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宮殿變得空蕩蕩的,太子朱厚照就在殿外頭侯旨,柳乘風在殿下垂首肅立,殿上的朱佑樘整個人像是抽空了一樣,方才的威嚴一掃而空。
氣氛安靜的可怕,柳乘風卻是明白朱佑樘的心思,他太累了,太需要休息。
當然,皇上是不會休息的,他是皇上,是弘治皇帝,弘治皇帝不早已習慣了拖著病體和疲乏的軀體布置一個個解決這病魔纏身的巨大帝國的藥方?
皇上不吭聲,柳乘風也不知該如何說好。
他心里只是感嘆,寧王的步步緊逼,而眼前這個皇帝不得不做出各種忍讓,只是忍到這個地步,終于是忍耐不住了。
寧王這個人討厭的人已經太多,可是真正為了一個寧王而引發戰爭,只怕朝野上下絕大多數的人是沒有準備的。
大臣們能拖延一天是一天,這種壞事自然希望留待后任者來解決,所謂爛攤子,總沒有自己親自收拾的道理。
士人們只希望天下太平,至于用什么方式去維持天下太平卻不是他們所考慮的,他們只是希望,江南無戰事。
至于武人……
柳乘風不禁心里笑了,這暗暗的笑只怕透著幾分無奈,這是大明朝,大明朝有武人說話的份嗎?武人只是木偶,他們沒有說話的權利,而文人是他們的大腦,文人會替武人去說話,會告訴武人什么是正義和邪惡,會告訴武人是戰是和。武人只需要有耳朵,不需要有一張嘴。
當然,柳乘風是例外,所有的錦衣衛指揮使但凡是有點出息的都是意外。
朱佑樘眼皮子抬了抬,目光掃了柳乘風一眼,他招招手:“上來,靠著朕說話。”
他說話的語氣不是很重。很輕,像羽毛輕輕浮落一樣,還有一種深深的疲倦感。
上殿。這個殿不是朝殿的殿,而是丹犀殿,柳乘風知道。這既是顯示優渥,只怕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朱佑樘連大聲說話的氣力也沒有了。
柳乘風沒有扭捏,也沒有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說一句微臣萬死,反而是大大方方直接步上了殿,站到了朱佑樘的面前,朱佑樘已是脫了冕冠,蒼白的頭發,眼角的褶皺魚紋還有那布滿血絲的眼睛出現在柳乘風的面前。
朱佑樘道:“若是寧王反了,朝廷能及時平叛嗎?”
這才是朱佑樘最關心的,他不認為寧王能成什么大事。也不認為寧王會是朝廷的對手,他在乎的是平叛的時間,這也是長期盤繞在朱佑樘心頭的一團陰云,叛亂持續的越久,對生產力的破壞就越大。對這個王朝的傷害就越大。
這個問題柳乘風自然回答不了,他又不是姜子牙,怎么可能連這個都猜測的出來。
他想了想,道:“時間拖得越久,韃靼和瓦刺甚至是漠南蒙古諸部干涉的可能就越大,朝廷必須及時平叛。因此,微臣以為陛下必須拿出決心,一萬新軍可以立即調往九江,成國公那邊,也需厲兵秣馬了,朝廷各路大軍要準備召集起來,以防生變。”
朱佑樘不由莞爾笑了,道:“你不說朕也知道,新軍,新軍能托付大事嗎?”
這才是朱佑樘拿捏不定的問題,平叛的主力只能是新軍,蒙古人肯定會趁火打劫,邊軍自然不能調動,甚至防務還要加強。至于各地的軍戶所,那就是渣一樣的存在,一群烏合之眾,連對付山賊都嫌吃力,除了新軍,朝廷根本就抽調不出力量。
柳乘風這時候除了信心滿滿信誓旦旦的做些保證安慰一下這皇帝卻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他道:“新軍足以以一當十,只要輜重不成問題,想必其他的問題也不大。”
朱佑樘點點頭:“可是朕……”他看了柳乘風一眼:“朕已經不成了,朕之所以下這個決心,是寧王既然已經鐵了心要反,就算朕拖延,可是一旦朕駕鶴西去,寧王也必反,朕原本還以為,可以有姑息的可能,可是現在才知道,寧王這個人心太大了。”
他頓了頓,繼續嘆了口氣,道:“軍國大事,不可不慎,朕也知道,滿朝文武,未必有幾個是真心實意主戰的,可是新軍的事還得托付于你,新軍是你一手籌建,也是你鼎立支持的,對新軍事務最在行的也只有你,你自己寫個章程來吧,寧王的時間不多,朕的時間也不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現在誰也不能耽誤,但愿……朕能在有生之年,能看到南昌那邊的捷報。”
柳乘風黯然道:“微臣領旨。”
朱佑樘朝柳乘風笑了笑,隨即道:“宣太子入殿吧。”
朱厚照在外頭等候已久,一聽父皇召喚,連忙進來,朱佑樘朝他招招手,他自然明白什么意思,連忙上了殿,和柳乘風一樣并排站在朱佑樘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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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對朱佑樘透著一股子擔心,低聲道:“父皇的身體……”
朱佑樘搖手打斷他,道:“你是朕的兒子,可也是儲君,身為儲君,不要這么多的兒女情長,現在的情況你清楚了嗎?”
朱厚照連忙雙膝跪下,道:“兒臣清楚了,寧王那邊只怕要反了。”
“對。”朱佑樘慈和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卻沒有叫他站起來,眼神空洞的愣了一會,才突然道:“戰火燒起來不是國家之福,朕現在不知還有多少時日,你是太子,這平叛之役如何打,朕放手讓你籌劃,不過……這也只是籌劃而已,你每日到內閣,與內閣大臣參謀軍機,當然……也要多聽聽柳乘風的意見,柳乘風對新軍的作戰頗為了解,且對朕對你都是忠心耿耿,外事可以托付給他,你不要獨斷專行,一切都以內閣那邊為主,知道嗎?”
朱厚照顯然沒有喜悅,他更期盼自己的父皇生龍活虎,來主持這件事,可是他便是再不懂事只怕也明白,父皇已經回天乏術了。
朱厚照是個脆弱的人,淚花已經出現在他的眼里,聲音也有了幾分哽咽,道:“兒臣,兒臣明白。”
朱佑樘點點頭,隨即看看柳乘風,又看看朱厚照,伸出手,一把拉住柳乘風,又將朱厚照的手拉起來,唏噓道:“你們是兄弟啊,一個是朕的兒子,一個是朕的女婿,現在國家出了大事,社稷出了危險,你們要同心協力,要擰成一根繩子,兄弟同心,其利斷金,知道嗎?”
柳乘風眨眨眼,心里不禁苦笑,朱佑樘說出這番話倒也確實是發自肺腑,他平生只有一子一女,在親情上,所有的感情只怕都傾注在這二人身上,自己是朱佑樘唯一的女婿,這份感情自然也是不小。
柳乘風也不禁有些感動了,有時候他確實有點沒心沒肺,他在這個世上也沒多少親人,如今憑空多了個兄弟……
不等柳乘風胡思亂想,朱厚照那邊已經道:“父皇放心,有柳師傅在,兒臣定不教父皇失望。”
這個承諾柳乘風相信朱厚照是真誠的,可是柳乘風還知道,朱厚照屬于沖動的性子,容易憤怒也容易動感情,承諾能持續多久也只有天知道。
朱佑樘欣慰的笑了,點點頭,道:“下去吧,參謀你們的軍機,商討你們的國政,朕乏了,真的乏了,渾身都提不起勁來。其實,昨夜的時候,朕睡夢之中看到了先帝,先帝……哎……他照舊還是不喜歡我,照舊還是對我冷眼相看,他恨朕……朕是知道的。”
前頭的話,一個你們的軍機國政,頗有幾分做甩手掌柜的心意,可是后頭的話,倒像是一個垂暮的老人自己發出的呢喃,絮絮叨叨。
柳乘風和朱厚照一起告辭出來,朱厚照心情顯得很不好,他難得滿腹心事,一直不吭聲。
柳乘風問道:“太子在想什么?”
朱厚照道:“我……本宮不知該如何是好,從前的時候,什么事都有父皇去操心,本宮總是想,本宮也已經大了,也能做事。可是現在父皇這個樣子,本宮竟不知該如何去做事了。”
柳乘風很放肆的輕輕拍拍朱厚照的肩,口吻沉重的道:“萬事開頭難,現在皇上病危,可是他不放心,太子這個時候,身為人子,更需要做出點樣子來,讓皇上看一看。”
“嗯。”朱厚照重重點頭,這才恢復了一些神采,此時天色已經暗淡,夕陽西下,一場御審,居然持續了整整一天,萬道的霞光灑落下來,落在琉璃瓦上,落在紅色的宮墻上,落在粼粼的護城河上,落在這古老的磚石上,同時也落在柳乘風和朱厚照的臉上,最后的余暉之下,柳乘風與朱厚照肩并著肩,低聲的交談,慢慢的踱步,他們的方向甚至已經不知所從,一直過了金水橋,在腳下的流水聲中,朱厚照才醒悟過來,自己顯然走錯了方向,東宮不是在這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