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長河,星斗,月明。
天穹下的升龍府,殺機四起。盡管暗潮被夜幕遮蓋,涌動的焦躁情緒,卻猶如實質一般在空氣中碰撞彌漫。
位于暴風眼中心的使館小樓,偏偏很安靜。
起身在墻邊的茶柜翻找一通,簡歐找齊了咖啡、糖和杯子。用紅雙喜大暖壺泡了兩杯濃咖啡,然后給羅教授面前的茶杯續滿水。
做完這些,簡歐無聊抬頭:「就這樣干耗著?」
「不然呢?」
坐在他對面的魏虎端起咖啡,用勺子攪了攪:「都被人圍了,說話就要開片,你倒是能睡著。」
「哎呀.....長夜漫漫啊!」
一聽要熬夜,簡歐伸手拉了繩,就有一個衛兵敲門進來。
簡歐吩咐:「讓廚房整點吃的來。」
沒過多久,廚房送來了夜宵:菠蘿龜、烤蔗蝦、鹽煎鹿腩、炸春卷。
看到美食,年輕的簡歐,渾身上下的dNA都活躍了起來。拍拍手,他的嘴里很快塞滿了肥嫩的鹿肉:「吃啊,愣著干什么?」
身高馬大的魏虎,聽見招呼,倒是慢吞吞夾了一只蝦。可歲數最大的羅教授就沒那個本事了:「我晚上吃不了油膩東西。你年輕,好好吃,我就看你們吃。」
「既然老羅你沒事干。」簡歐灌一口咖啡,用力咽下去半口肉,含含湖湖說道:「那就講講全盤操作。我來的遲,不太清楚你們的具體計劃。」
「全盤啊......」
羅教授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悠悠地道:「現在的局面......嗯,用你能聽懂的話來說,就是曹操緊急帶兵南下平滅孫權,咱們在后邊偷家救了獻帝,準備利用獻帝號召忠心臣子起事滅了權相......一目了然吧?」
簡歐擺擺手:「這個我知道,后邊,后邊。」
一旁魏虎啃完了蝦,又悠哉悠哉夾起一只:「后邊還用問?驅虎吞狼,驅狼吞虎,自相殘殺,不就那點事嗎?」
簡歐點點頭:「軍閥混戰,
有沒有最后的指定勝利者?」
「嘁。」魏虎冷笑一聲:「你看這三伙人,哪個長得像位面之子?」
簡歐:「唔......」
「對于廣大掙扎在貧困線的平民來說,誰當皇帝都無所謂的。現在是十七世紀,還處于原始農耕關系下的村落民,沒有近代國家概念。」
見簡歐開始馬虎了,羅教授適時插嘴開始給他分析:「這個國家真正能對我們入主造成威脅的,其實是說著漢語,識著漢字,知道歷史的精英地主階級。」
「黎神宗黎維祺代表了舊地主階層,鄭王爺代表了新既得利益階層,阮氏代表南方地主階層。」
羅教授說到這里,用指骨輕輕敲了敲桌面:「這一次,我們要借著混戰,將三個階層連根拔起。」
「懂了。」簡歐聽到這里,明白過來。伸手抓起一塊龜板肉,邊啃,邊慢慢組織語言:「那么,順序應該是......先扶持黎維祺,與南方阮氏一起夾攻最強的鄭梉。之后......再推動阮氏解決黎維祺......」
….
「錯了。」魏虎吃完蝦,邊擦手邊糾正:「阮氏好不容易讓我們拱到了北方,這次要抓住機會,不然熘回去又得多費手腳......阮氏排第二。」
「這樣啊......」簡歐終于也吃飽了,靠回沙發背,搓了搓牙花子,有點玩味地問道:「最后解決黎維祺的話,那我們出手就有道義風險了。老羅剛剛才給人家表了態,這個態度我們事后沒辦法否認的。」
「不會發生那種情況。從現在開始的每一步,我們都有合法的本土勢力集團的邀請。」
「至于黎維祺......」羅教授拿起桌面上一張紙,攢成團,扔向了墻壁上掛著的安南大地圖:「誰告訴你我們要自己動手的。」
眼看著紙團砸在了大地圖最上方位置,之前惡補過安南歷史的簡歐,恍然大悟,拍了拍腦袋:「怎么把這幫人給忘了。」
說黎朝和漢朝相似,不光因為都出現了曹操孫權和漢獻帝。甚至連王莽這種人,黎朝SpY了一把。
早在嘉靖年間,黎朝主少國疑,權臣莫登庸便逼迫黎恭皇讓位,自立為皇帝,改元明德,是為莫朝。
由于根基淺薄,不斷遭到黎朝舊勢力反撲。短短幾十年間,莫朝就和王莽的新朝一樣衰敗下來。最終,一系列內戰之后,莫朝殘余勢力被趕出了升龍府,敗退到了北方和大明交界的廣平省山窩窩里。
正因為莫朝在安南屬于得國不正,不得民心,所以這個短命王朝也是賣國賣得最徹底的:1540年,喪家皇帝莫登庸在國內巨大的軍事壓力下,派人赴京獻表請降,奉輿圖金珠,兼割讓高平一帶的安廣、永安州、澌浮、金勒、古森、了葛、安良、羅浮諸洞土地,請求內附。
聞之,嘉靖帝準奏,令廣西布政司頒賜《大統歷》,封莫登庸為安南都統使,子孫世襲此職,安南內政悉聽其管理。
在這之后,得了大明庇護,名義上還管轄著安南內政的莫朝,便始終盤踞在地圖最上方的廣平,始終號稱正統(有點像灣仔),過起了山窩皇帝的生活。
在后世,安南史學家給莫朝的評價是亂臣賊子和賣國賊,地位等同于丐版石敬瑭。
如今,莫朝已經傳到了第七代山窩皇帝莫敬寬手中。
「想起來了吧,咱們手中可是有一個正牌安南都統使的。」
見簡歐拍腦袋,羅教授也得意的晃了晃腦袋:「最妙的是,對于安南人來說,即便這個托庇明朝,割讓領土的莫......敬瑭再令人不齒,那也是有合法繼承權的。」
「畢竟莫朝也統治了安南小一百年時間。」
簡歐這時候還有什么不明白的。恍然大悟的他,一拍大腿:「是了是了。到最后,不管剩下誰,就由當代莫敬塘從北面山溝里殺出來,最后清場。」
「然后嘛......」簡歐現在的思路是打通的,沒怎么磕絆就想到了后續:「然后先登基,等曹總登了中華大皇帝位,這邊就再次上表,請削帝號,請內附,請復交趾承宣布政使司。」
….
「對嘍。」羅教授滿意地點點頭:「你現在算是跟上節奏了。」
「唉,原本用不著這么麻煩的。」這個時候,一旁無聊掏牙的魏虎,無奈一聲長嘆:「奈何今天這位黎神宗不上道啊。」
「是啊,給他機會不中用。」羅教授聞言,也是搖了搖頭:「原本這位進門之前,我和老魏還商量呢,要是上道,那做白手套的好機會就給他了,誰知道......」
「誰知道,這牢底坐穿帝竟敢拿我們當猴耍!」
魏虎說到這里,也是好氣又好笑:「他要是狠下心來割了北三省,或者借花獻佛割了南方地盤,我還敬他一句壯士斷腕,是個識進退的,后面還可以談。」
「噗」的一聲吐掉牙簽,魏虎表情變鄙視了:「結果這位毛都不打算拔一根,就打算喊曹大將軍一聲爹,就把事辦了......你說這叫什么事......自古姓曹的出來混,有慈善家這個職業嗎?」
「呵呵。契丹認石敬瑭這個便宜兒子,那是因為有燕云十六州,不是因為爹喊的好。」羅教授這會也是忍俊不禁:「這位黎神宗同志倒好,揣著明白裝湖涂,反過來了......這年頭便宜兒子這么值錢嗎?」
「坐
牢坐傻了。」簡歐設身處地想了想:「從記事起就被監控起來的人,接收到的信息本來就是經過篩選的,成年后很難有水準之上的大局觀。」
「唉......那就不怪我們了。」
魏虎緩緩并起腿,斜躺在沙發上,掰著自家指頭開始數:「封地、開國公、子孫世代進大議會、商業專營權......這些白手套專屬獎勵,都和他沒關系了......還得搭上小命。」
就在黑手三人組躲在邪惡的小樓里策劃著驚天陰謀這一刻,窗外突然傳來了整齊的排槍聲。
「打起來了!」
年紀最輕的簡歐一個蹦跳竄了起來,抄起辦公桌上的夜視儀跑出了門。
「年輕就是好啊!看多有活力。」
魏虎悠閑地躺在沙發上,枕著胳膊沒有動:「鄭王爺已經出發一天半了。就算宮衛第一時間快馬請示,再跑回來,也不可能就用這點時間。所以這幫三心二意的宮衛,最多搞一搞羊攻,咱們輕松撐到明早。」
第一批的穿越人士,到了今天,那肯定都是「見過世面」的。即便沒有參加過槍林彈雨的大戰,但眼下這種規模的城市攻防戰,已經嚇不倒他們了。
同樣對外界沒感覺的羅教授,起身給茶杯換了新茶,倒上開水。接下來,在陸續產生的凌亂槍聲中,羅教授找了個紙盒,穩穩坐回辦公桌,開始收拾私人物品。
「聽動靜也就這樣了,咱們明早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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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有地口中喃喃有詞,一邊咒罵,一邊給槍機填上火帽,然后向燈火闌珊處射出了一發怨念子彈。
符管教全程穩如老狗。
….
通常來說,軍人會經歷三個檔次的心理考驗。
第一檔:古代冷兵器軍陣。血水四溢,斷肢橫飛。
第二檔:槍械。士兵在子彈距離扣動扳機,眼神好的能看到目標濺起的血線。
第三檔:坐在一千公里外的指揮部,按下導彈發射鈕。
在后世,初次上陣的士兵,哪怕在幾百米外的戰壕里開槍,很多人都會嚇得腿抖,大汗漓淋。
這其實是社會進步的表現,因為社會沒那么野蠻了。
槍械時代,年輕人坐校車上學,交女朋友,參加趴體,畢業,然后進兵營參加新兵訓練。漫長的成長過程中,年輕人所能接觸到的最殘酷的場面,大概是自己祖母躺在玻璃棺材中的那一瞬。
所以他們上陣會出現新兵綜合征。
至于按個導彈發射鈕都會嘔吐的,這就是純粹的矯情了。
符有地所處的時間,是十七世紀。這是一個過三十就能自稱老夫的原始時代。像符有地這種能活到成年的底層貧民,殘酷的生活歷程,早已將他們鍛煉得麻木不仁。
如果是上陣肉搏,或許符管教會兩股戰戰做個逃兵。但是趴在墻頭開槍......哪怕今天是符有地嚴格意義上的初次戰斗,他也是毫無懼色,戰術動作極其流暢標準,和身旁其他人一樣。
又麻利放了幾輪槍,符有地聽到了指揮少尉的吼聲:停火。
確實該停火了,因為他這個方向的視線內,已經看不到敵人的蹤影。掏出懷表看了看,發現不知不覺到了深夜三點半。
面帶愁像的符有地,并沒有被輕松的戰斗所鼓舞。在他的認知里,有如此裝備的安南人,不可能是烏合。剛才那兩輪咋咋呼呼的沖擊,更像是羊攻。
既然有羊攻,就有總攻,大概率會在天明以后。
符有地再次憂愁地看了看滿天星斗:他現在不知道應該期待黎明快來臨呢,還是期待長夜不要走。
時間長河永恒在流淌,不會在意一個渺小生命的想法。終于,在墻頭艱難地又挨了一個時辰后,東方天空,泛出了一絲紅光。
又過了半柱香功夫,紅云漸漸轉化成了熟悉的魚肚白。而隨著越來越清晰的視線,符有地再次看到了遠處鎧甲的冷光。
「想來廣州是要發兵的吧?是吧?」符有地心頭七上八下的同時,空蕩蕩的肚子也開始發作了:「使館的糧草不知夠不夠,唉,自助餐怕是沒有了,早知道昨日就多吃些......粉蒸肉該偷揣一些的。」
就在符有地憂心放飯這當口,像是有什么聯動機制一般,在墻頭的明人,和射程外的安南人,突然間同時喧囂起來。
起身揚脖望了望遠潮水一般在墻頭擺動的人頭,再回頭看一眼同樣如水波般起伏的越人陣線,極度納悶的符有地,又扭頭看了看四周......除了擋住視線的城墻外,其余三面并沒有什么事發生。
….
「越人要總攻了嗎?」
愈發湖涂的符管教,轉身靠墻滑落,一屁股坐在木板上,摘下大蓋帽,解開領口,一邊扇風,一邊四十五度望天:「不像是要總攻啊?」
下一刻,一個黑黑的鐵球,從符有地頭頂飛了過去。
UFo!
「火炮!」癡呆般愣了兩秒,直到聽見城墻外傳來的炮聲,符有地這才一個激靈,跳起來轉身一看:鐵球靜悄悄飛入了遠方一處宅邸中,貌似泥牛入海,并沒有產生什么動靜。
然而,墻里墻外,卻同時出現了海嘯一般的吼聲。
伴隨著吼聲,大約二十息后,又一個拖著黑煙的鐵球飛過了頭頂。這一次,鐵球精準地砸在了遠處的軍陣中。
未等目擊者釋放情緒,短短幾息后,天空中出現了密密麻麻的黑點。隨之而來的,是震撼人心的連綿炮聲。
大張著嘴,仰著頭,符有地呆滯的眼神,隨著密集的炮彈,一路跟到了安南軍兵被砸地人仰馬翻的場景。
而之前就忐忑不安的安南宮衛軍,這一刻再也掩飾不住恐懼,轟然大散。
「海軍,是海軍來啦!」
這時,墻頭守軍早已歡呼跳躍。他們對空放著槍,打著唿哨,做出種種下流動作來嘲弄安南人。
符管教,則悄悄消失在了歡樂的人群中,出現在了自助餐廳門前。
與此同時,使館后門打開,一個連的使館衛隊沖了出去。沒過多久,伴隨著并不激烈的槍聲,衛隊控制了升龍府的北角門。
所謂艦炮是國土測量儀。當初安南使館之所以選址在靠近碼頭的城墻下,就是因為預料到了今天這一幕:方便艦炮掩護。
很快,北角門打開,控制了碼頭的海軍陸戰隊,也剛好沖到門前。
這一刻,通過北角門,城里的人終于看到了碼頭全貌:兩艘巨大的戰艦在眾多炮艦護衛下,側舷伸出了無數冒著白煙的炮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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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正午,就在闔城居民惶惶然,回憶之前被炮火洗地的恐怖景象時,一個驚天消息首先傳遍了升龍府,隨后又快速向天下各省擴散:國主黎維祺發討逆詔,遍數國賊鄭梉凌虐君上,竊國權柄等一十三條大罪。
另:眼下國主已求了明國義軍來主持公道,并號召天下忠貞人士討賊,群起而攻之。
詔書中亦有明示:擒殺鄭梉者,封國公,世襲罔替。
安南國主黎維祺正式跳上舞臺這一刻,羅教授一行人,也在使館做著最后的撤離工作:「所有紙質文件全部帶走,帶不走的就地銷毀。其余糧食和日常用品,全部留給安南王。」
是的,按照雙方溝通的結果,堅固無比,易守難攻的安南使館建筑區,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會留給黎維祺的勢力做大本營。
而穿越眾和他們的屬下,則會待在安全的大艦上,通過源源不斷的物資和軍火,遙控烏克蘭......不是,是安南時局。
傍晚, 站在鎮蠻號的船頭,望著已經出現街壘和黑煙的升龍府,羅教授扭頭問道:「移民船到位了沒有?」
一旁魏虎抱著臂膀,同樣在凝視著出現戰火的城池:「已經到了兩艘,還有五艘糧船,這會已經從廣州出發了。」
「不夠,加大派遣力度,要快。」
羅教授終歸還是嘆了口氣:「接下來的日子,會有幾撥萬人規模的政治清算。升龍府作為首都,很多人會被砍頭抄家,更多人則會被我們運去立錐堡。
「這座城也保不住了,遲早燒成廢墟。」
魏虎說到這里,也有些動容:「糧船是要多發幾艘,會有大批難民主動上船的。」
就在大老們指點江山之時,一路破口大罵晦氣的符有地,終于隨著林船東一起,跑回了自家船上。
隨即,林船東下令開拔,符管教第一時間離開了是非之地,向祖國方向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