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芳和張彩二人邀功似得走了,這喜訊傳過去,皇上是肯定要龍顏大悅的,誰去傳信,誰的好處就多,這二人都沒有得到百官的支持,眼下自是緊緊抱住皇上的大腿才是正經(jīng)。
內(nèi)閣里頭,只留下了楊廷和和李東陽。
不過和以往不同的是,若是換做以前,楊廷和與李東陽有了私密的空間,畢竟少不了寒暄幾句,現(xiàn)在楊廷和卻是黑著臉撿起桌上的一份票擬,若無其事的觀看。
顯然他沒有和李東陽招呼的心思,甚至對李東陽已經(jīng)生出了輕視。
前些時候,劉健等人紛紛請辭,唯有李東陽委曲求全,無動于衷,李東陽的這個舉動,其實早已引起了不少朝臣的誤解,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李東陽棧戀權位不肯離開,甚至報紙里頭都有人在奚落李東陽。
對于這些楊廷和不以為然,他雖然與李東陽的私交不厚,可是李東陽早已受到他的關注,他當然清楚,李東陽不是這樣的人,這個人之所以留在內(nèi)閣,并非是因為他棧戀什么,而是決心走一條更艱難的路,于是他在飽受爭議,飽受抨擊的情況之下毫不猶豫的留了下來,很讓楊廷和欽佩。
可是今日李東陽的表態(tài),卻讓楊廷和的心冷了,現(xiàn)在看來,自己看錯了這個人,不但看錯,而且是大錯特錯。
楊廷和心里吁了口氣,宮中已經(jīng)遍布了劉瑾的黨羽,內(nèi)閣之中原本以為劉瑾的爪牙只占了半數(shù),可是現(xiàn)在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完全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這時候,李東陽卻是抬起眼來,低聲道:“楊公。”
楊廷和臉上露出幾分嘲弄,不作理會。
李東陽嘆了口氣,道:“楊公想必心中在責怪老夫方才同意了那章程了?老夫這么做,并非是因為要附從那劉瑾,是非曲直,到時楊公便知。”
楊廷和終究還是有些忍不住,他能忍受焦芳等人的冷言冷語,甚至是張彩的咄咄逼人,卻忍受不了李東陽的背叛,楊廷和狠狠的將手上的章程丟在案上,怒道:“什么是非曲直,到現(xiàn)在還有什么好說的,你要攀附劉瑾,自管攀附就是,何必要說這么多借口。你李賓之除非是有眼無珠,難道會看不透那變法中的玄機,劉瑾這是想借機收權,自此之后,他不但一統(tǒng)廠衛(wèi),從此這官員的任免只怕也要他插手其中了,什么皇上要變法,哼,分明是他劉瑾要變法,你李賓之今日表了這個態(tài),將來就是千古罪人。”
李東陽的態(tài)度卻是淡然起來,嘆了口氣,道:“千秋功過,自待后人評說,老夫并不在乎,老夫在乎的是這大明的江山社稷。”
楊廷和一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樣子,只是冷笑:“任你自辯吧。”
李東陽沉默了片刻,隨即道:“能否借一步,到耳室中說話?這里人多嘴雜,有些話只怕不方便。”
楊廷和怒氣沖沖,道:“沒什么可說的了。”
李東陽不由苦笑,深看了楊廷和一眼,道:“楊公就當真這樣看老夫的嗎?”
他這話出口,楊廷和倒是猶豫了起來,隨即起身往耳室走去。
李東陽尾隨而入,小心翼翼的關上了門,刻意點了一支蠟燭放在靠門的茶幾上。這么做是防止有人偷聽,這扇門是窗格是用紙糊而成,只要有人靠近,里頭的燭光就能照出外頭的人影。
李東陽是極為謹慎的人,在安排了這一切之后,才回到里室高坐,打量楊廷和一眼之后,隨即道:“老夫知道,劉瑾與大人素有嫌隙,楊公自內(nèi)閣之后,也一直以鏟除劉瑾為己任,這句話沒有錯吧?”
楊廷和嘴角抽搐了一下,卻不得不承認,道:“是又如何?”
李東陽卻是長嘆口氣,道:“其實楊公錯了,就算鏟除了劉瑾又能如何?皇上天性如此,極容易受人蠱惑,沒了劉瑾就會有張謹,還會有王謹,其實眼下這局面并非是劉瑾造成的,說到底,還是因為皇上造成的。皇上耽于玩樂,于是那些個奸臣個個諂媚迎上,獲得皇上信任,有了皇上信任,他們上可欺君,下可攬權,禍亂朝綱,將國事當作是他們的兒戲。所以以老夫看,就算除掉了劉瑾,亦是于事無補。”
這句話可以說是切中了正德朝的時弊,把問題的要害點了出來,卻也是膽大到了極點,讓楊廷和頓時色變。不過楊廷和卻也知道,李東陽說的是實情,打倒了一個劉瑾,就會有第二個劉瑾,皇上頑劣,容易受人誘導,而誘導皇上的人大多都是小人,最后的結果可想而知。
李東陽隨即道:“你可知道,太后為何不除劉瑾嗎?老夫現(xiàn)在回想起來,實在唏噓,太后之所以不除劉瑾,是因為太后比老夫更加清楚皇上的性子,皇上天性如此,想要改變難如登天,若是除掉了劉瑾,百官又對皇上不滿,最后的結果只會是君臣對立越來越嚴重,太后不想皇上任由大臣擺布,所以寧愿讓皇上繼續(xù)胡鬧下去,也不希望事情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大臣們出現(xiàn)霍光這樣的人,說到底,太后雖然會為江山社稷著想,可是也有私心,她的私心就是皇上,皇上再昏聵再胡鬧,那也是她的嫡親兒子,這無法改變,所以她留著劉瑾,是因為就算殺了劉瑾還會有第二個劉瑾,而朝臣與皇上的對立也只會更加嚴重,倒不如索性留下劉瑾,替皇上轄制大臣,維持皇上的威儀。”
這時候輪到楊廷和長嘆了,楊廷和嘆息道:“難道我們就無能為力,坐看這天下亂成一鍋粥嗎?”
李東陽正色道:“我等飽食君祿,豈可隔岸觀火,所以老夫才同意了劉瑾的變法。”
“這又是何故?”楊廷和此時已經(jīng)消了氣,李東陽畢竟是他的前輩,他已經(jīng)換上了一副求教的姿態(tài)。
李東陽冷冷道:“劉瑾變法是為了求權,可是在老夫看來,他這是作死。你注意到了沒有,他變法首要的便是設內(nèi)廠,以內(nèi)廠來轄制廠衛(wèi),可是不要忘了,一旦這件事成了,那么莫說是東廠、西廠都成了劉瑾的爪牙,便是連錦衣衛(wèi)也都在內(nèi)廠之下,假以時日,這錦衣衛(wèi)和下頭的緝事司就都成了劉瑾的使喚奴才,這件事一旦做成,損失最大的人是誰?”
楊廷和雙眸一張,不禁道:“楚王。”
李東陽笑了,捋須道:“劉瑾的心太大了,可是不要忘了,這錦衣衛(wèi)是楚王殿下的班底,楚王殿下在南洋,需要借力錦衣衛(wèi)的地方多的是,他的一班心腹,也多在錦衣衛(wèi)中任職,劉瑾這分明是在太歲頭上動土,楚王殿下能輕易罷休嗎?”
楊廷和眼睛瞇起來:“所以李公縱容劉瑾變法,是想驅(qū)虎吞狼?”
李東陽點點頭道:“有這么一點意思,只要變法一出,錦衣衛(wèi)內(nèi)部立即會大亂,一封封書信都將遞到廉州,而那時候,楚王就不得不出面了。楚王出面,朝中就將是龍爭虎斗的局面,甚至不需你我出手,那劉瑾就足以焦頭爛額,而且,老夫已經(jīng)有意,將楚王留在朝中。說實在的,當年這楚王是我等趕走的,之所以趕走的,只是因為楚王權勢甚大,可是現(xiàn)在看來,楚王再壞,也壞不過劉瑾。將來劉瑾一除,就會有張謹、王謹出來,倒不如索性留著楚王在朝,楚王深受太后娘娘倚重,也受皇上信任,楚王的話,陛下一向深信不疑,而此人雖然也是野心勃勃,可是畢竟還有底線,他雖然和咱們這些人總有過不去的地方,可是只要我們不去招惹,他也不會輕易抨擊。更為重要的是,楚王畢竟是深受先帝恩澤,與皇上亦是君臣,亦是良友,你看他出臺的諸多國策,哪一樣不是對我大明有好處?這樣的人留在朝里,總比劉瑾這些人要好。”
李東陽說出這些話的時候,面帶著幾分苦澀,只有他最是清楚,當時排擠柳乘風的時候,內(nèi)閣是存著私心的,內(nèi)閣希望總攬正德朝的所有權柄,柳乘風就是最大的障礙。可是誰知道柳乘風倒是干凈的拍拍屁股走了,朝中發(fā)生這么大的變故,原來的如意算盤不但打空,而且朝局已經(jīng)到了危如累卵的地步,既然內(nèi)閣再也沒有機會總攬大權,那么索性選擇柳乘風,至少這么做對天下對社稷總歸還是有些好處,柳乘風再壞,也比劉瑾這種人要好的多。
楊廷和沉默不語,李東陽確實是跟他掏了心窩子,這些肺腑之辭有很大的說服力,只是……楊廷和還是決心再琢磨一二,他心里總是覺得,那柳乘風也未必是什么好東西。
李東陽道:“所以要除劉瑾,唯一的辦法就是加速變法,切切不可耽誤,楊公,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不能再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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