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店門口又有人罵街,梁寵兒把手機一丟,跑過去看熱鬧了。她從小愛看熱鬧,這一當老板,還單單處在熱鬧堆里。
這條小胡同里,每天都有類似東家偷了西家的電,西家占了東家的道,然后兩家一言不合就罵街罵娘,順帶著把祖上十八代都問候一遍的事。
金敏撿起她的手機,沒鎖,只是按了暫停鍵。
本來只想順眼瞄一下寵兒整天樂呵地看啥呢,沒想到竟然不是預想中的電視劇。
屏幕上兩個少年,分別出現在兩個框里,一個坐在電子鼓前,另一個帶著一個大口罩擼著一把電吉他。
電吉他?金敏曾經最熟悉的玩意,突然看到還有點懷念。他便塞上耳機,點開小三角。頓時,一陣歡快的音樂響了起來。
“切,”金敏撇著嘴搖搖頭,屏幕最上面飄過的那一排小字,書名號里全是日文,他看不懂,但是跟在后面的“動漫op”這幾個字他倒是明白,“幼稚,小孩子玩意兒?!?
動漫?呵呵,大概是十多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候,老爸還總是窩在家里,稍有不順就揍他,揍完,他就必定要鬼哭狼嚎,然后老爸只好打開電視,調上幼兒頻道,給他看動畫片。
這回憶之于他并不美好。
金敏把視線從屏幕上移開,看寵兒正樂顛顛地趴在門框上,也不知道是站哪邊,就聽她一個勁兒的叫喚著:“打呀,打呀,您干脆打一架得了。”
“呵?!?
這日子,怎么感覺過一天跟過十天沒什么區別?他閉上眼,耳朵里還塞著耳機,微微仰著頭往后靠去……
門外的街上怕是真有人動起手了,孩子的哭鬧,女人的咒罵和男人的大聲呵斥,伴隨著耳機里的鼓點,他竟然輕輕叩動指尖,打起了節拍……
突然,鼓聲驟停,還沒來得及一個大喘氣,一陣犀利的電吉他solo騰空而起,翻了一個七百二十度的跟頭栽進了金敏的心里。
“這特么確定是動畫片片頭曲?”
金敏睜開眼,坐正,抬手,手指往回滑了半分鐘,屏幕上面滾動的那行小字提醒他,就是“動漫op”。
重新回到電吉他solo的部分,屏幕上的畫面和之前不同,已經被口罩男獨霸。
那白皙的手指在琴頸上來回擼著,右手節奏給力又不失細膩——這分明就是高手?。?
藍不藍綠不綠的琴面并不多見,可光看琴型金敏就知道,是Fender Telecaster沒跑兒。
……
梁寵兒看熱鬧回來了,轉身的時候沒留神,露在夾趾拖外面的大拇趾硬生生地碰上門框,“哎呦,疼……疼死我了,這特么誰……”
“這特么誰把門安這了?”金敏掐著寵兒就算是自己撞上門也不會認錯,笑呵呵地把話接上。
“你小子,別跟我這沒大沒小,”寵兒瘸著腿走到金敏身旁,側身坐在沙發扶手上,兩手抱著腳丫子看大拇趾,假哭,“腫了。”
“誰讓你妖精,大冬天的還穿夾趾拖,有病!”說著,金敏故意緊了緊身上的破洞牛仔夾克,“天這么冷?!?
“喂,我說,你一天混我這有意思嗎?該干嘛干嘛去,別影響我生意啊。”梁寵兒把受傷的腳趾塞進夾趾拖里,上下扭動了幾下。
“外面吵完了?”金敏起身,扯下耳機,把手機丟回寵兒懷里,趴上窗臺,透著玻璃窗往外瞅,再側一側頭,“真不用我罩著?”
“罩我?哼,”寵兒一抬屁股趴在金敏旁邊,順手揪了一把他的頭發,“還嫩了點!”
“呦呦呦,我的好姐姐,我錯了還不行嗎?疼,放,放開!”
寵兒得意地把手里的腦袋往前一懟,“行了,我這是理發店,做正經生意的。別整得跟黑幫暴走片似的,再說……”她突然忍不住捂著嘴笑了,“你都快十八了吧?叛逆期還沒過?”
“叛什么逆呀?”金敏站直了,抖了抖肩膀走到貼在門旁邊那面墻上的鏡子前,抄起一把梳子,在白色的頭發上捋了兩下,“還不是擔心你?那誰……”
“行了!”寵兒及時打斷金敏的話,“別提那畜生!”
說著,坐上理發椅,看著鏡子里日漸帥氣的表弟頓生邪念,微微仰頭,笑瞇瞇的,“話說,你這頭發該補色了吧?這回,我給你整一個洋紅!準沒錯,馬上就流行了,相信我的直覺。”
“得!”嚇得金敏一哆嗦,要不是沒錢給寵兒送上開店大禮,只好奉獻人頭一顆,才不會把好端端的一頭烏發|漂成白色。
他立刻丟了手里的梳子,人往門口的方向挪了三寸,“別啊,我們學校不準搞那些個花里胡哨?!?
“學校?你丫正經上過幾天學呀?”其實,這白色漂得寵兒非常滿意,硬是給染了也有點于心不忍,只是店里生意實在慘淡,才想找點事兒做。
“嗨,這您就別瞎操心了,大爺我混張畢業證分分鐘的事兒?!苯鹈艨磳檭翰辉俟虉?,把腦袋湊回鏡子前,左右側身照了照。
“大爺你個頭,敢給老娘我這自稱大爺?”寵兒叫囂著撲過去,連掐帶捏地一頓暴行,金敏只好捂著腦袋,退到門口,嬉皮笑臉,“哎,行行行。你就是看我不順眼,我走還不行嗎?”
“滾,快滾,”寵兒靠在門柱上往外推推手,然后換成一根指頭,“別再來啦?該干嘛干嘛去!”
金敏留一個背影,在冬季天擦黑的傍晚,不回頭,只是抬起左手,不用刻意做什么手勢,手指自然地圈成一個“OK”。
寵兒看著他那根幾乎廢了的左手食指,突然鼻子發酸——要不是當初,跟錯人,表弟金敏就不會為了救自己和那畜生干架,不干架那手就不會傷,不傷,這孩子……想著想著,她后背一滑,順著門柱蹲在門框上,雙手抱著膝頭。
那小子人高腿長,大步流星,在胡同的盡頭拐了一個彎就從寵兒的眼里消失了……
拐上大路,金敏才發現,路兩旁的燈已經點上了,下晚班的時間,路上的車子走走停停。剛過了圣誕,馬上又是新年,沿路的商鋪節日氣息濃重,而這一切好像與他無關。
他長出一口氣,回頭瞥了一眼胡同口,無論如何,寵兒算是有了個營生,毛紡廠這片響當當的“不良姐弟”總算是有一人安頓了下來,是件喜事。
掏出手機,金敏給一起混大的發小強子走了一通電話:“喂?今晚上,Time Bar還去嗎?”
強子那邊已經嘈雜一片,只聽他在電話里吼著說,“靠!怎么才來電話!我們已經到了!趕緊的!”
“唔?!苯鹈舭戳耸謾C,揣進褲兜,又呼出一口長氣。天越來越黑,也越來越冷。
自從這左手食指被寵兒口中那畜生弄殘了之后,一直回避著去Time Bar。
倒不是看別人在live house那巴掌大的舞臺上擼琴心里不爽,而是怕去那的人會覺得他不爽,然后刻意找各種話來安慰,比如“沒事啦,你這指頭總有一天能恢復”,“不要緊啦,你技藝那么高深,就是再斷兩根一樣彈的很溜”……之類的,他們明明知道,這手殘了,只能半彎著,連捋直了都費事,根本不可能再擼琴。
他不想別人同情,哪怕一絲一毫都不想要,盡管從小到大,渾身上下沒有一點不值得別人同情的地方,可他就是固執地聽不得別人同情的語氣。
“走吧!去瞅瞅!”金敏咕噥著,裹緊了上衣,佝僂著身子,雙手塞進褲兜。不知為何,眼前出現了那個視頻里,戴著大口罩子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