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明明從來沒想過當英雄。
他的理想很簡單:中考考個好成績,讓在外地辛苦工作的父母高興高興,然后成為這個城市重點高中的學生,在每天下課后背著書包,安然行走在城市的夕陽里。
這個溫馨的場景常常在他腦海里浮現,美麗得像是印象派繪畫。雖然他從沒想過夕陽不是每天都有,比如昨天傍晚還在刮沙塵暴。
此時此刻,似乎整個世界都在逼他做英雄。
凌晨時分他們三個沿著鄉村公路朝前走,因為寒冷和饑餓都縮著肩膀。進城的公共汽車站牌孤零零立在晨霧里,韓明明上前看了看發車時間,似乎很快第一班車就要來了。他的左臂又疼又癢,那里現在有一道筆直的紫紅色傷疤,從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韓明明憂心忡忡地摸著傷疤,那把見鬼的什么斬就藏在這疤痕下面。
“咱們怎么辦?”丘比問,制服上被撕開的布條在晨風里撲撲作響。
“什么咱們?什么怎么辦?你問我?”韓明明反問。
“咱們得去救旺達啊!”
韓明明后退一步:“別跟我說‘咱們’。我是人,你們是妖精,而且我要回家了,我要看書備考,還要幫我叔叔的忙——該死!我一夜沒回家,我叔叔會揍我的!”
兔子蹲在他們腳邊,吸了吸鼻子。
不要回頭去看這兩個家伙。韓明明在心里對自己說,兔子這種動物根本不會哭。這個妖精在裝可憐,它不過是凍出鼻涕來了。
“干嘛哭哭啼啼的?”丘比不滿地對兔子說,“他不幫忙又怎么樣?以前靠我們自己的力量不是也渡過了很多劫難嗎?這個送外賣的就是個膽小鬼!”
“你叫誰‘送外賣的’?”韓明明回頭朝丘比翻了個白眼,“哥哥我有名有姓!我叫——算了,反正咱們馬上就分開再也不見面,告訴你們名字也沒用。”
丘比也氣哼哼地轉過頭。
兔子抽抽搭搭地低聲說:“從心理學上來說,一個普通人突然肩負巨大責任會產生難以想象的壓力。畢竟你只是個送外賣的,英雄這種身份和你的差別就像是混凝土攪拌運輸車和狗餅干的差別那么大。”
韓明明咬緊牙關,深刻理解了為什么旺達總是對兔子大吼“閉嘴”。
“但是我們的問題在于你有刈星斬。那是一把你無法想象、我也無法用科學理論解釋的神器。所以只有你能幫我們去救旺達……”兔子繼續羅里巴嗦地說。
“回城我就去醫院,把那破刀取出來!”韓明明不屑地說,“算我倒霉,我都不找你們要手術費醫藥費!你們別跟著我了!”
公共汽車從遠處慢慢駛來,停在了他們面前。門打開了。
“不準攜帶寵物登車。”司機大叔瞟了他們一眼,公事公辦地開口。
翠花憤恨地瞪了一眼司機,可惜它太矮,司機看不見。它轉過頭對著韓明明:“那么再見,我們握手告別好嗎?”
韓明明猶豫了一下,彎下腰,握了握兔爪。翠花抓住韓明明的手指把他拉向自己:“你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純真無辜?”
“什么?純真無辜?”韓明明一頭霧水,仔細看了看兔子的眼睛,“是……吧……”
“哪只眼睛?”翠花問。
“呃。大概兩只都是吧。”韓明明含混地說,然后趕快松開手,跳上了車。
“看著我的眼睛難道你就沒有一絲憐憫嗎?”它在韓明明背后大喊。
丘比和翠花可憐巴巴地站在原地。晨風吹過,扇動著保安破爛的衣服和兔子的長毛。不知道為什么,他倆讓韓明明想起了自己讀過的一本小說《霧都孤兒》。
他故意轉過臉不去看他們。
車開了。
韓明明松了口氣。他真的怕自己一時心軟,忍不住下車回去。他默默在心里安慰自己: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本來就跟我的人生沒有一點關系。我的生活在前面那個城市里,送餐跑腿、上課考試。我是個人,身邊簇擁著的也應該是人類,而不是說話的兔子和吃人的變態!
公共汽車平穩地向前行駛,前面是個站點。車停了下來,有新的乘客上車。韓明明無意識地打量著車里車外,猛然見到剛上車的一個女人領著一只會走路的兔子!他大吃一驚,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個年輕的媽媽帶著穿兔子玩偶衣服的小女孩。
韓明明驚魂未定地擦了把汗,轉過頭,看見車載電視播放著動畫片。他抱著肩膀,認出來那是《愛麗絲漫游仙境》。電視里那只拿著懷表生怕遲到的兔子在樹籬下面飛奔,跑著跑著突然停步轉頭,抬眼朝韓明明不懷好意地一笑。
韓明明一蹦就站了起來,車上稀稀拉拉的幾個乘客納悶地看著他。
他驚慌地四面打量,發現所有人的嘴巴都好像在微微顫抖著,就像……就像翠花那只兔子在咀嚼東西一樣。
“你要下車嗎?”司機問,從后視鏡里不耐煩地看著他。
韓明明看著后視鏡里司機的眼睛,倒吸了一口氣。他長著一雙兔子的紅眼睛!
“你要下車嗎?”白兔司機焦躁地甩甩長耳朵。
韓明明飛身撲到車門口,一躍而下,沿著公路往回飛奔,速度就像風。
丘比和翠花還站在原來的地方,只看見一團煙塵疾馳而來。
“這是什么邪術?”煙塵里的厲聲質問直沖他們面門,“我不幫你們,你們這群死妖精就讓我看見什么東西都是兔子嗎?”
丘比和翠花呆住了,看著跑著滿頭大汗的韓明明,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你們是不是對我下咒了?”
翠花點點頭,丘比搖搖頭。
韓明明一瞬間有用刈星斬砍死方圓十里所有生命體的沖動。
丘比見韓明明氣得七葷八素,連忙解釋:“這不是詛咒,只是個小小的祝禱。是兔子會的唯一一個法術。”
“什么?祝禱是什么鬼東西?”
兔子搓搓前爪:“祝禱是一種高深的法術,利用施法對象心里存在的某種感情,作用于中樞神經,讓施法對像產生一些幻視、幻聽、幻嗅。這個法術的要訣是施法對象心里的感情,如果你心里沒有善良和憐憫,這個法術根本不會起作用。祝禱就像個溫馨的提醒,提醒你我們這些友善的朋友需要你的幫助。”
韓明明焦躁地跺著腳:“溫馨的提醒?這分明是詛咒!現在我眼睛里看見的到處都是兔子!而且……你們干嘛需要我一個凡人的幫助?你們是妖精啊,拜托!拿出點妖精的氣勢來好不好?孫悟空也是妖精!你們看看人家!”
“我們能跟孫悟空比嗎?”丘比忍不住反駁,“孫悟空是高階的妖精……我們都是底層小妖,法術都很差勁。”
“如果不是時間太緊,而且站在這里說話很冷,我會從歷史、文化、生物學很多方面給你擺出理論,證明孫悟空其實只是一個小說人物,是不存在的。”翠花用后腿站起來說。
韓明明氣結。
半晌,他問:“那你們都會什么?”
翠花和丘比對視一眼。丘比吭吭哧哧地說:“旺達比較厲害,她能哭出很多很多眼淚,差不多夠發動一場小型洪水。”
“很好,”韓明明冷靜地說,“她的技能相當于活動的水龍頭。那你呢?”
丘比很沒底氣地挺了挺胸:“我從前是一只戒尺。我輾轉過很多大人物的私塾,我打過小陸游、小戚繼光、小顧炎武、小王夫之、小詹天佑……我從南宋一直打到民國……我就是因為沾了這么多偉人的光,才成精的……”
“我不想知道你那好幾百年虐待兒童的歷史!”韓明明氣急敗壞,“我就是想知道,要是我們去救旺達,你都會什么?你能幫我什么?”
丘比憨厚的國字臉開始冒汗。
“他會大吼。”翠花替丘比說。
“還具有九百多年打手心的經驗。”丘比心虛地補充。
遇到妖精已經很倒霉了,可是遇到的居然是這么笨的妖精!韓明明用力抓著頭,盤算起來。現在我方實力如下:身懷兇器的外賣員一人,會放水的水龍頭一只,會發聲的高音喇叭一個。當然還有這只兔子,它的祝禱法術非常靈驗。這顯而易見,因為現在在韓明明眼里連汽車站牌都長著長耳朵。
“那個云不流是什么?也是妖精嗎?”他問。
丘比搖搖頭:“我們不知道他是誰。大概一年前,他就這么憑空出現了,穿得道貌岸然,開始獵殺無辜的妖精們。我們一直在躲他。”
“他很厲害。”翠花補充,“他能驅動沒有生命的東西為他所用;他能折疊和扭曲空間,并利用這個能力瞬移,移動自己或者移動獵物;他會變化,能變成男女老少各種樣子;他還因為獵殺妖精而不停地增長能力。他的助手小四,每只手會一種魔法,分別召喚風、火、水、土。”
對方實力如下:魔王撒旦和妖精界全能冠軍一名。
哈——哈——哈——韓明明在心里瘋狂地慘笑一聲。我方唯一勝出的是人數。
這都是什么破事兒?為什么要拉上我?
他后退三步。
“你們,先,不要,跟我,說話。”他全力壓抑住胸膛里翻滾的感情,努力吐出這幾個字。他害怕這兩個妖精再一開口,刈星斬會脫手而出,不受控制地砍過去——當然,也極有可能是受他控制砍過去。
翠花和丘比默默對視一眼。
“我就說過,你對他說出云不流的實情他會嚇傻的。”丘比低聲埋怨翠花。他嘆著氣在褲子口袋里掏了半天,拿出一塊白石頭。
“這是剩下的唯一一塊暗影水晶。用它能打開覆蓋我們每個人的隱身結界,我們有它保護,云不流找不到我們。”丘比把石頭伸給韓明明看,“我們不是全無勝算,送外賣的。你有刈星斬,至少可以隱身走到他的附近,找到救出旺達的機會——或者,殺了云不流。”
兩只妖精看著韓明明。
韓明明彎下腰,用手撫著自己的胃。那里正翻騰著惡心,遇到壓力他就容易嘔吐。
“別叫我送外賣的。”他喘息著說,因為受了太多的刺激臉色像張白紙,“我叫韓明明。我很不高興認識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