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三、大道之行天下公（一）

“咦，馬大保，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怎么就不能在這里？”

馬大保扇著蒲扇，樂呵呵地反問，在他身后，跟著一個六七歲大的男孩，因為畏懼生人的緣故，用力扯著他的衣襟，略有些緊張地看著與馬大保打招呼的人。

原本身材瘦高的馬大保，如今已經(jīng)明顯發(fā)福了，畢竟是人過五十的年紀(jì)，他身后的男孩長得與他很相似，圓嘟嘟的臉上泛著紅潤，看上去煞為可愛。與他招呼的是齊牛，蹲下身軀用他的大眼睛瞪著那男孩：“小子，叫什么名字？”

因為齊牛體型甚壯的緣故，小男孩嚇得慌忙向馬大保身后躲，馬大保攔住齊牛，有些不悅地道：“比力氣比不過我，便來嚇唬我兒子，老牛上將，你可是真有出息！”

齊牛頓時眼睛紅了，伸出一只胳膊：“來比！”

“我現(xiàn)在老了，可不和你比，我都過五十了，你呢，才四十多！”馬大保拿蒲扇把齊牛的手拍開，哈哈大笑起來。

說來也怪，馬大保一輩子都是悶子，見到官根本不出聲的，唯獨在齊牛面前，他不但泰然自若，而且還能挖苦嘲笑，讓齊牛拿他沒有辦法。

一身軍服的齊牛，因為還是現(xiàn)役軍官的緣故，沒有留胡須，也沒有恢復(fù)長發(fā)，仍然留著短發(fā)。華夏朝對于留什么樣的頭發(fā)是沒有太大的講究的，無論是留過去大明時的發(fā)髻，還是按著華夏軍的規(guī)定留著板寸，只要不是金錢鼠尾這類的讓人惡心嘔吐的奇異發(fā)型，都不受朝廷的干涉。

但是在華夏軍中享受了短發(fā)的涼爽潔凈之后，很少有人愿意再把頭發(fā)留起來的，什么身體膚發(fā)受之父母剃之不孝，已經(jīng)被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事取代了。

“這是你的小子，沒料想你老馬竟然老樹也開花了！”齊牛拿馬大保沒有辦法，便又將目標(biāo)轉(zhuǎn)到了他身邊的男孩身上：“小子虎敦虎敦的，倒是扎實，就是膽兒小了些，送我那里帶上幾年？”

齊牛如今有三個女兒，卻沒有生兒子，對別人家的兒子眼饞得緊，看到男孩便想帶回去養(yǎng)上幾日，就是連俞國振的幼子，隔三岔五也被他拐去養(yǎng)幾天，每次都被俞國振罵沒出息。

雖然華夏允許三妻，這也是在多年混亂和戰(zhàn)爭、青壯男子大量減少后的必然選擇，但是齊牛卻唯有一個妻子，他的懼內(nèi)在華夏朝比較著名，因此也沒有納妾。華夏朝的高官中懼內(nèi)的不少，將岸、齊牛一個次輔一個軍團司令都是如此，遑論他人，這讓一些舊文人背地里編段子笑話華夏朝。

明眼人卻知道，這是隨著華夏朝女子的經(jīng)濟地位提高的必然結(jié)果。女子可以拋頭露面賺錢養(yǎng)家，便不用象以前那樣依附于男子。

馬大保卻不知道齊牛有這個愛好，笑嘻嘻地道：“老牛將軍你身上有殺氣，他還小，自然怕你，在家里他可是人王，沒人敢惹他，橫著呢。”

他二人說話的時候，就見街道上的人越來越多了。

“老馬，你也是來參加此次公決會議的？”齊牛轉(zhuǎn)回了話題：“哪一方推舉你來的？”

“自然是鐵道，這么多年未見，你不知道吧，我如今是鐵道兵團第一位甲等技師。”馬大保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單論基礎(chǔ)薪水級別，比你這個二星上將還要高！”

“行啊，老馬，當(dāng)真看不出來！”齊牛愣了一下。

要成為甲等技師，絕對不比從百萬大軍中脫穎而出當(dāng)上將軍要容易，齊牛很清楚這一點。華夏朝所有人的基礎(chǔ)薪水，都按照自己的級別套，甲等技師就相當(dāng)于部隊里的上將——當(dāng)然，論起實際收入，上將肯定是要遠勝過甲等技師了，畢竟雙方還有各種津貼上的差別。

但馬大保當(dāng)初逃到山東之時，只是一個快要餓死的瘦漢子，年紀(jì)也大，連想加入虎衛(wèi)都不成，他們成為甲等技師，別的不說，上夜校補課就不知要花費多少精力。

“不過，你帶著小娃兒來這里，不免太不正經(jīng)了吧？”齊牛又道。

“只是帶著他來見見世面，那邊有家人在，過會就交給家人帶去玩。”馬大保笑道：“把這小子帶進大公堂？我可不想成為明日報紙的頭版。”

齊牛也笑了起來，他舉目向著被稱為“大公堂”的大廈望去，深深吸了口氣。

“大公堂”乃是華夏為公決而建起的大廈，在其中有一個能容納數(shù)千人的會堂，還有數(shù)十個小會堂、食堂、店鋪，此次聯(lián)席會議，是它第一次投入使用。據(jù)說這也是高壽的雷老爺子的最后設(shè)計圖紙，雷老爺子是沒有親眼見到它建成，但他的后輩孫子雷發(fā)達雷發(fā)宣兄弟兩人，此次卻都作為聯(lián)席會議的參與人員到了。

方才的人群中便有他們。

“老牛上將，聽聞這次要公決首輔……陛下當(dāng)真不做首輔了？”馬大保問道。

齊牛笑了一下，沒有出聲回應(yīng)，他可是一向嘴緊，這一次俞國振是不是真不做首輔，他無法確定，但是他這個青藏軍團的總督軍是一定要調(diào)動的。這個俞國振早就提前通了氣，今后所有軍團、軍區(qū)長官，每四年也同樣要輪替一次，一來是讓軍官能熟悉華夏所有環(huán)境下作戰(zhàn)與訓(xùn)練，二來也是避免軍隊里出現(xiàn)勢大跋扈的藩鎮(zhèn)。

二人親聊了沒有多久，便見著一拐一拐的史可法慢慢挪了過來，馬大保不認識他，有些驚訝地道：“這位可是軍中出身，那條腿……可是怎么了？”

“那是史可法史道鄰，他今日來，怕是來搗亂的。”這事情沒有什么保密的，因此齊牛便說出來。

史可法慢慢挪到了大公堂的大門前，離著臺階還有二十米處，早有人用石灰標(biāo)出了白線史可法將自己背上背著的行頭打開，從里面先是拿出了一個馬扎，然后將幾塊板子、一塊布拼在一起，樹了起來。他坐在馬扎上，舉著板子和布做成的招牌模樣的東西瞇著眼看了看頭，覺得早晨的太陽還有些曬人，于是還打起了一把傘。

招牌與傘上都有字。招牌上寫的是“華夏不華夏，既無衣冠，又無禮儀;大公非大公，窮奢極欲，滿堂私寵”，傘上的字則是“替萬姓鳴不平”。

“這個……是什么意思？”馬大保愣了愣向齊牛問道。

“還是什么意思，如今史道鄰每日無事，便是扛著牌子四處招搖，他也狡猾，被緝寇抓了兩次，每每出來招搖時都不再觸法。方才他若是過了白色的止步線，便可以抓他了?！迸赃叺囊粋€年輕人搖了搖頭道。

原來史可法在大明被華夏取代之后，竟然并沒有回鄉(xiāng)閑居而是從金陵遷到上海來，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要眼見著起高樓，眼見著樓塌掉。他閑居無事，每天便到華夏朝的各個衙門前去生事端，鬧得雞犬不寧被緝捕之后他便拿出俞國振擬的《公民行止條例》來說，自己乃華夏公民，自有權(quán)力監(jiān)督諸官行事不僅有監(jiān)督之權(quán)，而且有批判之權(quán)、抗言之權(quán)。這讓各衙署無可奈何，就是緝司捉了他兩回，也被他一通自辯弄得下不了臺。事情鬧到俞國振那邊，俞國振只批了十個字“能容天下，豈不容一酸儒”于是也只能放了他。此后緝司也學(xué)乖了，專抓他的違法行徑比如聚眾阻拉道路、擅亂衙署秩序，這都是些小罪名，多的可以關(guān)史可法十五日，短的就只能關(guān)他三日。史可法吃了幾回暗虧，便也精明起來，只是用招牌來表示抗言，卻游走于華夏朝律法的邊緣。

雙方斗智斗狡，那年輕人便是緝司派出來專盯著史可法的。

“哈哈，你們就這般拿他沒了辦法？”馬大保哈哈大笑起來：“要不換我來收拾他？”

“你怎么收拾他？”

“當(dāng)然上去老大耳光抽他，你們執(zhí)法之人，不可違法，我可不是，我就一老百姓，上去抽他幾記耳光，他能說什么？”

“那不成，那樣的話，我們可就要捉你了，無緣無故抽人，也是尋釁滋事，未傷人的情形下是三天到十五天，若是傷了人，怕要半年以上?！?

“嘿嘿，我是聯(lián)席會議咨議，似乎前些時日出了部《咨議法》，說我這樣的身份，須得罷免我咨議之職后才能緝捕我……”

馬大保一邊說一邊盯著史可法，當(dāng)真有些躍躍欲試，那年輕人聽得他這話，有些發(fā)愣，而齊牛卻扯住馬大保：“休去?！?

“如何？”

“那廝不過是在騙廷杖，他們這些人，別的本領(lǐng)沒有，就只會這個，挨了你一頓耳光，頓時就出名了，一般著臭氣熏天的貨色，便會上竄下跳，說什么受到迫害、新朝閉塞言路士人道路以目之類的鬼話，還當(dāng)現(xiàn)在的百姓是蠢貨呢，史可法還算好的，前段時日不是有個叫什么什么狗屁名字的，一邊一本本出著文辭都不通的酸文，一邊大呼受壓迫無法自由言論，也有些蠢得腦子被驢踢過的信他?！?

齊牛難得說這么多的話，馬大保嘿嘿笑了笑：“不是怕讓陛下聲望受損，必不饒這等蟊蟲?！?

他們對話聲音也不小，那邊史可法聽入耳中，卻是眼都沒有抬一下。

這幾年天天出來抗言，什么樣的罵人話語他沒有聽過。他與齊牛提到的那個文辭不通據(jù)說以前專是給閑人講解蹴鞠混飯吃的家伙不同，那廝要靠著這樣大罵來騙某些人的錢財，他史可法卻是真心真意喜歡上了這種抗言的感覺。

一個人對抗一個朝廷，至少在這一點上，史可法認為，自己的存在是有價值的——或許，俞國振也正是覺得這一點，所以才能容他吧。（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