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這人就是南晏永寧帝,以雷霆手段將兄弟清掃干凈在九子中榮登大位,執掌南晏十七年,改革吏治,開通邊貿,平衡物價,穩定民心,這樣一個人,手染鮮血后又確實給百姓帶來了更好的生活,所有帝王都一樣,他們看到的考慮的從來不是眼前,而是放眼將來,他們在意的也絕不是自己的至親,而是江山社稷,他們不懂也不想懂愛情感情是為何物,可悲,可嘆!
沐沂邯,我能為你死就能為你而放棄!
“你若愿意,朕給你做主,在冰藍大婚后收你為二房,也算是對你的獎賞,畢竟你摒棄蕭家四小姐身份在他身邊為奴為婢這么長時間,也不容易,若換成妾室的身份留在他身邊也更方便!”
靜默了半個時辰的永寧帝,緩緩開了口,眼睛沒有看向蕭靜好,而是微微瞟向白玉石拱橋的那邊。
末后收回目光,逼視眼前人。
蕭靜好心里冷笑,這皇上好狠,一下就是一劑毒藥,此話一接和他便是咫尺天涯,若為他故,也作無怨無悔,天涯便在咫尺。
半晌,蕭靜好平靜回話:“皇上恕罪,民女不愿!”
“民女不愿嫁侯爺!”
“為何?”永寧帝急言質問,余光看見橋端那人似乎在刺眼的陽光下晃了晃。
“沒有原因,只是心不在此,皇上頗費苦心將民女安排在他身側,無非只是方便掌握于他,總有一日皇上不需要在掌握侯爺的時候也就是民女可以離開的時候了,又怎會自己再往火坑里跳,再說了,自古王侯身居高位涉足奪嫡之爭的,往往都沒有好下場,民女只想過平靜的日子,不想莫名卷入紛爭,到頭來死無葬身之地,只愿皇上能兌現承諾放民女一條生路,況且民女不屑與人共伺一夫!”
努力讓聲音保持著平靜,心卻在止不住的滴血,恨我吧……恨我吧……有了恨才能忘,你該沒有后顧之憂的向前,而不是被我羈絆留在原地,我無法給你強大的支撐,但我卻能用放棄推動你前行,我會陪著你……
白玉石拱橋下那一汪碧水,斂盡萬丈光芒,倒射入眼,他不由得抬手遮擋。
陽光好刺眼……那一字一句好刺耳……抬起手能擋住陽光,可耳朵該怎么堵?我只有兩只手,是先擋住刺目的陽光以免灼傷了眼眸流淚,還是該堵住耳朵以免那字字如刀插滿心頭流血?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的種種推拒,竟是這個原因!
原來除了竹秋,還有一個你?
火坑?
五百多個日日夜夜朝夕相處,北淵一行的兩地牽掛,十里坡的不眠不休,冀州的重新來過,皖壁崖的生死交托,巢縣的許諾等我,梅鄉的再次重逢,廬州府的死則同穴,更可笑的是前日雅園屋頂上的……你會陪我……
元兒,我能裝作什么都沒有聽到么?我還能自欺欺人的重來一次么?你能允許我裝作什么都沒有聽到?我想找借口當你是被皇上所逼迫,可我是人不是神,我也會累,你說的對,我的背負不該強加在你身上。
罷了,罷了……就讓我送你去到那不沾烽火的彼岸,從此隔岸,兩不相望!
“他走了!”永寧帝收回目光,“委屈你了,孩子……出宮去吧!”
放眼望去,兩旁紅色宮墻夾起的小道,滿眼的紅如血一般濃艷至荼蘼。
蕭靜好看到了前面那女子,撐著紙傘緩緩走過來。
“若沒猜錯,你愛的那個人是太子吧!‘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竹秋姐,你藏的好深!”蕭靜好躲開她移過來的紙傘,冷冷別開臉。
“妹子,我從沒做過對不……”
“夠了!”蕭靜好打斷她的話,“還好你沒有!皇上讓你浮出了水面,自此以后,你自求多福吧!”
她說完舉步欲走,竹秋在身側拉住了她,嘆道:“都是為了所愛之人,自此你于我同,彼此彼此!”
蕭靜好偏頭掃她一眼,斜眉冷目笑道:“多謝提醒!你我并不相同,至少他愛我,我值得,你呢?”
不等竹秋回答,蕭靜好大步離開,她知道竹秋所指的相同,不過是今日于皇上一番長談,便是陷入不測之淵,但她恨竹秋一直以來對沐沂邯的欺騙,在他身邊潛伏十余年,竟只是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雖然不知道竹秋到底做過什么對沐沂邯不利的事,但她的目的不可原諒,所以方才自己會拿最尖銳的話來刺激她,其實也不過是逞口舌之快罷了。
蕭靜好越走越快,她厭惡兩旁高高的紅色宮墻,今日才發現,這樣跳躍的顏色竟也會透著腐糜,穿梭在這兩面宮墻心里壓抑的透不過氣,為何還會有那么多人想往里鉆。
沐沂邯,若有一日你進到了這宮墻里,對著無數看似巍峨的重重宮閣,四方紅墻,你會寂寞嗎?
想起那個夢,那赫赫威儀殿門的金色光芒吞噬了他的背影,此刻回想那背影卻是蒼涼孤寂,蕭靜好覺得身體里某個地方一陣鈍痛,他是為了她走向不能回頭的路,還是為了恨?抑或是那路一直就在腳下,從來就只有一條沒有選擇。
身后被她丟下的撐著紙傘的女子,面帶艷羨的瞧著前面大步而行的人,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苦笑,誰說不是呢?值得不值得,都已經是這樣了……
皇上的速度不容人喘息,在次日賜婚圣旨便先后下到了侯府及相府。
茲聞左相蕭煥長女蕭靜媛……動諧珩佩之和……茲特以指婚安睿候……吉日完婚……欽此……
雖知結果會是如此,但沒想到會這么快,侯府正廳烏壓壓一片人,謝恩的謝恩,領旨的領旨,好多人影在眼前晃動,可蕭靜好竟忘了起身,她呆在原地,耳邊只回蕩著內侍傳旨的這幾句話。
手臂一緊,她驚醒了過來,迎上小蜜兒關切和憤憤的眼神,蕭靜好順勢起身,一眼看到正廳門口領了旨正和內侍寒暄的沐沂邯,他身旁圍了幾個人,道喜道謝聲不絕于耳,那人正滿面春風的把銀票當白紙般的發,內侍們得了豐厚打賞更是笑聲連連,恭賀之詞說的更是口沫橫飛。
昨日回來后,一直到現在才見他現身,想必是早就知道旨意特地回來接旨的,其實她以為他會來質問她,自己連怎么將他傷到最深讓他徹底死心的話都想好了,現在看來真是多此一舉,不過這樣也好,他終于愿意接受賜婚了,也是好事。
這正廳的氣氛雖說熱鬧卻讓她壓抑,她做不到面對著他視若目睹還要裝作若無其事,雖然她曾以為自己可以。
牽了小蜜兒,她穿門而過,有風帶動了裙角掃過那人衣袂,只是這輕輕掃動,就似乎聽到“嘣”的一聲什么東西斷裂,在她以為是自己緊繃的弦斷開時,身旁一個內侍“咦”了一聲俯身撿起了一樣東西,“候爺,您腰上的掛飾!”
蕭靜好聞聲看去,眼眸立時灼痛,為了掩飾正要慌忙退下時,聽到那人淡淡一聲:“舊人之物,不要也罷,賞你了!”
那內侍遲疑了下,想著這東西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但他賞下的也只好先收著,正要往自己袖囊里塞時,冷不防一只手伸了過來吧那東西搶了去,幾人看向搶到東西收回手的蕭靜好,只見她看著侯爺笑道:“新人進府,舊人的東西要燒掉才好,奴婢去辦,保證燒到灰都不剩一點!”
她說完走人,旁邊人只覺得這丫頭不知分寸,礙于侯爺并未責怪大家也不好說什么,接著又恭喜了幾道就紛紛告退了。
蕭靜好腳下生風的走著,小蜜兒小跑的追上去,剛想問什么,就見小姐突然停下來,將手里剛搶過來的掛飾一把丟到了湖里,她認得那是小姐大年夜里掛在吉祥髻上是同心結,后來見侯爺時常掛在腰間,沒想到今日他會將這個賞給一個內侍,分明是侮辱小姐,至于皇上為何突然賜婚,侯爺歡天喜地的接了旨,這些疑惑已經不重要,她現在只知道小姐很難過,她和侯爺鬧翻了,也許離離開這里的日子也不遠了。
侯爺大婚在即,又是皇上賜的婚,這幾日侯府里下人們忙的熱火朝天,雖然蕭靜好和沐沂邯的關系大家都看在眼里,但侯爺娶的正妻不會是一個丫環這一點本來就是很正常的,所以也沒人覺得不對勁,瀟沅小筑里這幾日也落的清閑,唯有小蜜兒像無頭蒼蠅似的圍著蕭靜好轉,怕她想不開,又怕她難過不吃飯,后來發現小姐吃得睡得也就放心了。
婚期定在月夕,從賜婚到這日大婚不過七日,一晃就到了,簡直快到讓人措手不及。
永寧十七年八月十五 圣眷正濃的沐蕭兩家聯姻,驚才絕艷的安睿候終于成婚了。
侯府外車水馬龍,大紅的爆竹殘屑鋪成了紅毯,燈籠檐下風中搖曳不滅,更顯喜氣熱鬧,府外長街延伸至皇宮的那條大道燈火通明。
府內賓客滿堂,下人們有序穿梭其中,因為婚期太趕,安睿候的父親冀州王來不急出席三子婚禮,于是快馬加鞭在婚禮前夕送來了三車賀禮及一套冀州王側妃留下的鸞鳳金飾給新媳。
酉時正,永寧帝在太子太子妃攜同下駕臨侯府婚宴,皇宮內侍一身高唱,“皇上到,太子太子妃到——”
所有人跪地迎駕,同時也在感嘆安睿候果然得皇上看重,連婚宴都得天子親臨,不可小覷。
“都起來吧,今日主角是安睿候,可別叫朕坐立不安,哈哈哈……”
永寧帝一個玩笑,底下人都紛紛笑臉引上,皇上正席主位,太子太子妃及各一品大臣陪席,章相推說身體不適,派府里下人送了禮,自己沒有出席,其他人也見怪不怪,本來兩人就不對付,來了也是尷尬。
才入席,元琪就見一身絳紅禮袍的新郎牽出蓋著紅蓋頭的新娘給皇上磕了頭敬了酒謝了恩后又和太子寒暄,瞧著他紅的耀眼滿面春風眼梢蕩漾,她就氣不打一處來,眼瞅著他寒暄完了去別席敬酒,元琪扯了扯太子衣袖,一旁的太子忙腆著臉靠過來,笑道:“去逛逛吧,這侯府景色毓秀旖旎……”
元琪不等他說完,白了他一眼起了身,裝作看風景的七拐八彎不多時就穿到了內院,她早知道自己夫君太子和安睿候之間暗流涌動,在嫁于太子后方知他并不是庸碌之輩,男人之間的斗爭她管不了太多,用聯姻來穩固地位也是無可厚非,但她沒有想到會這么突然,現在她只想知道蕭靜好到底怎么樣。
在路上拉了一個下人,那下人見她一身太子妃華服,忙行了禮,聽她說明來意就領了她來到瀟沅小筑,踏進院子,這內院暗暗燭火透出紙窗,和沿湖婚宴的熱鬧非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元琪的眼睛不免紅了紅,在門外眨了眨眼睛后推門進去。
正讀著醫書的蕭靜好尋聲望去,看到是元琪后驚喜的跳起來,笑道:“真是稀客,找到這邊不容易吧?”她邊說邊拉著元琪進屋坐下。
“你呀,還笑得出來!”元琪撇撇唇,“到底怎么回事?我一直聽說他拒絕賜婚好幾次,怎么就突然愿意了呢?”
“拒絕好幾次?”蕭靜好愕然,隨后笑笑道:“拒絕多了皇上面子下不來,他娶蕭家大小姐是好事!”
緩了緩又問元琪:“太子對你好嗎?我們見不了面,你也不托人帶個信給我!”
元琪嘆口氣,揚眉道:“好不好就那樣,我若差人帶信給你,被有心人知道了對你不好!”
蕭靜好見她口氣雖說太子就那樣,但神色卻是幸福的,心里為她高興,又把她后面半段話在心里醞了醞,一下想明白了后笑出聲來,只是自己都覺得那笑又點澀澀的。
“再好了,你可以常常帶信給我,他不會再在乎這些!”
“什么?”元琪睜大眼睛問道:“你還打算待在這里?”
“我能去哪?”蕭靜好無奈,“這里有吃有住不花錢,總比自己出去闖蕩要好!”
“我三哥……”元琪話吐一半又吞了回去,看到蕭靜好正看著她,吐了吐舌頭,扯開的話題:“既然他不管我們的關系了,那么你以后有什么事就直接差人找我,那新進門的媳婦大不過我太子妃!”
蕭靜好彈了彈她的額頭,笑中帶淚的罵了聲,“傻氣!”
元琪的話讓她感動,雖說她是太子妃也難管到候府的家事,但她能說出這樣的話,無疑是在自己最需要安慰的時候給予了最最暖心的關愛,這就是朋友之間的感情,在除了小蜜兒之外,這個女子也是她值得交心的人了。
但兩人所處的立場不同,有些事也只能埋在心底,有些話更是咬緊牙關也不能說的,所謂的交心,就她方才的一番安慰也就足夠了,她能自己找到這里,來探望她,這就是朋友之間的牽掛。
元琪為自己方才脫口而出的“三哥”兩字心有余悸,她出嫁南晏時,三哥將她的送嫁隊伍送至榆關,還記得那一天春日暖陽,燦燦的陽光卻照不亮三哥眼里的光彩,她知道,三哥舍不得她,更舍不得南晏那個女子,她忍不住問三哥為何會放棄自己所愛,三哥回答她,“愛不是想方設法的占有,而是心甘情愿的成全,她若幸福我亦甘之如飴。”最后啟程時,三哥叮囑她,“莫再與她提起我,否則你便是讓我不得安心!”
這話就如插在手掌的刺一樣般,讓她永遠記得,不可和蕭靜好提起三哥,她不希望三哥不得安心,可今日居然差點說茬了,罪過罪過啊……
不過不提他也不妨礙她當扯線紅娘啊,反正安睿候已經娶了妻,蕭靜好萬萬不會做二房。
元琪想了想,從袖囊掏出一枚金黃色的腰牌,塞進蕭靜好手里,道:“這個是邊境通行令,還可在北淵通行無阻,你先留著!”
蕭靜好看看手中腰牌,忙往回塞,道:“我不需要這個,我也不會去北淵!”
元琪挑眉不明白,連連問道:“為何?你還沒死心?你難道愿意給他做小?他值得么?”
蕭靜好無言以對,她要怎么告訴元琪那日在冀州的山洞里發生的事?要怎么解釋自己其實還不想離開沐沂邯?要怎么告訴她離開這里皇上的殺手隨時就等在外面?
院子外面傳來呼喊聲,元琪聽到是來尋她的,她站起身,不由分說的將腰牌往蕭靜好手里一塞,快步行到門口回頭道:“總有用得到的時候,你保重!”
蕭靜好看著她離開,想著有人尋來必是宴席也快散了,賓客漸散,紅燭高照,接下來就是該洞房的時候了。
她今日在小筑里躲了一天,眼睛看不到,耳朵卻避免不了的聽到前院喧嘩鑼鼓,及那一聲聲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她現在終于知道聽力太好也是個毛病,那些不想聽到的聲音如鉆進耳道的螞蟻,刺得耳朵生疼,一路鉆進腦袋里刺疼,鉆進心里卻是堵著疼。
蕭靜好,你該何去何從?難道你真的有那么大的勇氣,看著愛的人和自己大姐琴瑟在御,舉案齊眉?
今日月夕,去年的月夕呢?那滿院的可愛燈籠今日換成了大紅喜氣的燈籠,四個人的家宴換成了賓客滿門,那鋪著薄褥的涼凳換成了紅帳鴛鴦榻,那榻上的人,卻換成了他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