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揚揚的霧氣裡,隱隱傳來什麼人的歌聲。
杪冬停下腳步,微微有些疑惑。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記得小時候的自己,也總是要素安這樣唱著歌,才能安心睡著。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啊……
杪冬轉(zhuǎn)過身。
縹緲的霧氣一下子消褪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明媚的陽光透過小路邊不知沉寂了多少年的樹木,灑下一地斑駁。
杪冬忽然奔跑起來。
陌生而又熟悉的旋律在空氣中一點一點清晰,好像沿著這條記憶中的石板路一直跑下去,就能回到那曾經(jīng)無憂的童年。
陽光,天空,金燦燦的向日葵。
杪冬撐著膝蓋氣喘吁吁。
在他前面,熟悉的院子裡,清澈的天空下,素坐在棕木搖椅裡,懷裡擁著還是孩子的自己。
她帶著淡淡的笑,一擺一擺唱著那些彷彿在祈禱般的歌。小小的杪冬半瞇著眼,似乎就要這樣暖暖睡去。
陽光靜悄悄的,在他們周圍繞成一圈金色的光暈,讓幸福的感覺變得有些遙不可及。
杪冬走近一些,伸出手指想要碰觸一下。
暖光中的素安卻回過頭來,笑著對他說——
『杪冬,你知道嗎?我們啊,總有一天會得到幸福的。』
無論是你還是我,總有一天,都會得到幸福的。
……夢?
睫毛輕輕顫動幾下,杪冬慢慢睜開眼睛。
是夢啊……
六月明媚的陽光洶涌而至,亮晃晃的很是刺眼,杪冬擡起胳膊,將手背搭在眼前。
居然會做起這個夢來……
五指讓光線折迭成一種怪異的角度,半明半暗。杪冬的眼裡,沉澱著迷濛不清的茫然。
都已經(jīng)是上一世的夢了。
都已經(jīng)在這個世界生活了十六年了。
說著會幸福的話,可是母后她……都已經(jīng)死了那麼長時間了啊……
“醒了嗎?”
陌生的低沉的聲音讓他恍惚了一陣子,杪冬放下手臂坐起身來,視線跌跌撞撞地投向聲音的方向。
腦海裡的蒼白還未散盡,而陽光又太過耀眼。那個坐在窗邊逆著光所以模糊了面容的人,朦朧中似乎只看到他不甚在意地掛在嘴角邊,似有似無的笑意。
水珠順著髮梢往下掉,有幾顆落在撐著地面的手背上,涼涼的感覺讓他低下頭,看見溼漉漉的木板一點一點加深了顏色。記憶開始倒帶,杪冬這纔想起自己是要救一個落水的孩子的,可惜水性不佳,又被水草纏住腳,差點喪命。
“不自量力。”
窗邊那人輕哼一聲,杪冬擡了擡眼簾。
溺水昏迷之後發(fā)生了什麼他不知道,不過既然現(xiàn)在好端端地坐在這裡,那大概就是眼前這人救了自己吧。
眼睛逐漸適應(yīng)過分明亮的光線,那個人的輪廓也一點點清晰起來。普通的眉,普通的眼,普通的面上刻著歲月滄桑的痕跡,四十左右的年齡,青衣長袍,支著頭懶洋洋地坐著,普通的動作裡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優(yōu)雅的味道。
杪冬恍惚了一陣子才反應(yīng)過來,他站起身,朝那人笑笑,說:“謝謝你了,大叔。”
青衣人嗯了一聲,兀自端起茶杯喝著涼茶,嘴角依舊似笑非笑地勾著。
思緒漸明,杪冬偏開視線,看著窗外陌生的城鎮(zhèn)和人羣,被窒息趕走的感知覺漸漸回覆。
杪冬知道自己是在船上,船外岸邊似乎圍著許多人,嗡嗡咋咋地說著話。很多話語由於隔得太遠(yuǎn)而模糊了含義,可是夾雜在混亂的說話聲中,他卻可以清晰地聽見那個落水的孩子帶著劫後餘生的恐懼哭喚著“娘,娘……”,也可以聽見女人顫抖著語調(diào)輕聲說“沒事了,娘在這裡”……
杪冬垂下眼眸,那幅母子相依的畫面就這樣從視野裡退了出去。
腳下是微微搖晃的船板,被水弄溼的地方留下略顯孤單的痕跡。杪冬低著頭,彎起嘴角笑了一下。
“未矢把那孩子送上岸,孩子的家人以爲(wèi)人是他救的,”青衣人看著他,眼裡閃動著莫名的玩味與嘲弄,“還有你的包袱,掉到水裡散開了,東西都被沖走了。”
“哦。”或許杪冬並不知道青衣人說這些話的意思,他只是略帶疑惑地看了那人一眼,然後點點頭。“我知道了,”他說,“謝謝。”
青衣人端著茶杯的手頓了頓,嘴角的笑意稍許加深。
“你帶著包袱,是要去哪裡?他放下杯子,似乎對這個反應(yīng)有點奇怪的少年起了興趣。
杪冬想了會兒,回答說:“只是隨處看看,沒什麼特別要去的地方。”
“那倒真是巧,”青衣人半瞇著眼,語調(diào)慵懶,“正好我也想隨處看看——既然如此,不如我們結(jié)伴而行?”
不知道身份、目的、甚至名字,就這樣答應(yīng)了青衣人的邀請,如果素在這裡……或者母后在這裡,大概會責(zé)備自己太過隨便吧。
夜風(fēng)從窗縫一絲絲地溜進(jìn)來,有些冷。杪冬把頭埋進(jìn)被子裡,將身體蜷成一團(tuán)。
青衣人爲(wèi)什麼會想要和自己結(jié)伴而行?又爲(wèi)什麼願意無條件地提供衣食住宿?杪冬不知道,也不想問。
難得有機(jī)會出來走走,他不想因爲(wèi)遺失了盤纏這樣的事而打道回府,至於旅途中所花費的銀兩,等回到皇城他自然會想辦法還給青衣人。
至於那人是否別有所圖……杪冬從來都不擔(dān)心這個問題。
因爲(wèi)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東西了。
風(fēng)又變大了些,杪冬翻了個身,裹緊自己沉沉睡去。
船是開往渠陽的。
青衣人怕曬,總是呆在船艙裡。而作爲(wèi)隨從的未矢,除非青衣人特別交待,不然就如空氣般,時時刻刻在他身旁侯命。
杪冬卻愛往外跑,或者幫著船伕搖槳,或者坐在一邊釣魚,或者什麼也不做,趴在船沿邊將手伸進(jìn)水裡,感受著流水滑過指尖帶來的清涼觸覺,然後整日整日地發(fā)呆。
青衣人偶爾出來透透氣,看見他在烈日下瞇著眼昏昏沉沉的樣子總是會不解地挑挑眉。他不知道,對於杪冬來說毒辣的六月除了陽光刺眼了點,並沒有給他太熱的感覺。
大概杪冬最不怕的,就是熱了吧。
“你常常會這樣隨隨便便地跟著陌生人走?”
太陽落下去的那半邊天就像燃燒起來了一樣,深深淺淺的紅流動著,極致的眩目。
杪冬擡起眼簾看向水天相接處,眼眸裡印出一層薄薄的流霞。
“也不算是,”他放緩了呼吸,回答說,“只是有時候,不知要到哪裡去纔好。”
六月七月,順帝會帶著他的皇子嬪妃大臣們?nèi)ケ编l(xiāng)避暑,獨留在宮中的自己是雀躍且期待的,因爲(wèi)總算有機(jī)會離開皇城去外面走走。
可是一跨出那道宮牆,歡欣鼓舞的心情就會被茫然所取代。
天地如此廣大,一眼望去看不到盡頭。而自己想去的地方,又是哪裡呢?
遇上拉貨的老伯,他說“我要把這些東西送去澧都喲”,於是便決定去澧都看看吧;客棧裡隔桌的大嬸笑著唸叨“我那閨女嫁去了滄州”,然後就想可以去滄州走走呢;熱心的大哥趕著馬車問“這位小兄弟可是要去雲(yún)陽?天色已暗,這荒郊野嶺的可沒有村子歇腳,要不要順你一程?”,繼而摒棄腦海裡想不出來的地名,踏上馬車奔去雲(yún)陽……
找不到自己的選擇,所以一路隨波逐流。
所以會跟著青衣人走,最重要的,大概也是因爲(wèi)他提供了一個可以前往的方向吧。
杪冬探出身,伸出指尖割開水面沉沉流動的霞光。
青衣人站在一旁,白玉扇輕輕抵在脣邊。夕陽的餘暉在他面上浮動著結(jié)成一幅暖橙色的面具,掩去那些隱隱流轉(zhuǎn)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