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然篇
已記不清多少次,重做這樣的夢。
一次次的乞望,一次次的絕望。
子彈穿過身體疼不疼?有多疼?
他拿槍對著自己的手臂打了一槍,發(fā)現(xiàn)真疼呢,非常疼,想著那個人也曾這麼疼過,想著那個人也曾這麼疼過,就覺得傷口好像又撕裂了,要不然怎麼突然就疼得喘不過氣來。
沈陌罵他瘋了,他的確是瘋了,那人死的時候他就瘋了,他怎麼能殺了那人呢?他怎麼可能殺了那人呢?
他總是一次次的做這個夢,就像是一次次提醒著他曾做過什麼,永遠也掙脫不能。噴涌而出的鮮血,安清許臉上的驚慌,警察隊長臉上的驚恐和一閃而逝的連他自己也沒發(fā)覺的驚喜,慕辭從他身後躥出去的身影,而他只是麻木的站在原地看著各式各樣的人從身旁經過,直到,直到,那個叫祁月的女孩子發(fā)了瘋似的拿椅子砸的他頭破血流。
真疼,他想,真疼,疼到眼淚突然就下來了,疼到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沈然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落地窗前爬著一隻白色的小奶貓,把小腦袋鑽過窗簾探頭探腦的看著窗外。
沈然俯身抱起小貓,拉開了窗簾,窗外的雪花正紛紛揚揚的灑著。
沈然暫居在蘇格蘭的首府愛丁堡,這個城市的雪總是那麼多。
他記得祁洛是很喜歡雪的,祁洛說,雪可以掩蓋這世間一切的骯髒,最後又意味深長的補了一句,就像小九的那身皮。
祁洛是真的非常喜愛小九,雖然總是變著法子損那隻調皮還沒有骨氣的貓,但提起它時眉眼裡總是帶著寵溺和縱容。
“起來了,怎麼不下去吃早餐?”推門進來的男人和沈然有五六分的相像,他說話間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你不吃飯,也得喂阿唸啊!”
來人是沈陌,阿念是沈然抱著的那隻貓。
阿念和小九很相像,區(qū)別在於它的耳朵是向前屈折的,毛比小九要長,尾巴也比小九短一些。
“貓可是一種很嬌貴的動物。”沈陌說著把阿念從沈然的懷裡抱了過去:“也就是阿念性子好,不鬧騰。”
比起小九的“賤養(yǎng)”,三個月前才被沈陌抱回來的阿念可謂是嬌生慣養(yǎng),比起小九的鬧騰阿念要安靜的多,蘇格蘭摺耳貓是一種骨子裡就極溫柔的動物。
“你怎麼這麼閒?天天呆在家裡的?擔心我會自殺?”沈然定定的看著他,沈陌在msc的地位不是他可以比的,否則當初也不會輕輕鬆鬆就把他從那件事裡摘出來,只是被祁月打了一頓。
祁月,他想起祁洛葬禮那天一直往他身上砸東西,最後不小心把遺照也扔出去,抱住滿是裂紋的照片崩潰大哭的女孩,就像一個丟了最重要的東西卻無能爲力的孩子。她的確只是個孩子,只有十七、八歲的孩子。這個孩子用憤恨的目光盯著他,曾經的天真任性一點點坍塌。
成長的方式有很多,這個曾經被祁洛捧在手心裡的孩子最終以最殘忍的方式長大了。
“說的什麼話!”沈陌摸著阿唸的手頓住,擡頭看向沈然,沈然的臉上沒有表情,他的臉上已經很久沒有過出現(xiàn)過表情了,沈陌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說:“你那個叫蘇曼的學妹來愛丁堡了。”
沈然驀的僵住,看向窗外的茫茫大雪。
沈然正坐在一間咖啡廳靠窗的位置,天已經暗了下來,咖啡廳裡在放一首曲調舒緩的歌,女人在唱:
他被一個月光幽靈給擄走了
我看到了你的幻影浮現(xiàn)
被一個月光幽靈給擄走了
一個銀色的夜晚星星也受感動熠熠生輝
去了遙遠的對岸
今晚你會前來對我傾訴嗎?
……
咖啡廳的門又開了,女人穿深紫色的風衣,有著一頭挑染過的淺棕色捲髮,五官明豔,眉目恬淡,帶著東方女子特有的溫婉。
蘇曼。
沈然記得大二那年,比他們小一屆的蘇曼也是這樣推開了社團的門,如同驕傲豔麗的玫瑰,一羣男生唯恐天下不亂的吹著口哨,祁洛敲了敲桌子笑著說,稍安勿躁,學妹會有的,美女也會有的。
眉目溫柔,面容清俊,入了蘇曼的心,亂了他的眼。
蘇曼坐在他了他對面,雪花融化成小水珠從她的髮梢滴下來在燈光下閃著五彩的光。
“我以爲你不會來。”沈然攪著手裡的咖啡,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
蘇曼笑了:“我也以爲我不會來,不過我很慶幸我來了,看見你過得不好,我也就開心了。”
曾經的蘇曼笑容溫婉,從不會說這樣的話,沈然張了張嘴問:“月月還好嗎?”
“她讀了警校,今年夏天已經畢業(yè)了,說要當國際刑警,端了你們msc。”
“那她可得好好努力了。”
沈然問了很多東西,蘇曼都一一答了他,大抵不過是一些故人的境況。
蘇曼提著包,站了起來,她最後看了一眼這個殺死了她愛的人,逼死了她愛情的人。這是一個很狼狽的男人,儘管他衣冠楚楚,面容清俊,但他由裡及外開始腐爛風化,終將不復存在。
她說:“我從進來的那一刻開始就在考慮該以什麼方式把這杯咖啡潑到你的臉上,我從來沒有如此厭惡過一個人。不過最後我放棄了,當然不是因爲我原諒你了,而是因爲……沈然,你真可憐!”
她拎起包,出了咖啡廳,走進了茫茫夜色裡。
一聲尖銳的槍響蓋過了咖啡廳裡的音樂,人羣開始驚慌失措的逃躥。
沈然眨著模糊的雙眼看向窗外,雪在燈光的照耀下尤其的漂亮。
蘇格蘭又下了雪。
祁洛說,雪可以掩蓋這世間一切的骯髒。
那麼雪是不是可以連他一起掩埋掉呢?
他第一次見祁洛時,不是在社團活動裡,也不是在新生晚會裡,而是在秦醉的畫裡,穿著白大褂的青年淺笑著坐在皮椅上,五官精緻,眉眼溫柔,他當時覺得這人真是好看到了極致,若能見一面就好了。
若能見一面就好了。
若能見一面就好了,阿祁。
透過咖啡廳的落地窗,可以看到,一個男人坐在靠窗那一排的椅子上,他下垂的手還握著一把槍,胸口的血跡已經乾涸,他已經死了,他的目光投落在窗外的天空,他的嘴角還帶著微笑,似乎在臨死之前看見了什麼世上絕美的風景。
他看見了什麼,還能是什麼?
咖啡廳裡,歌還在唱著,女人用悽清荒涼的語調唱道:
我留在原地
我祈求
期望能在遙遠的天堂再次見到你
我站著不動
我祈求
期望有一天能在天堂再次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