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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劉易陽,我要跟你離婚

如果,我早知道生了孩子的結果,是有一天要和孩子她父親分道揚鑣,那麼我想,也許我不會生下這個孩子。或者說,如果,我早知道和這個男人結婚的結果,不是與他連理比翼,而是要與他的父母,以及他父親的母親朝朝暮暮,那麼我想,也許我不會和他結婚。再或者說,如果,我早知道懷孕是件如此易如反掌的事兒,而懷了孕立馬結婚又是如此順理成章的事兒,那麼我想,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在那一天,允許他不戴套兒就壓在我的身上。

那一天,我還差兩個月滿二十四歲,而他已經(jīng)二十四歲又兩個月了。那一天,他去上海出差,而我乘坐著比他晚兩班的航班悄悄尾隨了去。當我敲開他所住的酒店的房間門之後,當他打開門面對著我,一臉的驚喜就像越來越沸的開水,幾乎要冒了泡兒之後,他一把把我打橫抱起,拋到了牀上,隨後壓了上來。

很不幸,一向思維縝密的我,在從北京飛去上海之前,竟沒顧得上買上一盒安全套兒。而很幸運的是,他隨身也並沒有帶那種玩意兒。不然,也許我會舉起明晃晃的菜刀:“出差你還帶套兒?太累贅了。乾脆以後一併把那話兒都放在家裡,輕輕鬆鬆。”

事後,我怨天怨地怨酒店:牀頭上爲什麼不擺安全套兒?能花你幾個錢?你知不知道,你一省這塊兒八毛的,就直接把我推入了先爲人母,後爲人妻的熊熊火坑?

一年後的今天,我站在家門口,雙腳叉得與肩同寬,雙臂抱在胸前,朝著家門內(nèi)嚷嚷:“劉易陽,你幹什麼呢?不想去就直說,別以爲磨蹭磨蹭就沒事兒了。”

可惜,我的這把大嗓門兒並沒有把我丈夫,也就是我女兒她爸從廁所裡喊出來,反而勾起了我婆婆的不悅。她抱著我的女兒從房間裡探出頭來:“陽陽耳朵不背,你用不著那麼大聲兒。這一大早的,你們上哪兒去?一會兒小寶兒醒了要吃奶,你回不回的來?”

“媽,冰箱裡有我擠好了的,到時間您給她熱熱餵了,我有個兩三個小時就回來了。”我嘴上說著,眼睛卻盯著那扇緊緊關閉的廁所門。

“還有啊媽,您別給錦錦捂那麼嚴實,這大冬天的出一身痱子,上醫(yī)院都叫醫(yī)生笑話。還有啊,她叫錦錦,您別總小寶兒小寶兒的,影響她的分辨力。”

“要我說啊,小名就叫小寶兒。”說完,婆婆顛著我那甫來到世上三個月的女兒縮回了房間。在這過程中,我沒有見到錦錦的任何一個部位,眼中盡是包裹著她的棉袍,以及她頂著的棉帽。

劉易陽終於出來了。他那張洗過了的,刮過了鬍子的臉比起九年前我剛認識他時,少了幾顆青春痘,卻多了幾個青春痘遺留下的小坑。這簡直好比我對他的愛情,少了幾分年少時的熱烈,卻多了一撮熱烈過後的灰燼。

“東西都帶齊了嗎?身份證,戶口本,結婚證,還有協(xié)議書。”劉易陽步入我們那間僅僅八個平方米的房間,再出來時,手上已拎了大衣和車鑰匙。

“協(xié)議書?離婚還要協(xié)議書?誰來寫?”我皺了皺眉頭。

“好像是要的。算了,走吧,到那兒再說吧。”劉易陽率先走下了樓梯。

而我在關門之前,瞄見了公公剛從廚房裡踱出來的身影,以及投向門口的審視的目光。也許,他聽見了我口中的“離婚”二字,但八成,他會以爲自己聽岔了音兒,因爲他並不知道今天我和劉易陽將要離婚。這事兒,目前還僅限於天知地知,我知劉易陽知。

等我到了樓下時,劉易陽已經(jīng)發(fā)動了車子。或者,我應該更詳盡地闡明,他發(fā)動了他那輛比電動自行車大不了幾圈的摩托車。幾年來,我譏諷了他成千上萬次:“還不如換輛電動車呢,起碼可以減少噪音污染。”而劉易陽始終反駁我:“不,起碼我這輛車是燒油的。這就跟汽車的區(qū)別不大。”

不大?可笑,一個是“鐵包肉”,一個是“肉包鐵”。

我接過劉易陽遞給我的頭盔,二話沒說戴上。換作以前,我又是要嘟嘟囔囔一番的:“戴上這玩意兒,那我還有髮型可言嗎?還有知識分子,都市麗人的樣兒嗎?”可如今,因爲懷孕生女外加哺乳,我已經(jīng)有足足十二個月沒有往我的頭髮上加過卷兒,上過色了。一水兒的清湯黑髮,隨隨便便紮了個髻,戴個頭盔倒還能遮遮醜。

我把我那長及小腿的羽絨服往上抻了抻,正要跨坐上那“燒油”摩托的後座,劉易陽開口了:“悠著點兒,小心別把褲子扯了。”

於是,我擡腳跺在了他那隻支撐腳上:“我這一身肉是哪兒來的?還不是因爲給你生孩子。”

劉易陽哇哇叫了兩嗓子,摩托也隨之晃了三晃:“孩子是給我生的?不是吧?你不是說,離了婚孩子歸你嗎?”

“少廢話,孩子是我懷胎十月,疼得死去活來生下來的,不歸我歸誰?難不成要歸你們劉家,毀在你們劉家手裡嗎?”我忿然地跨坐上了車,伴隨著“刺啦”一聲開線的聲音。

“我說什麼來著?悠著點兒。”劉易陽的話語中,夾雜著明顯的幸災樂禍。

我下了車,走向了樓棟口:“明天再離。”因爲今天,我必須先去縫補我這唯一一條還提得上去的褲子。

“那我上班去了。”劉易陽沒事兒人一樣的話語從我身後傳來,隨後是那摩托突突突的咆哮聲。

我打開家門時,正好捕捉到公公的冷言冷語:“一個丫頭,你還天天抱著?”這是他對我婆婆說的話,而我婆婆回話道:“小子丫頭我都喜歡,誰像你,老思想,老頑固。”

我成心用力關上門,以告知他們:我回來了。然後,我走到公婆的房門口:“媽,爸說的對,您別總抱著錦錦了,不利於她的成長,胳膊腿兒的都伸不開。”

婆婆繼續(xù)連顛帶拍著我的錦錦:“放不下,一放下就哭。”

“那還不是您慣的?”我扭臉走回自己的房間,這句話沒有傳入任何人的耳朵。反正我要離開劉易陽,離開劉家,離開這套三室一廳的房子了,那麼我還是少說幾句,換最後幾天太平日子好了。

“你怎麼這麼快回來了?上哪兒去了?陽陽上班去了?”婆婆的問題接二連三。

而我避重就輕:“嗯,上班去了。”

等我剛把負了傷的褲子褪下來,那前不久也剛負了傷,最近已漸漸痊癒了的劉易陽的奶奶就回來了。老太太抖抖索索地開了門,呼哧呼哧地挪了進來。前不久,就在錦錦出生那天的一大早,老太太下樓下到最後兩級臺階時,一腳邁空,坐了下去。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沒有大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啊。”在臥牀了兩個月後,老太太已恢復得與以前無異,照樣的能吃能睡,心寬體胖,照樣的早起遛彎兒,無論三九三伏。可畢竟年紀已近八十,爬五層樓難免氣喘吁吁。

“奶奶,回來了。”我換好了居家衣褲,匆匆露臉打招呼。

“嗯。”奶奶的迴應聲幾乎小過了她的呼哧聲。隨後,渾圓的她一步三晃地進了自己的房間。

就是在這套屬於我公公的八十年代末建造的三室一廳裡,德高望重的劉易陽奶奶徜徉在那間最大的朝陽的房間中,而貌合神離的劉易陽爸媽佔據(jù)著另外一間南房,至於易陽自己,以及他的妻子我,則用那間夏雖涼,冬更陰冷的北面房做了婚房。而錦錦的誕生,令這飽和的平衡狀態(tài)徹徹底底失了衡。她那四周全是欄桿的嬰兒牀此時正安放在我公婆房間的中央,而這一小片土地,正是唯一一塊擱得下牀,不至於太冷,且令她可以得到照看的地方。

就在前幾天,我看著錦錦在嬰兒牀內(nèi)啼哭,四肢揮舞,好似受困。看著看著,我竟恍惚覺得她四周的欄桿也正圈著我,覺得這一切令我好似生活在一座監(jiān)獄中,束手束腳,不見天日。然後,我婆婆蹬蹬蹬跑過來,一把抄起我的錦錦:“你是怎麼看孩子的?嚎成這樣了你也不管,真是造孽。”

這套三室一廳的廳,與其說是客廳,倒不如說是飯廳,因爲它的大小剛剛好可以擱下一張餐桌以及六把椅子。至於會客,就只好借用我公婆房間中的沙發(fā)茶幾了。不過反正,這個家裡也並沒有太多客人。這會兒,餐桌上的電話正在聒噪,等我放下手中的針線時,電話已經(jīng)讓我公公接起了。然後,他噹噹噹敲了敲我的房門:“佳倩,找你的。”

這時,我的錦錦大哭起來,先是尖利的一聲啊,後是規(guī)律的嗯嗯聲。我心中大呼不妙不妙,果不其然,婆婆的責備劈頭蓋臉而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讓你那幫貓狗朋友往家裡打電話,你看看把孩子嚇的。”

我貓著腰閃開她犀利的目光,接起了電話:“喂。”

“喂,童佳倩,什麼叫貓狗朋友啊?”電話那邊,陳嬌嬌的聲音快樂得像只小鳥。

“就是狐朋狗友的意思。”

“哦,原來哦。你婆婆的用詞可真時髦。”

“少貧了,找我什麼事兒?”

“沒事兒。唉?你還不能用手機呢?”

“能了,就是忘了擱哪兒了,得好好找找。”自從懷孕以來,本著以孩子爲本的原則,我隔絕了一切與輻射有關的現(xiàn)代科技產(chǎn)物,這其中,自然包括了手機。雖說時至今日,我生下錦錦已有三個月的光景了,但我也早已習慣了沒有手機的安生日子,反正我的產(chǎn)假還沒到期,公司不會找我,而依舊多揣著十八斤肥肉的我,也不想讓我的“貓狗朋友”找到。

“你說說你,爲了孩子犧牲了多少?自由,美貌,曲線,還有享受青春的權利,你真是四大皆空啊。”

“得了得了,美貌從未屬於我,至於曲線,還在,只不過是大了兩號而已。”

“哎,聽你婆婆對你那態(tài)度,我真爲你叫屈。本來我還以爲,你給他們劉家生了娃,他們會把你捧到天上去呢。”

“你到底有沒有正事兒?沒事兒我掛了啊,該餵奶了。”錦錦的哭聲不絕於耳,伴隨著我婆婆的哦哦聲:哦,哦,小寶兒乖乖,不哭了,不哭了,哦,哦。

“快去吧去吧。中午十二點我在玲瓏等你,你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啊。”說完,陳嬌嬌啪地掛斷了電話,像只小鳥似的撲扇撲扇飛了個無影無蹤。

公公穿上羽絨服,扣上呢子帽出門去了。而我在公婆的房間中解開了鈕釦,露出了****。錦錦一頭扎過來,粉紅而溼潤的小嘴一下子就銜住了我的**。我俯頭緊緊地看著她,看她那因哭泣而漲紅的小臉兒漸漸變回白嫩,看她那微微抖動的睫毛,以及因滿足而愈來愈彎的半瞇的眼睛。她是如此的美麗,如此的令我心疼,疼得快要心碎了。

吃飽後,錦錦吐出我的**,軟綿綿地賴在我的懷裡。她的嘴角因笑而上揚著,嘴邊還有因來不及吞嚥而淌出的乳汁。我把她的臉貼在我的胸前,讓她聆聽我的心跳,那怦怦怦的聲音,簡直就是爲她而跳。

然後,始終守在一邊的婆婆走了過來,向我伸出雙臂:“來,給我吧,我哄她睡覺。”

“我哄吧,媽,我想抱抱她。”我仰臉看著婆婆,甚至仰成一種乞求的角度。

“給我吧,你哪裡會哄。”說完,婆婆奪過了錦錦,留下我那滑稽的仍大敞著的懷抱。

錦錦的眉頭皺了一皺,喉嚨中發(fā)出嗚嗚的兩聲,兩隻手臂仍伸向著有我的方向。可惜,只一瞬間,她就沉入了夢鄉(xiāng)。這一刻,我自私地希望她醒來,希望她嚎啕大哭,自私地想讓她除了我這個媽媽,誰也不要。不過,這一刻的她,已然窩入她奶奶的懷中,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我寂寞地坐在沙發(fā)上,一粒一粒繫著鈕釦。系完了,我就像個不受歡迎的客人,坐在人家家客廳的沙發(fā)上,無所適從。只好,我僵硬地站起身來,走向門口。末了,我回頭望著我的錦錦問道:“我到底是你媽,還是你的奶媽?”錦錦自然是不作任何迴應,而婆婆困惑地瞄向我:“你說什麼?”“媽,我想買個電暖氣,然後讓錦錦住我們屋。”“不行,你們屋太陰了,電暖氣哪比得了太陽光啊,把孩子凍著怎麼辦?”

也對,反正我也快要離開這裡,離開那間陰冷的不適合錦錦居住的房間了,還買哪門子電暖氣?

十二點半,我到了玲瓏小館時,陳嬌嬌正在把一本價值三十八元的所謂潮流雜誌翻得咔咔響。要麼說,三十八元也有三十八元的道理呢,光是這紙質(zhì),已足以令人得到享受。

我脫下羽絨服,在她對面坐下。她眨著塗著高貴的金色眼影的雙眼盯著我看,盯我夠白也夠圓潤的臉頰,盯我那天生尖下巴下長出來的第二個下巴,也盯我身上那件陳舊的已微微起了球的紫色開襟毛衣以及那緊繃的鈕釦和釦眼兒。我真想指引她往桌布下面鑽鑽,瞧瞧我那兩條臃腫的大象腿。她差不多有半年沒見過我了,而我眼下這副富態(tài)相,就是在這半年中日積月累成就的。

“我的媽啊,童佳倩,你真的是童佳倩嗎?”陳嬌嬌用食指指著我,指甲蓋兒上的黑底白花可比她這番咋呼相冷豔多了。

“是,是過去的童佳倩外加十八斤肥肉。”我也打量著陳嬌嬌。她留著利利落落的一頭短髮,齊耳,斜劉海兒,棕褐色,有著金屬的光澤。她生有一張圓臉,那弧度是她怎麼減肥也減不去的,這乃她對自身最沮喪的部位,而我卻認爲,這令她好像青春永駐,就算她濃妝豔抹,也好像小孩兒充大人似的。陳嬌嬌的身高應了她的名字,嬌小得緊,她拼了命誇張,也只好意思說到一米五八,足足比我矮了十公分。不過她擅長穿十公分左右的高跟鞋,所以與我並肩而立,也常常不分伯仲。今天她身穿一件大紅色V領羊毛衫,又薄又緊,領口下大大方方露出一道深不可測的溝壑來。這乃她最驕傲的部位。她身邊的椅背上搭著一件米色和咖啡色相間的方格子大衣,我以那細緻的疊法判斷,它的價位應該在四千人民幣上下。

一不小心,我瞄見她手中的那本雜誌上赫赫然寫著:燃情雪白冬日,大紅色正當?shù)馈6铱梢员WC,在某一頁上,一定還有人宣稱:這個冬天,格子大衣也當?shù)馈_@就是陳嬌嬌,追逐流行的腳步,追到死方休。

“過去的童佳倩從不遲到,可今天,”說著,陳嬌嬌擡起手腕,看了看錶:“你遲到了三十二分鐘。”

“我可以不在家吃飯,可是我得把飯做好了才能出門。”

“啊?你剛生完孩子,就下廚房啊?”

“我已經(jīng)生完孩子三個月了,目前除了肥胖外,其餘跟正常人沒什麼區(qū)別了。再說了,我們家除了我,還剩一個拄拐的奶奶,一個刷鍋刷碗還行,但做米飯不知道放水,炒菜不知道倒油的公公,以及一個目前只會抱孩子的婆婆。你說說,我要是不做飯,得鬧出幾條人命來?”

“哈哈,你果然還是童佳倩,說話還是這麼帶勁。”

“你等著看吧,我最近吃起飯來更帶勁。唉?你點餐了嗎?”我伸手招呼服務生:“給我紅燴牛肉飯,香橙鱈魚排,還有一份土豆沙拉,一份你們的招牌雞翅,哦,再來一杯蘋果汁,幫我溫一下。”

陳嬌嬌咕咚嚥了一口口水,然後伸著脖子問我:“你自暴自棄了?破罐破摔了?”

服務生沒禮貌,聽了陳嬌嬌的話,竟噗嗤笑出聲來。我瞇著眼睛看他:“見笑了啊。不過呢,我如果不吃這麼多,奶水就不足,而我那襁褓中的孩子就得餓肚子。”

末了,陳嬌嬌點了一份蔬菜沙拉,一杯檸檬汁,然後服務生窘著張臉告退了。

“偉大的母愛啊。”陳嬌嬌嘴上讚歎,臉上卻不乏譏諷。

“等你升級做了媽,你就懂了。”

“且等不到那一天呢,我連婚都懶得結,更別說生孩子了。”

“穿衣戴帽描眉畫眼那一籮筐閒事不見你懶,結婚這正事兒你倒懶上了,小心耗著耗著把自己逼上絕路。你以爲崔彬會永遠匍匐在你石榴裙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嗎?”我這可並不是信口開河。就在前幾天,我在網(wǎng)上碰見崔彬,他給我發(fā)來消息:累了,真累了。我一邊構想著他坐在電腦前一根接一根抽菸的疲態(tài),一邊問:因爲嬌嬌?於是他再發(fā)來消息: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他?至少三年五載之內(nèi)都跑不了。”

“你可別忘了,他大我們五歲,今年我們是二十五,他可是已經(jīng)到了而立之年。”

“男人四十還一枝花呢?三十連花骨朵都算不上。再說了,他尚未立業(yè),何以成家?”

“陳嬌嬌,你對他會不會太苛刻了?你我是名牌大學的本科生,而他是與我們同校的名牌大學碩士生。到了今天,你一個月賺多少?大概買了你這件大衣後,連飯都吃不上了吧?可人家崔彬,我保守估計,工資獎金外加這補那補的,月入一萬五不在話下吧?你還有臉嫌棄人家?什麼叫立業(yè)啊?非得置幾處不動產(chǎn)才叫立業(yè)啊?”

“得了吧你,別自己跳了火坑,就非得把我也拉下去。你捫心自問,這麼早結婚生孩子你到底後不後悔,要是讓你重新活一次,你是還這麼活嗎?我不是說劉易陽不好啊,不過論硬件兒,他真還不如我們崔彬呢。別的不說,就說說這不動產(chǎn),你們住在他爸的不動產(chǎn)裡,能有人身自由,能有幸福空間嗎?我跟崔彬說了,我要自由,要空間,他如果想圈住我,那也得給我一大片天。”

“別含蓄了。什麼一大片天啊,說白了,不就是要一大套房嗎?”

“別說我了,我這兒過得好好的,不用你鹹吃蘿蔔淡操心。”陳嬌嬌用吸管賣力嘬著那杯鮮有卡路里的檸檬汁,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而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這代表她所言並非真心所思。

隨她去吧。據(jù)說,人與人交談時,平均每十分鐘就會說謊一次。雖說我一直認爲這個數(shù)字過於聳人聽聞,不過也許它就旨在闡明人類的虛僞罷了。

而作爲人類的我,自然也是虛僞的:“你這不也瞎操心我呢嗎?你哪隻眼睛看見我過得不好了?我和劉易陽真心相愛,前前後後算一算,也快七年了。感情基礎牢固,才能共創(chuàng)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你懂不懂?如今我們還收穫了愛情果實,不知讓多少無依無靠的男女羨慕到眼紅呢。”

我一邊說,一邊用手掐自己的大腿。童佳倩啊童佳倩,有種你就別嚷嚷離婚,有種你就真的在公婆以及婆婆的婆婆眼皮底下去過幸福生活,有種你就笑看他劉家對錦錦性別的歧視,無視你和親生女兒“天各一房”以及丈夫?qū)δ愕膽n悶的無視且自顧自的悠哉遊哉。

我悶頭掃著各式吃食,文雅不足,但酣暢淋漓。陳嬌嬌守著那一小捧的蔬菜,活像只兔子。我邊嚼邊說:“快吃快吃,我還得回家餵奶。”

“又餵奶,你簡直成了奶媽了。”陳嬌嬌一對圓眼瞪得彷彿一對葡萄。

奶媽。這個詞有如一支冷箭,嗖地射中我心房中最不堪一擊的地方。

“是啊,我家娃一天吃上七八次,一次吃二三十分鐘。我這喂著喂著,一天就過去了。”我狠狠咬了一口雞翅,牙齒硌在了雞骨上,差那麼一點點就硌出了眼淚:“我真慶幸我有奶,不然,我連奶媽都不是了。”

“啊?什麼?”陳嬌嬌聽得一頭霧水。

“沒什麼。快吃吧,不然我吃完走人了,你結帳。”

這下,陳嬌嬌變成了一隻手忙腳亂的兔子,忙不迭地嗑著各式菜葉。結帳,這是陳嬌嬌最怵的事情。她家不是大富之家,而她自己那有限的收入,也早就投入到無限的打扮事業(yè)中了。

劉易陽在七點整準時到家。騎摩托車的好處就在於它跟騎自行車或走路一樣,不受交通狀況的左右。每每馬路上堵得跟停車場一樣時,劉易陽就爲他那穿梭自如的摩托而驕傲。

等我把最好一道肉末燒豆腐擺上桌後,劉易陽正好換完了衣服,洗完了臉。他這一回家就洗臉的習慣,是在錦錦出生後才養(yǎng)成的,爲的是可以和錦錦玩兒貼面遊戲,且不會令她那薄得幾乎看得見血管的皮膚受到這城市污濁的侵蝕。

奶奶和公公已經(jīng)就座,奶奶還沒動筷子,就說:“這個菠菜湯裡怎麼沒有蝦皮兒?”我答:“蝦皮兒吃完了,還沒來得及買。”而公公已經(jīng)動了筷子:“這沒滋味兒的菜,要吃到哪天去?”婆婆抱著錦錦從房間探出頭來:“跟你說多少遍了,佳倩得餵奶,不能多吃油和鹽。”

“那我又不餵奶。”公公不滿地把筷子一撂,發(fā)生清脆的啪地一聲。

“行了行了,那以後讓佳倩再單做她自己的飯好了。”婆婆安撫完公公,縮回了頭。

劉易陽不緊不慢倒了一玻璃杯的五糧液,遞給公公:“爸,佳倩這也是爲了您的健康著想。要不這麼著,您自己選,是吃的清淡點兒,喝杯酒呢,還是吃的油膩點兒,但把酒戒了?”

“哼。”公公哽嘰出這麼一聲來,端起了酒杯,同時也拿起了筷子。

錦錦哭了起來,她的準時並不亞於劉易陽的回家時間。於是我從我婆婆懷中接過她,解開了鈕釦。婆婆去了餐桌前,而劉易陽像往常一樣,跟我一起待在公婆的房間中,坐在我的對面,看著我餵奶。最初,婆婆總叫他:“陽陽,先來吃飯。佳倩餵奶,有你什麼事兒?”最初,劉易陽回答:“我不餓,我等她一塊兒吃。”後來,婆婆還是總叫他:“上了一天班兒了,怎麼能不餓?”後來,劉易陽學聰明瞭,回答:“我先跟孩子待會兒,一天沒見,可想了。”這下,我婆婆就不再叫他了。

劉易陽拉著錦錦的小手細細端詳:“她可真胖,你看,這小手,跟豬蹄兒似的。”

“有你這麼說話的嗎?”我白了他一眼,迅速地低下頭看著錦錦。

對於劉易陽,我不敢多看。他左眉角處的那道淺淺的,但足足有兩公分長的傷疤,他那無論怎麼看書看電腦看電視視力也不會下降的,好到像是能透視人心的長長的雙眼,他那堅毅的卻略微顯大的鼻子,還有他那奪去了我第一個吻的脣線分明的薄嘴脣,我通通不敢多看。七年了,我愛他七年了,我沒有騙陳嬌嬌,我和這個在陳嬌嬌眼裡並不出類拔萃的男人已經(jīng)共有了七年的時光了。我從不否認,他仍令我思念,即使他僅僅是出門去上班,即使是與我分別了僅僅十一個小時。

“這小手,像你。真可惜,沒隨了我。”劉易陽放開了錦錦的手,覆上了我那抱著錦錦的手。他的手指又細又長又筆直,的確比我的優(yōu)雅。

“今天過得好嗎?”劉易陽仰在沙發(fā)裡,仰著頭休息他的脖子。一天都對著電腦,令他的脖子像鋼筋一樣硬。

“中午和嬌嬌在外面吃的飯。”

劉易陽曾歸納過他和陳嬌嬌的共同之處:他是我童佳倩高中時代最大的收穫,而陳嬌嬌則是我大學時代最大的收穫。那會兒,他是我的男朋友,而陳嬌嬌則是我最親密的女朋友。我曾說過:我要和你們倆永遠不分開。

“哦?她最近怎麼樣?”

“老樣子,外表一絲不茍,骨子裡得過且過。”

“那你有沒有跟她說,我們要離婚了?”劉易陽的脖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出喀地一聲。

“沒有,家醜不外揚。”

“褲子縫好了?明天去?”

“嗯,明天一早就去,早離早解脫。”

哇。錦錦冷不丁吐出我的奶頭,咧嘴大哭。她的五官通通往中間簇去,雙眉間滲出氣惱的紅色。我的奶水仍在往外噴濺,噴在錦錦那好似無比委屈的臉上,更加令我張皇失措。劉易陽手疾眼快,一手捂住我的****,一手輕輕拍打在錦錦的背上:“可憐的錦錦,你聽懂了媽媽的話,是不是?你知道爸爸媽媽要分開了,是不是?”

婆婆闖入門來:“怎麼回事?餵奶也能給孩子喂哭了?”

“媽,佳倩奶水足,錦錦來不及咽,嗆著了。”劉易陽替我開了口:“沒事兒,您接著吃去吧。”

“我吃完了。”婆婆靠上牀頭:“哎,我這腰喲,真是叫小寶兒累得夠嗆。”

“媽,辛苦了。”劉易陽說。

我牢牢地摟著我的錦錦,漸漸平靜了下來的她重新含住我的**,貪婪地吸吮著。我不去理會劉易陽和婆婆的對話,不去理會除了錦錦之外的任何人。直到錦錦吃飽後,婆婆的雙臂向我伸來,我才從自己的小世界中回到這個比我的小世界更加擁擠,更加壓抑的大千世界中來。

就這樣,我默默地退出了公婆的房間,把錦錦留給了已“累得夠嗆”的婆婆。

奶奶和公公陸續(xù)吃完了飯,返回了自己的房間。臨回房間之前,紅光滿面的公公問我:“你這奶要喂到哪天啊?你一喂,我就得躲出去,這哪裡還像是我的家啊?”“對不起了,您再忍兩天吧。”我只說了這兩句,而把後面的更多句留在了肚子裡:我就要和您兒子離婚了,我就要帶著我的錦錦回孃家了。這一回,我再也不會來您劉家了。

飯桌上,只有我和劉易陽兩個人。他說:“公司要上新節(jié)目了。”“所以?”我扒拉著米飯,可有可無地挾著無滋無味的菜。“所以這陣子會比較忙。”劉易陽吃得狼吞虎嚥。一直以來,無論是生是熟,是鹹是淡,只要是出自我之手的飯菜,他都會捧場,做出一副大嚼山珍海味的樣子來:“不過獎金也會比較多。”“哦。”我率先吃完了飯,站起身來去了廚房。

忙不忙,賺得多不多,好像都不關我的事了。他再不忙,也沒有精力與我照看錦錦,或是排解我心中的憂悶。而他賺得再多,一時半會兒也賺不出一處不動產(chǎn)來。陳嬌嬌說得對,沒有自由和空間,我和他的幸福早晚是窒息的下場。

收拾好了鍋碗瓢盆,我削了蘋果送去奶奶的房間。電視上正上演著經(jīng)久不衰的西遊記,老太太看得聚精會神。“明天記得買蝦皮兒。”奶奶接過蘋果,而電視上的齊天大聖正在吃桃。“哦,我會提醒易陽的。”“嗯?你說什麼?”“沒什麼,我說買。”

我會讓劉易陽去買的。明天,作爲他的前妻,我會提醒他說,你奶奶喝湯要放蝦皮兒。

牀上,劉易陽從背後抱住我,雙手攀上我那對因爲哺乳而愈加壯觀的****:“今天行了嗎?”我扒拉掉他的手:“不行。”“大夫不是說三個月就可以了嗎?”“三個月是可以,不過將要離婚的夫妻,不可以。”

“你也說了,是將要離婚的。只要一天沒離,你對我就還有義務。”劉易陽死皮賴臉再度抱住我,靈活的手指一扭,就解開了我睡衣上的一顆鈕釦。

而我再度拍掉他的手:“同時我也有拒絕你的權利。”

“佳倩,你算算看,我已經(jīng)禁慾多久了?再這麼禁下去,我非得在外面犯錯誤不可。”劉易陽從背後啃上我的耳朵:“你就行行好吧。”

我鐵了心不隨他的願,拼了命不讓自己已經(jīng)微微悸動了的身體臣服於這個一直對我爲所欲爲的男人:“安心吧,等到了明天,不管你幹什麼,都不叫犯錯誤了。”

劉易陽長嘆了一口氣,老老實實躺平了回去:“你真的想好了,要和我離婚?不會後悔嗎?”

今天真是奇怪,陳嬌嬌問我後不後悔結婚,而劉易陽問我如果離婚,會不會後悔。難道我童佳倩自打懷孕以來,就變得胸大無腦了嗎?難道我童佳倩一不留神就會誤入歧途,所以他們是個人就會替我捏把汗嗎?不,我從不後悔嫁給劉易陽,至少,我愛了他七年,至少,他給了我錦錦。所以我相信,我也不會後悔離開劉易陽,因爲眼下的生活在我看來,已經(jīng)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我人已在谷底了。

“爲什麼?究竟是爲什麼?”劉易陽就算是問出疊句來,口氣也依舊是一如既往的溫溫和和。

“就是因爲你不知道爲什麼。”我答得巧妙。

“我知道。可是我還是要問爲什麼,因爲我沒有給你房子嗎?因爲我們要住在我爸媽的房子裡嗎?可你還記不記得,在我們結婚前,你是怎麼說的?”劉易陽拉著我的手摩挲,口氣和動作柔情得就像我們正躺在屋頂上浪漫地數(shù)著星星,而並非談論著離婚以及冷冰冰的現(xiàn)實。

“記得。我說我不在乎,我說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我頭頂上一片瓦也沒有,我也不在乎。”

“可你現(xiàn)在卻說什麼也不要跟我在一起了,你竟忍心讓錦錦沒有爸爸。”

“可難道你忍心讓我沒有錦錦嗎?”

“佳倩,不要誇大其詞。錦錦現(xiàn)在沒法躺在我們的身邊,並不等於我們失去她。還有,你應該看得出,媽有多喜歡她。她幫忙帶錦錦,付出了多少時間和辛苦,你也應該看得出。”

“可我寧願她像奶奶和爸一樣。”我眼前充斥著錦錦窩在婆婆懷中的樣子,咯咯笑著,甜得如糖似蜜。身爲她的媽媽的我,嫉妒得不能自已。

“你這麼說,也是在怪奶奶和爸嗎?別和他們計較了,他們思想頑固,不過頂多也就是發(fā)發(fā)牢騷而已,你別往心裡去。”

“你說對了,我也怪他們,也許比怪媽對錦錦的霸佔更加怪。他們憑什麼對錦錦冷言冷語冷麪孔?你看看,在這個家裡,我個個都怪,所以你不要再問我爲什麼要離婚了。”

“那你也怪我嗎?”

“是,因爲你明明知道我的痛處,卻根本不理解我爲什麼痛,還反過來認爲是我小題大作,無事生非。這不是以前的劉易陽,以前的劉易陽,在每件事上都會設身處地爲我著想,會把我芝麻綠豆大的事,看作比天塌下來更加嚴重。”

錦錦又哭了,嘹亮而帶有乞求性的哭聲穿過牆壁,穿過門板,才能到達我的耳膜。我鑽出被窩,投入到陰冷的空氣中,迅速地套著衣褲:“劉易陽,你知不知道,每天夜裡我去餵奶,袒胸露乳對著爸的背影,心中作何感想?”

我又踏上了去餵奶的路,留下劉易陽一個人在暖和的棉被中若有所思。而等我係好了釦子,再次與錦錦分離,回到房間時,他已然沉入了夢鄉(xiāng)。他的夢並不香甜,因爲他的眉間有糾結的疙瘩,雙脣也死死地緊閉著。可他終究是睡了,像每天一樣,先於我睡了,留我一個人輾轉(zhuǎn)反側(c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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