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紀上下打量著他,臉色不好不壞,微微泛著潮紅,不過這蒸籠似的屋子里,不被蒸的滿臉紅光才怪。人也沒胖沒瘦,只看臉也看不出來,他裹得太嚴實,看得出來才怪。氣色不好不壞,還能爬起來看看書,不過他就算是病得要死,也不會讓自己看上去是快要死的樣子。
一個字——該!
不知道為什么,自認為很和氣溫柔脾氣又好的嵐王殿下,看到面前這個人就想撕下自己的隨和親切和一臉偽裝的笑,不過老張的請求他收下了,所以他按捺著性子,夾著尾巴輕輕坐在了榻邊擺好的椅子上。
坐了一會,氣氛和屋子里的溫度有些不搭調,元紀發(fā)現(xiàn),這些年來和他除了嗆來嗆去有些話說以外,讓自己對他好生說話,還真找不出有什么可說的,他怕自己一開口吐出的就是刺。
和元紀的不自在相比,斥塵衣倒顯得很隨意,安之若素的靠在被褥上看著元紀,嘴角還掛著晉王殿下的招牌笑容。
“你……”
“我……”
兩人同時開口,斥塵衣展顏一笑,道:“二哥先說吧。”
元紀放下了僵直的肩膀,道:“你的毒沒有解?”
本以為他又會一臉嚴肅的否認,但斥塵衣這次回答的很出乎元紀預料。
“是啊,我中的并非血咒,而是新羅國的煉廢的長生藥,無藥可解。”
虧他還能若無其事,甚至是笑瞇瞇的解釋著自己中的毒無藥可解,那語氣和表情就像說的不是自己,不過元紀已經(jīng)習慣了。
和奸狡的人在一起混多了,他立即警覺到元紹這樣坦然承認,其中肯定有詐。
果然,斥塵衣接著道:“皇上雖然已經(jīng)成年,但心性未免急躁,實在難獨挑大梁,這些堆他肩上的擔子,本想著身體若是好便幫他多承擔兩年,但現(xiàn)在我也累了,縱然是有心也無力再扛下去,二哥,你逍遙了這些年,現(xiàn)在也該換我歇歇了,不是么?”
“不要跟我打親情牌。”元紀面帶譏誚,冷著臉道:“這些年來,你把我當你二哥了嗎?你不是很能扛嗎?怎么,現(xiàn)在扛不住了才想起還有我這個二哥?”
“你看你,才說兩句你就惱了。”斥塵衣溫言笑道:“若非這病難說,我也不會把你給綁住,我現(xiàn)在能指望的,皇上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
元紀心里的火被他這不急不緩的一段話給瞬間澆滅,只剩下堵心的酸楚。
這個自小一起長大的三弟中毒不是才幾年,他一直就背著解不開的毒,也一直背著輔佐幼帝這個擔子,可他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示過弱。
他永遠都是一切有利自己的權力握在手中死死的,不留一絲縫隙讓別人覬覦。
更不會攤開手掌,讓心存僥幸的人試圖伸出搶奪的手。
一萬萬個,不會,不可能,往別人手里推。
這種事情在元紀看來根本就不可能發(fā)生。
可笑的是,他竟然真的不要了,說他沒有力氣玩了,累了……
他居然用了“綁”這個字眼,原來他還知道是“綁”?
這么多年,對他不可謂是不恨,甚至連殺了他的心都有過,親眼看到母妃死在他腳下,他卻沒有任何一句解釋,其實他不管怎么說,自己都會選擇相信,就不會發(fā)展到最后變成深深的怨。
心里總有兩個聲音在不停的輪番叫喚……是他?不是他?
他想勸服自己相信他,以對他的了解,母妃不是他殺的,可是那畢竟是自己最愛的母妃,沒有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去相信不是元紹下的手,那種在真相和猜測還有親眼所見之間的困擾時時撕裂著自己,在母妃和感情最深的兄弟之間逼著自己選擇,這種矛盾的痛苦,誰又能理解?
所以,只能說服自己將恨化成怨,至少讓自己心里好受些,盡情的花天酒地,不沾朝政,努力的做好一個庸碌無為的王爺。
那些個恩蔭少爺和宗室子弟里,不乏有人很好奇的問過他,為什么一把年紀的還胡天胡地的樂活,為什么不去朝廷混個實職做做親王的樣子,他一般都是打著酒嗝回答:有晉王殿下在,一個親王抵十個用,誰還在乎他這個閑人,先皇當初就該跳過自己這個老二,直接生個老三就行了。
是啊,反正是沒人正視他,就連自己父皇都從沒正眼看過他,唯一和自己親近的人在母妃去世的那一日,也在自己心里逝去。
“二哥?”斥塵衣見元紀出神的時間太久,輕輕喚了聲。
元紀找回神,淡淡的看著榻上的斥塵衣,問道:“當真沒有藥可解?”
斥塵衣咬著下唇,臉頰邊的酒窩隱隱若現(xiàn),呆呆的搖了搖頭。
他這個乖巧又孩子氣的動作讓元紀一陣恍惚,二十多年前,那個屁大點穿著開襠褲的小娃娃奶聲奶氣的叫著二哥,聽到那一聲聲二哥,自己當時還神氣得不得了,雖然一樣也是穿著露屁股的開襠褲。
“怎么說我比你大半歲,我雖不才,但論長幼排序碰巧又在你前面,所以我沒有必要事事聽你的安排。”元紀冷著臉,道:“先皇讓你輔佐皇弟,那就是該你累,你現(xiàn)在想推到我身上,就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二哥真想知道?”斥塵衣靜靜的看著元紀。
元紀認真且鄭重的點頭。
斥塵衣沉吟片刻,終是輕嘆口氣才緩緩開口:“靜妃娘娘原先是我母妃的侍女,這個你知道,后被父皇賜封為嬪,一直到后來晉升為妃,她兩之間的感情并未因身份的改變而改變,所以,母妃的來歷和失憶的原因以及平日吃的藥,靜妃娘娘全都知道……”
講到這里,斥塵衣頓了頓,發(fā)現(xiàn)元紀的神情并沒有多大的變化,于是就放心往下講,只是稍微改了些順序:“父皇并非不在意你,他對每個子女都是一樣的愛護,也并非不在乎你的母妃,只是因為皇后和常安貴妃的家族勢大,裝作不在意其實是在保護,你沒發(fā)現(xiàn)我母妃也沒有得到父皇過多的關注嗎?”
元紀半闔眼眸,回想著幼時的一幕幕,發(fā)現(xiàn)到底是自己太過偏激,首先就給自己扣上了出生卑微的帽子,看到眼里的只有父皇的冷落和無視,自暴自棄不思進取,甚至試過用調皮搗蛋來博得父皇的關注,沒想到卻是適得其反。
元紹和自己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懂得隱忍,而自己卻是放棄。
“我母妃是師父用藥物封去的記憶,很溫和也很好解,母妃生下我以后身體一直不算好,常年吃藥,那時靜妃娘娘時常來陪伴,太醫(yī)診脈和開藥方從來也不會避諱靜妃娘娘,所以……”
斥塵衣說到這里就沒有往下說了,有些事不需要點得太明白,元紀是個聰明人,他自己能明白里面的意思,說的太透就會傷人,這就是為什么多年來自己瞞著他的原因。
“這些都是從哪里查到的?”元紀心中早就有這樣的猜測,只是不能太確定,但是有些事不是逃避就能當做沒有發(fā)生過,他是個男人,不再是小孩子,再難堪再不能接受的事實也必須要弄清楚真相去面對。
“父皇懷疑,所以查問了太醫(yī),很快就招了。”
“先帝?”元紀霍然抬頭,問道:“先帝一直就知道?”
“二哥,到現(xiàn)在你還不肯叫聲父皇嗎?”斥塵衣微微蹙眉,一陣頭昏襲來,咬牙閉上眼睛緩了緩,睜開眼接著道:“父皇一直就知道,也是他讓我一直瞞著你,畢竟這些不是你的錯,他想讓你沒有任何負擔的長大成人。”
元紀只覺得心潮如巨浪般翻滾,深呼吸平定心緒也無濟于事,他垂著頭定定的看著地上鋪著的羊絨厚毯,沒有勇氣抬頭和元紹對視。
“靜妃娘娘也是個自苦的人,她并非親手殺過一個人,而我也并非中的血咒毒藥,其實她并不需要負罪,但她還是折磨自己多年,最后選擇服下了毒酒,那杯酒是當初母妃準備自盡的酒,被靜妃娘娘留下來,可見她一開始就被沒有打算活下來,當著我的面飲下那杯酒對她來說是贖罪也是解脫。”
元紀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原來父皇并沒有對自己視而不見,第一次看到了父皇作為一個父親的心狠,而他的心狠卻是對他最看重的兒子,加注在他身上的一切源于保護其他幾個兒子,
四歲的元紹,和所有小男娃一樣,調皮好動聰明頑劣,但是他最美好的時光卻在那年戛然而止,身中劇毒命不久矣,失去了圍在父母身旁承歡膝下的機會,失去了和常人一般康健的身體,失去了作為儲君最有利的條件,十三年青鸞谷冷冷清清惡毒纏身,十七歲回京卻又有父皇為了保護他元紀而強加給他無法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隱忍,五年軍旅生涯屢建奇功保家衛(wèi)國,重回燕京面對父皇駕崩卻又是一個重擔丟給他。
元紀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不停的抖動,卻有一只冰涼的手重重按在了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