌而行,與他夢入煙花三月,不再讓江南獨自春回。然而,他終將還是走了,作爲皇子,他身上揹負著比愛情更重的擔子。就在這年六月,大唐國內發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旱以及蝗災,顆粒無收,餓殍遍地,大批饑民流落入中原政權大周境內。面對接二連三的變故,從嘉自然義不容辭地要守在父親身邊替他分憂解愁,而作爲大唐子民,她也沒有任何理由將他繼續留在身邊。只有國家富強安穩了,她和他纔會等來幸福美滿的日子,所以,無論她有多麼不捨,她都必須放他離去。
很快,她便收到他離別後的第一封來信。他生就是優柔的性格,所以在信後又附上了同樣易於因物感懷的父親李璟新寫的《攤破浣溪紗》詞,以述對她的相思之苦: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鼻镲L乍起,滿塘鮮豔婀娜的荷花都凋謝了,翠綠的荷葉也殘敗了,那被西風吹起的陣陣綠波不經意間激起一池秋水的愁緒,更拂起思婦內心的無限哀愁。李璟的心思果然是溫柔細膩的,一句“菡萏香銷翠葉殘”,便已達成了一種深微的感受,那種驚心雖不是濃烈的,但也能瞬間震徹人的肺腑。
“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北砻嫔峡蠢瞽Z是寫一個女子的悲秋念遠之情,字裡行間充滿了感傷和哀怨,但實則還是他借婦人之口暗抒胸中積鬱難平的情懷。李璟的哀愁自然不無道理,眼看國內旱災、蝗災接踵而來,百姓流離失所、飢不得食,作爲一國之君的他心情又怎能不沉重悽絕?放眼望去,滿池的荷花和青春韶光都是一樣的憔悴不堪,叫人不忍再看。“韶光”後緊跟“憔悴”,再接以“不堪看”,其內心深重的悲慨便如長江之水一瀉千里,躍然於紙上,驚起浪花千堆。
“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抱著滿腹的哀愁在細雨連綿的日子裡睡去,夢中恍恍惚惚到了遙遠的邊塞,到了思婦牽掛的徵人身邊??墒菈艚K究會碎、會醒,醒來後流連於眼前的又是那座幽怨孤寂的小樓,日夜迴盪著她淒冷悲傷的玉笙聲,更令她感到秋的寒意和無限的淒涼。
娥皇知道,“雞塞”是雞鹿塞的簡稱,是漢代的一個邊塞?!稘h書?匈奴傳下》也有記載:“又發邊郡士馬以千數,送單于出朔方雞鹿塞”,因此後人多用“雞塞”代指邊塞遠戍之地。徵人遠在雞鹿塞,思婦卻只能日夜面對“小樓”之高迥,“玉笙”之珍美,將“吹徹”之深情寄於縹緲的雲端。正是寄託著思婦之情,因而纔有著“細雨夢迴”的情意,也道出了李璟在國家面臨種種危險時卻無能爲力的無限哀愁。娥皇一再念著這句,字字珠璣,句句含情,何嘗不是從嘉借父皇之詞向自己表白那份相思卻不可相見的悽惶之情?
“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蹦钏麜r,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沒了收處,心中自是愁苦無限、惆悵無限。可是眼淚又能改變什麼?無可奈何中,思婦也唯有獨倚闌干遠望,在日夜不停的折磨中惋惜韶光罷了。一句“倚闌干”,更增添了一種悠遠含蘊的餘味,若不是深情之人又怎會寫出這樣癡絕纏綿的詞句?
誠然,李璟是深情之人,其子從嘉又何嘗不是?李璟是借思婦之口述說對國事的憂愁,從嘉卻借其詞向她傾訴別離之情。只是他又可曾知,靜守閨閣的她亦如詞中思婦“多少淚珠何限恨”,斜倚闌干,在他無數的相思裡“細雨夢迴”,“小樓吹徹玉笙寒”,只等那孤帆遠影碧空盡,剎那溫暖他微蹙的眉。在青山隱隱、碧水迢迢中喚醒紅塵依依的三世情緣,讓今世所有的愁苦都在前塵的夢裡滌盪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