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陽下的圣殿莊嚴卻森冷,鋪著白色大理石的地面反射出陽光,晶瑩剔透,令歸去的騎士仿佛行走在一片冷湛的水面上。
她沉默下來,眼睛里又涌起了那種與年齡不相稱的茫然和哀傷。東風吹去,風在博古利亞上空吹拂,整個國度沉浸在一種奇異的芳香里。那應該是藍粟花汲取了陽光,再次絢爛盛開。但那些花朵卻又顯得虛無縹緲,幾乎讓人忘了這世上的戰爭和權謀。她看到那些花瓣被風卷起,飄零了漫天,在風里漸漸枯萎。
侍女們都不敢打擾公主那一刻的沉默。
伊黛爾平時對她們非常好,有什么外族進獻的珍品,她都會送給侍女們。而那些被剝奪了自由的女人也只有替美麗的小公主惋惜,她們疼愛伊黛爾,卻最終無法幫她擺脫宿命。
老嬤嬤端著一碗熱騰騰的人參湯走進伊嵐殿,對倚在窗前的公主說著,“公主,你幾天沒進食了,喝喝這人參湯吧,對你的身子有好處。”
嬤嬤古井無波的眼睛忽然閃現出一絲笑意,那種笑意從深不見底的地方彌漫出來,仿佛多年枯竭的井里涌出泉水,慢慢浸潤了她的整張臉。
她輕聲喃喃,“嬤嬤,我不想喝。”她的手指因為虛弱不停地顫抖,一句話未說完,便又咳嗽起來,心口一直有一根針扎,好像裂開一樣。
嬤嬤將小公主依偎在懷里,“澤統領不是有囑咐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嗎?你這樣不愛惜自己,對得起他的一片苦心嗎?公主,你要堅強起來。我們,所有人都希望你盡快康復。如果教皇還在人世,瞧你這般憔悴,他也會心疼的。”
她垂下眼簾,下意識地握緊了胸前的墜子,也有剎那的失神——那是在她成年之時,澤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月牙形的墜子里鑲著澤的一張相片。幾千個日夜,她都望著那張相片發呆,淚水一次次的浸濕。
墜子里屬于他們美好的回憶,那些曾經的笑容已經消融在遠去的記憶里,可那些細碎的片段卻可以凝聚起來,成為支撐她走下去的信念。
嬤嬤溫柔的安慰道,“我親愛的小公主,你是正義、善良的女神。諸神會保佑你平安無事的。忘記吧,忘記一切的傷痛……”
那席話仿佛一種截然不同的感情注入了伊黛爾的心臟,將片刻前的烈烈之火熄滅。
之后,伊黛爾乖乖的將那碗人參湯喝了。
“嬤嬤,你先退下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好吧,公主。我就在殿外守著,你有事兒就叫我。你哥哥吩咐我,讓你明天去試嫁衣。”
“喔,是這樣啊。行,我明天會去的。”
嬤嬤退出了寢宮,當人聲漸漸寂靜的時候,她將身子蜷縮起來,伏在膝蓋上,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急促而清潛,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淚水無聲地滑落臉頰,肩膀顫抖。
那些噩夢中出現的地獄熒光從深處涌出,在她身側聚攏又散開,泛著寒冷的波光,仿佛一層青煙,恍非人世。那一瞬,她下意識地感到某種寒意,肩背繃緊。
微光彌漫開來,清冷寧靜,伊嵐殿里的紗簾飛起,拂過地上的箱籠,那一片金色的箱籠里有無數的珠寶,靈光四射出和月華相互輝映。
伊黛爾的這次的出嫁無比奢華。整整一百箱被碼在屏風外的地板上。從珠寶,器皿到絲織品,應有盡有,極盡炫目。外面有風吹進去時,拂起的紗帳被純水晶的鏡子反射,整個房間里登時宛如白云涌動。
費羅德和婚紗的設計者美娜,一同進入了伊嵐殿。
伊黛爾也換好衣裳出殿迎接。
費羅德滿臉笑容,“親愛的妹妹,這是哥哥特意囑咐美娜設計師為你設計的婚紗,相信我的妹妹穿上這套婚紗,定會成為這世上最美麗的新娘。美娜小姐經過一月連夜趕工,才制成了這件價值連城的婚紗,希望妹妹你喜歡。”
當著設計師的面,伊黛爾也不好反駁他,微笑道,那聲音像棉花糖一樣甜美,“有勞美娜小姐了,我很喜歡這件婚紗,謝謝你們。”
身穿著華麗紗裙的女子恭敬應道,“能為公主設計婚紗,是美娜一生的榮幸。美娜希望公主幸福、快樂,為博古利亞帶去永久的安寧。”
伊黛爾歉了歉身,“嗯,伊黛爾會永遠為博古利亞家族祈禱的。”
費羅德大笑一番后,示意身后的侍女們為伊黛爾換上婚紗。八位侍女簇擁著她,將一整套手工織的繡著藍粟花的絲絨長裙給她換上。四個人站著,四個人跪在地上,從下至上拉好了水晶拉鏈,然后為她披上坎肩,將裙擺整理好,最后再梳理公主金色的長發,用細碎鉆石發環固定發型。
這一身裝束華貴無比,她頸上掛著純金的項鏈,純白紗衣上點綴著不可計數的水晶,宛如星辰流轉。然而,她卻有著超凡脫俗的氣質,容光照人,竟然令盛裝華服都黯淡無光。
費羅德驚嘆,“妹妹,你真是太美了。英格穆王子一定會很愛你。你呀,就是看上去還有些憔悴,我已經吩咐下屬為你準備一頓美餐了。兩日后你就啟程,去往安吉利亞,英格穆王子可是迫不及待的要見你這位大美人了。”
伊黛爾倒沒理會他假惺惺的稱贊,直言道,“哥,明日我想去祭奠父皇、母后,在我離開博古利亞之前,我想再去看看他們。”
伊黛爾的請求合情合理,他也找不到理由拒絕,“好啊,明日我會讓我的隨從接你去的。”
“不必了。有嬤嬤陪我就好了。”
“行行行,哥在離開博古利亞的前一天,伊黛爾去到了藍洛夫斯皇陵。那是博爾斯特教皇在世時派上萬工匠修筑而成的皇陵,整座皇陵的布置都是教皇親自設計的,莊嚴而肅穆,又不失博古利亞的華麗之氣。
皇陵建在烏托山的半山腰,依山傍水。牢固的山體被工匠鑿空,由于神奇的天狼星碎末殘留于烏托山的山峰,所以,就算山體鑿空,也不會坍塌。教皇與皇妃的墓穴便在于此。
墓穴共有百來個,分為了不同的區域。比如說,博爾斯特教皇的遠親或者是大臣亡故了,就會被安葬于墓穴的最底層。但教皇也不是藏有私心的人,由于墓穴的巧妙安排,每一個墓穴都是面朝艷陽,墓穴外無疑不是優美的風景。只是墓穴的朝向角度略微有些不同,這樣分區域安葬,也才能突顯出博爾斯特教皇的威名。
墓棺全由純金打造,墓碑是純大理石刻成的,琉璃建造的皇陵殿里埋著不計其數的陪葬品。神畫、寶劍、絲綢,那些物品百年塵封于寂靜的皇陵之中。它們不被世人所知曉,只是靜靜的守候著那些純凈的靈魂,像是一個個忠誠的守護者,隱匿了自己卻慰藉了安息于藍洛夫斯皇陵中的族人們……
萋萋碧草連天,天際晚霞燦爛,浮云變幻,阻斷了前方的視線。伊黛爾在嬤嬤的陪同下,前往了皇陵前的墓園。
青翠的山谷,涓涓河流,青鳥振翅飛翔,此時此刻的景色令她覺得輕松無比,仿佛靈魂都騰上了高空,脫離了一切紛繁復雜的人和事。
她將兩束白色的藍粟花放在了大理石的墓碑前。墓碑上刻著由博古利亞古文撰寫的經文,經文很復雜,參有一些特有的符號,那應該就是《烏托邦誦經文》,經文刻于石碑,有其祈禱之意,因為博古利亞族人認為他們的經文可通天神,能將他們的美好寄托告知天神。那么,天神會賜予他們想要的安寧與幸福。
另外,撰寫經文,也是對亡故者的身份的肯定。如是寫觸犯律令的惡徒之墓就不配擁有那段經文和族人的祈禱。
由于神官的謊言,圣格娜安女皇的墓碑上就未刻有經文,只有其名字與生辰,看此情形,未免不讓人感覺到一絲心寒。
潔白的藍粟花似乎聆聽到了公主對親人的思念,竟也絢爛盛開,宛如一朵朵浮云嵌在天幕中一樣。
藍粟花是博古利亞家族的圣花,由于種子的不同,它有藍色和白色兩種。其藍色象征至高無上的權利,教皇的教服,騎士團的軍服,以及軍旗上都繡有神圣的藍色藍粟花。這種花也只有在博古利亞圣殿的花園里才會絢爛盛開,移植到其他地方,無論派多少人精心栽培,它也不會開花。
而白色藍粟花則有圣潔之意,族人常常用它祭奠親人,而它也只有在墓園中才能盛開。族人總認為藍粟花的種子里被滴入了“神之水”,所以才會具有靈氣,或許,它本就是具有靈性的生靈,可以知曉人心。
伊黛爾雙手合十,面向墓碑閉上眼睛,虔誠的祈禱,夕陽映照著她的臉,雖然憔悴卻依然美麗得令人屏息。
她打開灰色的磨砂酒瓶,碧色的醇香之酒在瓶中無聲蕩漾,折射出粼粼凜冽的光芒。
隨后,她將橢圓的酒瓶傾斜四十五度,然后瞬時將酒灑在了教皇的墓碑前,酒味兒飄香。
一念及父皇曾經對自己的好,伊黛爾就忍不住簌簌落淚,嘶啞道,“父皇,女兒來看你了,還給您帶來了最喜愛的卡布洛奇紅酒。您在夢之彼岸過得還好嗎?你可知道,母親被神官處死了,族人們都說母親是巫女,會禍害族人。我不相信母親是那樣的人,可是女兒什么也做不了,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母親死去。母親會時常出現在我的夢里,我知道,她是在責備我。
“而哥則繼承了教皇之位,他已經完全變了,公然與歌女通婚,純精靈血統由此褪盡,成了邪惡血統,殘暴至極。百姓日日處于恐慌之中,連澤也被他殘害,女兒也快嫁入安吉利亞了。希望在我走后,父皇能夠保佑博古利亞的臣民,愿他們能在澤的守護中逃過哥的殘害。至于我自己,也會盡一切力量和澤一起,推翻哥的*。”
一旁的嬤嬤看見泣不成聲的公主,連忙上前攙扶,輕言道,“公主,這天都快黑了,山谷里風大,我們還是先回去吧。你要知道,你的身體還未完全康復呢。”
伊黛爾倔強道,“不,我還沒去看母親呢。”說著,她走到了一旁較為凄清的墓碑前,手里捧著一盤紅色櫻桃,她小心翼翼的將那盤紅櫻桃放在了女皇的墓碑前。
“母親,女兒為你帶來了你最喜愛的紅櫻桃。這是女兒清晨專門去山里采摘的,希望您會喜歡。女兒知道,母親是冤死的。所以女兒答應你,我一定會讓你沉冤昭雪的。
“只是,如今女兒還什么都做不了,請你不要再責備女兒了,這些日子以來,女兒一睡下就會夢見母親,您在用憤怒的眼神呵斥我,這讓女兒好心痛。女兒也知道,您曾經做主將莉櫻娜小姐許配給澤的目的,您是希望女兒能夠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吧。現在,女兒終于要達成您的愿望了。
“可是,母親,對不起!女兒真的很愛很愛澤統領,我無法放下他,更不想他為了我如此痛苦。所以,我一定會在安吉利亞等著他,此后,我會好好愛他。我不要再虛妄的活著,我渴望去爭取自己的幸福。母親,當年,您不也是沖破層層困難才和父皇在一起的嗎?所以,您會支持女兒,對吧?”
一陣陰冷的風拂去,吹得伊黛爾瑟瑟發抖,最后她哭著倒在了寒風中。嬤嬤立即召來天馬,白色的駿馬踏空而行,將公主送回了寢宮。
她蜷縮在厚實的被褥里,沉沉睡著,她不斷的在黑暗里呼喚著他的名字,“澤……”
然而,空蕩蕩的房子里卻只有回音。夢里出現的天地間沒有任何人,只余下他們手牽著蹣跚著前往遙遠的彼岸。那條路長得似乎沒有盡頭,就算黑暗無比,她也不會避開半步,更不會因為懼怕黑暗而退縮。
真說不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