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鏟:
人間
父親過世之后, 故也象是死過了一回。
曾經(jīng)以為自己是不貪心的,曾經(jīng)自詡知足常樂,守著萬物皆可招之既來的仙子, 他什么也不求, 要的只是綠那句生生世世的承諾。就只是這樣而已。如今故知到, 原來這不過是另一種貪婪罷了。潛藏在安逸表象下, 更加難以成全的貪得無厭。
天上有個叫做玉的囚徒曾經(jīng)對綠說過, “貪婪是必然的,或多或少,沒有哪個凡人能真正超脫。”
他說的是對的。
那些日子, 真是株離了土壤的植物一般眼見著枯萎下去。有的時候看到鏡子,故自己也奇怪, 人已經(jīng)這個樣子了居然還是可以活著, 心已經(jīng)空空如也了居然還是可以搏動, 那要怎么樣,才算是死亡?
親友長輩看在眼里, 安慰勸說甚至是勒令其節(jié)哀順便、重振精神,心中則不免感嘆這孩子的孝順。
然他們所知道的只是片面。
不只是父親,那個讓故撕心裂肺魂夢相依的仙子,她也離去了,帶走了他的魂魄, 留下一生一世無盡無望的等待。這些, 他們是不知道的。
故開始喝酒。
談不上酗, 只是有時候, 沉重如山的思念與往事已經(jīng)壓制得他不能喘息了, 不能再有思維和記憶,不能再有清晰, 只有那個時候,他會喝酒。一次喝醉。
獨(dú)自一人揚(yáng)杯痛飲,決絕得如同自盡。
故的酒量不行,酒品卻好。他不鬧,不瘋癲,往往是喝著喝著就咕咚一聲,不管地方不顧姿態(tài),直挺挺地?fù)涞瓜氯ァS袝r磕得重了,頭破血流,翠岫發(fā)覺了趕忙來扶時,往往摸到他一臉冰冷的淚水。
有多少話是無處可說的,堆積著沉淀著,再也承積不下了,只好用這樣的方式傾吐。這是故唯一可以解救自己的方法。
因了這個,重孝期間他飲酒,長輩們睜一眼閉一眼地縱容他。
翠岫發(fā)現(xiàn)故的手心無論何時都是淤青的。越來越嚴(yán)重,終于有了傷口,便潰爛得不成樣子。嬤嬤替他把手包了,心痛地問是怎么搞的。他不說。上藥時,他疼得面色蒼白,疼得哆嗦,但那眼睛里面卻分明閃動著火焰一樣的快意。仿佛只有這樣疼了,才終于能夠找得回自己。
翠岫在一旁看著,末了冷汗淋漓。
幾日之后,她知曉了故的秘密。
那是一日凌晨,翠岫被故喃喃的低語聲驚醒。傾聽片刻,翠岫知道那是夢囈。如今只有夢里,故才會說出這樣多的話來。
夢里他是面對了誰呢?翠岫坐起身,于黑暗中淡淡地辨認(rèn)他。他的聲音這樣柔,這樣委屈,包含了如許深重纏綿的情意。這些她從來不曾領(lǐng)略過。
夢里,那是個可以讓他依依耳語的人。他滿腹的愁腸心事都可以交給的人。他唯一愛戀的人。
故的辛苦,翠岫此刻微微的能夠體會。有些心疼這個男人,這個彼此不愛卻注定要相伴一生的男人。翠岫默默地嘆息。隨后她看到故攥成拳頭的手心里,隱隱有光亮閃耀。
被子掀開一些,淡綠的光芒自他指縫中煥發(fā)出來,清緩淡薄,西湖水一樣的顏色。翠岫驚異地看著。黑暗中,可見故的指節(jié)已經(jīng)用力到發(fā)白,纏繞手心的紗巾居然浸透,濃血沾染了被里,摸來還是粘稠一片。
故依舊低語,間斷的一兩句,唇畔與眉心都不安穩(wěn)地微微顫抖。翠岫看著他,心中一片荒涼。她的手覆上故冰涼繃緊的拳頭,無意識的,只是希望他能夠?qū)⒆约航夥砰_來。
故醒過來。輾轉(zhuǎn)睜眼,朦朧當(dāng)中,他看到身邊的翠岫。片刻間意識的抽離,之后他明白過來,夢已經(jīng)過去,面前坐著的是她的侍妾。在黑暗中如此像那副畫卷的侍妾。
脾氣忽然到達(dá)頂點(diǎn),故翻身起來,猛地把手上的溫暖甩開。他怒氣沖沖地瞪她,聲音粗魯嘶啞:“誰讓你碰它了!”
翠岫波瀾不興地望過去。
這樣一個女人,她有他自己的力量,溫良,但是持久。半晌之后,故終于失掉了對峙的沖動,心灰意懶中,手跌落在床上,筋疲力盡似的漸漸松弛。于是一枚翡翠葉子的輪廓自他指縫之中呈現(xiàn)出來,那些薄而微亮的清光,在翠岫眼前徐徐綻放。
* * *
翠岫替故換了藥。故的冷汗?jié)L落下來,她便輕些,兩個人一言不發(fā)。
翡翠葉子掛回了脖子上,故把它貼在胸口。每夜,他就是這樣握著它,如此用力的,以至于連圓潤的棱角也可以讓自己血肉模糊。故仿佛是要將它揉進(jìn)骨頭、融入血液,仿佛是要同它一起粉身碎骨了方才罷休。
這些,翠岫不問他。正如她不問那副畫像,不問那些夢囈,不問故心底里潛藏的所有哀傷。這真的是個聰明絕頂?shù)呐樱秊楣屎退约好馊チ颂嗟穆闊?
重新扎好傷口,天已微亮。翠岫問他:“再睡會兒么?”故搖頭,徑自踱步到窗下,一旁,綠的畫像靜靜懸掛著。良久,他回過身來,目光溫和卻也沉重地望去。他說,“我注定了要辜負(fù)你的。”
“談不上。”翠岫淡然作答。燭火光芒中她的容顏朦朧而秀麗,她垂下眼睛擎著若有若無的冷笑說:“咱們兩個,誰也不虧欠誰罷了。”
故的唇角動一下,便又歸于寂靜。他點(diǎn)頭,說好。許多東西,他也可以不問。但他不禁要笑,一時間幾乎要放聲大笑出來。
曾經(jīng)綠說:“你們是有緣分的,我算過。”
原來所謂緣分就是這樣的彼此成全么?綠啊,你把許多東西算得這樣簡單,偏偏又這樣周到。
……奇怪。明明他是要笑的,可為何眼前是朦朧的呢?
* * *
天界西霞山
卯日星君車輦駛過,火硝奔騰,流霞漫天,半壁天界被映得通紅一片。
崖邊,青龍淡然獨(dú)立。夕陽余火溫著他的臉頰,明滅當(dāng)中,冰般氣勢也消磨得融化。
面前的浩大,他是看不見了。睫毛覆蓋眼底,那里面再閃爍不出曜石一般的清亮。他仰頭,長發(fā)衣袂同被山風(fēng)撕扯而起,飛揚(yáng)成一派湛青的絢麗。
這天上人間的是是非非,他和太白終于不用再看在眼里。他不管太白是否愿意是否承他的情,總之,一意孤行,這也是最后的一回。太白終于能夠解脫,這就夠了。
看不見時方才知道,偌大天庭他已然輕車熟路。萬年美色朝夕不改,如今終于厭倦。既如此,失了眼睛,也就真的沒有什么。
那日,決意把曜黎一角送到云崖岸時,一個聲音沉重迫來——“何苦呢,若是在錯中可以解脫,醒悟本身便是殘忍。”艱難辨認(rèn)之后,青龍豁然一驚。
“為什么你也知道這些?”
“你不用管。這件事情到此,你只告訴我,若可以選擇,你是寧愿知道自己錯了還是愿意永遠(yuǎn)蒙在鼓里。”
青龍凝身云端,兩道血線自他眼中不住地流淌。沉默良久,他終于想明白。
“我……要知道。這終歸是我的錯,怎么可以逃避了事。”
“你真這么想。”不容他片刻喘息,那聲音冷冽如刀鋒,在一片血紅之中輕蔑斬來——“要是沒有太白金星,那逃了便也沒所謂了吧。”
牙關(guān)驟緊,片刻,投降。沒錯,瞞不住他,不忍太白獨(dú)醒,那是當(dāng)然的。但是……“入醉沉睡擺脫世事煎熬,好是好,卻未必是沉睡中人真正想要的。”
對方不語。青龍卻能感到他凝重的目光冰冷望來,直將自己洞穿而過。所幸,看不見了。于是才能夠把話說下去——“讓綠虹仙子自己來選吧,知與不知,誰也無權(quán)替人決斷。”
……說是這樣說的,但是面對那一點(diǎn)閃亮墜落的誘惑,誰又能忍得住不伸出手去?這些,他們原本都明白。
可為什么……
青龍思緒猛可抽回,身后,是太白的聲音遙遙而來。
山風(fēng)與火焰間清冷的背影,在太白看來幾乎搖搖欲墜。他上前,拉過青龍離懸崖遠(yuǎn)些,開口,聲音溫柔沉厚得如同撫摸。
“別再一個人走這樣遠(yuǎn)了,我找你許久,青龍。”
* * *
云崖岸
綠信誓旦旦地依舊要找紫,可怎么找?最后一塊曜黎寶鏡也在那日真相呈現(xiàn)之后鞠躬盡瘁地消散如煙。即便守著那洞徹天上人間的眼睛,當(dāng)初她還不是苦苦尋覓了五百年才有了一點(diǎn)著落?而今,卻怎么找法。
終日,綠掐決冥算。這可艱難得多了,三界眾生輪回往替,一一算來漫長又繁瑣。無窮無盡的千篇一律中,有的時候綠竟然會忘記了,自己究竟是為什么尋找,又是在尋找什么。生命中遺留下來的東西就只有找的過程,艱難枯澀得不能去想象,只有木然重復(fù)才能夠繼續(xù)下去。
是以,青龍失明,于天界也算是一場風(fēng)波,而綠竟然許多年后方才知道。
“看不見了嗎?怎么會……”
那時綠掩住口,一臉錯愕惋惜。她并不知道青龍是為了什么,所以才可以這樣坦然。青龍用合攏的眼睛淡然相對,他說:“沒什么,我從來也沒真正看清過這世界。”
綠蒼白地笑笑:“林君,你不一樣了。”
“你還在找她?”
“恩。”
“怎么,他沒有勸你么?”
“他?”綠一愣,腦子里一時沒有轉(zhuǎn)過那個人來。
“你終日坐在云崖岸,那里還有旁人的吧。”
“啊……”綠恍然,默默一笑。“原來您知道了。”
“沒有想到是他。”青龍將頭轉(zhuǎn)向別處,眉睫間分明涌動起過往回憶。“許久之前,大概是我剛剛轉(zhuǎn)世的時候吧,曾與他交過手,以后就不怎么見到了。他怎么會一直在那里。”
“真的?!”綠著實(shí)驚訝。對于玉,她原本以為任何事情也不能再震驚她了。回過味來,綠說:“玉是被二郎真君囚禁在云崖岸的,已經(jīng)許多許多年了。”
青龍眉頭驟然一緊。綠可以想見,若是當(dāng)初,他的目光該是多么寒冷迫人的一道閃電。
“林君,你不知道嗎……?”綠諾諾的,小心翼翼的看他。
良久,青龍點(diǎn)點(diǎn)頭,再也沒說什么。
那日自東林回來,綠難得饒有興致地問玉:“原來你還曾同青龍林君打過架?以前可沒聽你提過。”
玉分明驚詫了一下,隨后一笑,道:“這你也知道了。有什么可說的,那么久了。”
“那么是誰贏了?”綠揚(yáng)起臉,執(zhí)意問他。
玉想了想,輕描淡寫地哼一聲。“那個時候青龍還看不見。”
“所以呢?你就打過他了嗎?”
“……你不知道,他眼睛沒開啟的時候比現(xiàn)在可強(qiáng)得太多了。”
愣神片刻,綠茫然皺眉:“那么說是你輸了嗎?不用找借口,玉。”
玉笑起來,清澈聲音流水而下,綠默默的不知所以。
時間這樣過去。
* * *
蟠桃盛會,又是蟠桃盛會。仿佛上一屆剛剛完結(jié),眾多神仙的酒還沒醒透徹,下一屆就接上來了。綠在忙碌當(dāng)中空前地厭倦。
練舞,布置,打扮,采摘……她哪里有這許多閑情?紫還不知身在何處呢。但是姊妹們分明很高興,畢竟天上日子太清閑了些,一年也只熱鬧這一回。
匆匆來到云崖岸,綠如以往這些時候一樣嘆口氣說:“近日我不能來了,玉。”
玉嗯了一聲算作回應(yīng),似乎心不在焉。綠轉(zhuǎn)了身要離去。
“綠。”
玉開口叫住她。
“三十年了。”
“什么?”綠回過頭來,茫然而立。
“你該去看看故。”
…………
……故。
瞬間的恍惚,綠吧噠一聲把眼睛閉上。這個名字,多少年來決口不提閉心不想的這個名字,直到今天耳中赫然的電閃雷鳴之后綠才知道,原來它并沒有隨著過往的謬誤一道煙消云散啊……
綠咬住唇,哀怨又疲憊,她淡淡地?fù)u著頭說,“為什么,玉,好不容易我快要忘了他。”
“哦?”
無需多言,玉聲調(diào)中那輕輕的一揚(yáng)已經(jīng)能至綠于死地。綠掙扎著說:“何必再去打擾他。這么久了,他早已經(jīng)解脫出去了……”
“你不能這樣啊,綠。”玉一笑,似是溫情似是冷漠。“他的生命所有都是你說了算。他并不該知道你的,卻知道了。他三歲就該死了,你攔著。他不想娶妻子,你硬給他找一個。他不愿你離開,你還是走了。現(xiàn)在你想把他忘了,所以覺得他也該忘記你,對吧?”
“玉,別說了。”綠緩緩地顫抖地用手捂住耳朵。她不能再聽下去。猛地轉(zhuǎn)身,翠色身形逃一般地離去。身后,是玉揮之不去的余音——
“綠,不能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