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相硬朗,臉頰上蓄著短須的年輕將領,正是登州左營參將孔有德。
此人遼東礦徒出身,后投奔皮島毛文龍,認毛為義父,改名毛永詩。由于孔有德英勇善戰,后來成為東江鎮重要將領。
再之后,毛文龍被袁崇煥所殺,東江鎮四分五裂。以孔有德、耿仲明等人為首的東江一部,由于和新任總兵黃龍不睦,最后便投靠到登萊巡撫孫元化門下,移鎮登州駐防。
講真,今天在碼頭候見傳說中的曹氏兵馬,孔參將的心情其實有點復雜:惶恐、感激之心皆有。
說惶恐,是因為他清楚來人的厲害。
想那東江鎮10萬壯士,在爬冰臥雪的關外和建奴生死搏殺時時纏斗不休......然而歷年下來,東江鎮全伙砍掉的韃子人頭加在一塊,還不夠人家勤王偏師砍下的多。
當然,要是算上包衣和平民,毛文龍報給朝廷的殺敵數字那就沒譜了。
然而人誰都能騙,就是不能騙自己。
當初京城獻捷大典過后,朝廷不惜耗費重金,硬生生將4000顆建奴人頭轉運九邊傳閱,以揚國威。
東江群豪就在這時候被顛覆了三觀。他們不光見到了心目中的大魔王阿敏和碩托兩位貝勒爺,還在貨柜車中翻找到了許多熟人——往昔里追殺大伙的那些熟人。
所以孔有德十分清楚,曹氏斬掉的那4000顆建奴人頭,可都是實打實的建奴精銳。
這正是他今天有點惶恐的原因所在:只有和建奴真刀真槍拼殺過的人,才曉得其中厲害。
至于說孔有德此刻暗戳戳的感激心態,那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在這之前,其實兵部的函文已經用加急快遞傳到了登萊巡撫衙門:著孫元化調派得力部眾趕赴山海關聽用。
火器專家孫元化接到公文后,自然是不敢怠慢的。曾經做過寧遠主事,主持過炮擊建奴的他,很清楚這次大凌河之戰對于明廷的意義。更何況這次戰役,自發動伊始朝中盟友就有信函與他。
官至朝廷專為遼東前線定制的登萊巡撫,孫元化這次責無旁貸。
令孫元化沒想到是,他部署將令后效果并不好。一干遼東將佐聞令恍惚,先是在出兵與否上杯葛來去,而當孫元化明言兵令不可更易后,此輩又推脫叫苦種種不堪。
孫元化大概齊知道一點孔有德輩避戰的緣由。然而身為世襲士大夫一員,孫元化沒有道理,也不可能放下身段去探究一干武人的心路歷程。
他老孫又不造反,籠絡部眾邀買人心有毛用?
對于老孫來說,自家當初為公事上書朝廷,從而收留一干東江叫花子,就已經屬于為國分憂兼有大恩與彼輩了。今天之他所以下令出兵,那也是朝廷有令不得不遵從,所以此事斷斷容不得推脫,孔有德無論有什么理由,這兵,是一定要出的。
最終,見巡撫大人心情不好兼且強硬下令,孔有德等遼人將佐也無法硬抗,只能先點頭應允下來。沒辦法,畢竟人在屋檐下,吃人錢糧,就得與人消災。
至于一干遼人私底下又謀劃了什么,這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然而事情很快發生了轉機。
就在孔有德整備船只糧馬軍士,準備跨海登陸支援東北戰局時,兵部又來了一份加急公文:暫緩出兵,待漳潮兵馬到埠后,合兵一處,同出遼河口。
這份不起眼的公文,一夜之間解決了登州文武內部的一切矛盾。
漳潮總兵是誰?以前或許沒人知道,但自勤王一事后,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個名字天下皆知。現如今,哪怕是京城雜貨店的小伙計,也知道漳潮總兵是誰。
孔有德輩大喜過望。
所喜有二。
一來,能和傳說中殺韃如殺雞的曹伯爺并肩作戰,對于一心想殺回故土的遼人來說,這本就是一件大好事。
二來,公文上有一條明確指令,聯軍以漳潮主將為主將。這一條對于眼下處境的孔有德來說,其實更是大好事:萬一去了遼東事情不妙,大伙可以跑路不是?反正出了事主將擔責,這樣一來矛盾轉移,遼人將佐最在意的孫元化這邊,反倒沒有矛盾了。
本著這兩種快樂的心態,孔有德一干人貌似戰意爆棚,這段時間里可是望眼欲穿,急切盼望著曹氏兵馬前來,就差天天站在登州城頭瞭望大海了。
遼人如此,一旁圍觀的孫元化對此事自然也是樂見其成的:援軍強力不說,原本就有著西學專家頭銜的孫元化,對于用火器武裝起來的曹氏兵馬自然是感興趣的,他本人也十分樂意和曹伯爺交流一番。
至于最后的登州本地土著,這個就不用說了。時至今日,大明南北兩京一十三省,乃至塞外大漠西域等等化外之地,由穿越者制造的工業品都已經鋪貨到埠。各地的商業精英們,就沒有不歡迎船隊這一說。
臨海的登州城自然也不能脫俗。公文到達巡府衙門的當天,某些人群就已經開始騷動了。
鑒于以上種種原因,當一路磨磨蹭蹭最終趕在關外大敗那一天終于到達登州的北上支援團隊下船伊始......面對的卻是一個龐大、包含了登州各勢力、充滿善意和熱情迎賓團隊。
沙正明等人也沒想到結局會變成這樣。
親自帶著大批本地官員出迎的孫元化,情緒緊張,貌似還有點受寵若驚的孔有德耿仲明,以及外圍那些綾羅綢緞大腹便便,永遠也不會缺少的“父老郡望”們。
——————————————————————————————
且不說緣由,既然本地勢力全方位表達了善意,沙副將一行肯定是就驢下坡,迅速開展工作。
當天晚些時候,巡撫衙門少見地門戶大開,擺起了流水席。由登州本地“父老”,以及早就到達的隔壁萊州“父老”聯合敬獻的各大酒樓名菜,猶如不要錢一般送上了席面,場面比孫元化到任時候盛大了太多。
這期間身為主客的沙副將,終于有機會回答了一些主人們普遍關心的問題......譬如,曹伯爺今趟緣何未到?
古代信息傳遞艱難,所以在這之前,登州方面接到的消息,只是籠統的說南方有船隊前來增兵,并沒有詳細告知將領幾何軍丁幾何。
所以本地官員還以為又和上次勤王一樣,曹伯爺帶隊的。
沙正明這會趕緊給大家解釋:在收到朝廷的軍情通報之前,曹大人就已經率麾下主力去海東和薩摩耶國爭奪商路了,人并不在廣東。
而當廣東留守的沙正明接到軍報后,雖說“心憂君父”,但又苦于大軍遠走,于是他只好帶著僅剩的一個營頭不遠千里來助戰。
聽到沙副將這一通解釋,主人們紛紛表示理解。畢竟每回都麻煩曹大人帶大軍跑來給朝廷解圍也不太現實,人家海商出身,海貿才是安生立命的根本。
然后沙副將將張中琪推了出來。
身為北方三人組之一的張中琪,在穿越者內部的軍政排位中,其實是和沙正明同等級的。
在之前的布局時間里,張中琪因為工作需要,公開身份只是一個小小把總。這次他臨時出面時間有點緊,官職來不及補,所以需要推介。
對于這位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所謂心腹把總,如孫元化這等文官是不太在意的。不過對于孔有德之流來說,這位就比較重要了,因為席間沒說幾句他們就得知一條重要訊息:張把總當初全程參與了勤王行動。
熱鬧的流水席在掌燈時分便漸漸散去。之后,援軍明面上的主將沙正明,單獨面見了孫元化。
此為題中應有之意。畢竟孫元化是登萊巡撫,是行動的總后勤官。不論客人想要做點什么,包括今后在登州萊州境內借機進行工商業布局,那都是要提前和孫元化溝通明白的。
于是沙正明開宗明義,打開天窗說了亮話:有鑒于這次北上兵力不足,并且他沒有從曹伯爺那里得到直接命令,所以這次出兵,他大概不會特別主動的和北虜交戰......
孫元化聞言表示理解,并且對沙副將這種直言不諱的作風表示了贊賞。畢竟老孫前些天剛剛被屬下一干遼人軍將推過太極,所以他比較欣賞這種風格。
這一刻,心知肚明的孫元化無聲點頭,表明了同意的態度:兩家這一趟合兵后,出兵遼東是必須要去的,但是不追求戰果。
這個選擇是正確的。
說白了,這次戰役,真正唱戲的主角,政治方面是皇帝和孫承宗為首的筑堡派,軍事方面是關寧軍閥集團;像是北來的曹氏部眾,抑或是登萊巡撫下轄兵馬,其實都屬于編外的吃瓜群眾。
誰拿好處誰出力,這是基本原則,所以孫元化的底線就是按照朝廷命令派兵出征交差。至于說派出去的兵馬能收獲什么戰果......老孫自己都不相信。
歷史上老孫一再催促孔有德800騎兵上路,這中間給朝廷交差的意圖已經再明顯不過:上十萬人的大會戰,800東江騎兵去了能怎樣?孔有德要是真有那個本事,也不至于被韃子天天追砍,被朝廷“削藩”當叫花子了。
另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如今朝廷對南方某總兵的猜忌之心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在孫元化這種士大夫看來,不論曹伯爺是去追哈士奇還是追薩摩耶,總之,像今天這樣少派點人來應付一下差事,真真是明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