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的時候,小木屋里一片漆黑。
不記得卡諾是什么時候走的,不過昨天哭得過了,大概又睡了一天一夜。
“藍烙?!蔽覇?。
藍烙的身影,在黑暗中一點一點地浮現(xiàn)。
他點燃了油燈,然后走過來,將我從床上扶起。
我說,“我餓了,藍烙。”
他“恩”了一聲,開始生火做飯。
我說,“我想到外面坐一會,藍烙?!?
他于是用披風(fēng)小心地將我裹好,然后將我抱到木屋之外的一張長椅上。
“藍烙真貼心?!蔽倚?,飛快地在他的離開前親了一下他的臉頰。
“公主。”他喚我。
他主動說話了喲!我高興地豎起耳朵。
“你跟卡諾越來越像了。”
我不解,“哪里像了?”
他的語調(diào)依舊沒有任何起伏,“總笑,不管開不開心?!?
“不一樣的,藍烙。”我笑著朝他搖頭,“我只是想讓藍烙,記住我笑的樣子。”
藍烙不再說話。
夜很寧靜,海風(fēng)陣陣,拂面而來。
來到陸地以后,我感覺舒服多了,只是夜里總不太敢睡覺,因為不知道,下次醒來是什么時候。
我垂眸,在月光下?lián)u晃著身下潔白盈潤的雙腿,很漂亮的一雙腿,可是不能走路。
我醒著的時候,總會盡量地說話,可卻再不能唱歌了。唱歌要花費許多力氣,而我,已經(jīng)太過虛弱。虛弱到,一首歌,就能讓我咳上一夜。
不能唱歌,不能跳舞,回不了深海,也不能到陸地的其他地方。
卡諾曾經(jīng)問過我,死亡是什么感覺。
我說,很痛苦。因為聽得到親人的哭聲,卻無法撫平他們的哀傷。
而現(xiàn)在的我,不知道,下一次死亡,離我究竟有多近。
所以我總是,盡量微笑。至少,在我活著的時候,不想看見我的親人,為我哭泣。
抬頭看那輪浮在海上的皎潔明月,才發(fā)現(xiàn)它已圓了臉龐,正噙著笑意朝我張望。
“今天的月亮很圓?!蔽覍λ{烙說。
藍烙一成不變地“恩”了聲。
“在以前我生活的那塊大陸上,人們認為八月的月中,是月亮最圓的時候。那個時候,不僅天上的月亮是圓的,血脈相連的一家人,也要開開心心地團聚在一起?!?
“那天,我很高興。因為哥哥答應(yīng)了要陪我過節(jié)。他買了一盒月餅,一個很大的柚子,還有一只烤雞。因為過節(jié),超市的生意很好,哥哥忙到很晚,我就在超市外一直等著?!?
“好不容易等到哥哥下班,我們倆高高興興地回家。可是在回家的路上,我們被一群小混混攔住了。他們經(jīng)常欺負哥哥,我很害怕。哥哥卻叫我不要擔(dān)心,讓我先回家。我對哥哥點了頭,卻沒有聽話。我看見他們圍著哥哥打,有一個小個子拿著一個破掉的玻璃瓶朝哥哥捅去。我急了,就撲上去保護哥哥。玻璃扎進身體,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哥哥瘋似地推開那些人抱住我,不停地叫我的名字,他說,‘不要死……’。我不想死,因為死了就看不到哥哥了。后來我就什么也看不到聽不到了??墒怯浀煤芮宄?,哥哥哭了,哭得好傷心好傷心……”
“別哭。”藍烙蹲下身來,輕輕地將我攬過。
我扯過他的衣擺,將涌上來的淚抹掉,賭氣道,“不準(zhǔn)我笑,還不準(zhǔn)我哭嗎?”
藍烙看看自己的衣擺,“嘶”地一聲將它扯下來,而后用它輕拭著我的臉頰。
“你沒有手帕嗎,藍烙?”我問他。
藍烙似乎對我突然蹦出來的問題有些適應(yīng)不過來,頓了一段時間后才答,“沒有?!?
我開始對著藍烙手中的衣擺發(fā)呆。腦子里一片混沌。我想我大概又忘了什么吧。不過我連哥哥的樣子都能忘記,其他事情大概忘得更徹底了。
“公主!”藍烙將我從呆楞中喚醒。
我朝他笑笑,不再理會腦海中那些模糊不清的影象。
“藍烙,”我謹慎地開口,問了一個我一直想問的問題,“你為什么會被關(guān)進鎖妖瓶?”
藍烙的眸光在瞬間摻進了絲絲冷意,長眉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
我被他的反應(yīng)嚇到了,急忙別過頭,不敢看他,“我只是隨便問問,你不想回答就算了,我們繼續(xù)聊月亮吧……”
“我殺了一個男人,他害死了我的母親?!彼{烙冷冷地截斷我的話,言簡意賅地說道。
我回頭看藍烙,月光柔柔地照在他的身上,卻只照出一身的疏遠和清冷,仿佛任何光芒,都照不進他的心,暖不了他分毫。
“你真不該殺他?!蔽艺f,“殺了他,你反而更不快樂?!?
他垂眸看我,不發(fā)一語。
我給他一個微笑,轉(zhuǎn)過來繼續(xù)看我的月亮。
夜?jié)u深沉,他俯身將我抱進屋內(nèi),“該休息了,公主?!?
我應(yīng)了聲,任他將我放到床上,溫柔地替我蓋上被子。
似乎猶豫了一會,他再度開口,“那個男人,是我父親。”
辨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覺得一把怒火從心口直沖腦門,回過神來我已經(jīng)狠狠地給了藍烙一巴掌。
這一巴掌的力道十足,藍烙的臉上立刻就印上了一個通紅的巴掌印記。
一打完,我立刻就后悔了。
“藍烙……”我小聲喚他。
他扭過了臉,聲音微冷,“讓我回去?!?
“藍烙,我……”我試圖解釋。
“我說,讓我回去!”藍烙朝我大吼。他的藍色長發(fā)在無風(fēng)的房間里張揚,一雙眸子撐得通紅,拳頭緊緊地,在我眼前攥著。
可我看得清楚,那雙眸里,分明是痛。
我忍住淚,卻忍不住聲音的輕顫,我說,“回來吧,藍烙?!?
藍烙閉上眼,一點一點地,在我面前消失。
我抹了抹濕潤的眼,將鎖妖瓶從脖子上取下來,放到床邊的桌子上,卷了被子,坐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它。
一呆,又是半夜。
晨光漸漸地侵入小屋,視線開始明亮,太陽,是否已經(jīng)完全從海上升起?
我將身上的被子取下,扔到床邊的桌子上。
挪到床邊,我將雙腳放在地上,然后,慢慢地,站起來。
很疼。像利刃一點一點地扎入腳心。
我咬牙忍著,邁出一步。
刀刃細細地切割著肌膚,寸寸深入,卻不見血。
記得美人魚還能用這雙腿爬山呢,她是怎么做到的?支撐她一直走下去的,又是什么?
腦子又開始犯迷糊了,這樣容易暈厥。
蓋在桌子上的被褥一陣鼓動,那是藍烙掙扎著想從鎖妖瓶里出來的造成的波動。本來,就不想他看的。
被褥愈發(fā)地躁動了。
“藍烙?!蔽覇境雎晛怼?
藍烙從被子下急速飛出,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我。
“不許走路。”他說。
“對不起,藍烙?!蔽覕埳纤牟弊樱p聲道歉。
他輕輕地,拍拍我的頭,“我沒事,公主餓不餓?”
好……溫柔。我驚訝地抬起頭看他。
太陽已經(jīng)完全升起來了,因為成束的燦爛陽光正毫不吝嗇地照進屋里,照在藍烙棱角分明的五官之上。
我伸手,接住映在他身上的光芒,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