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孝宜的心中,此時哪里還有甚么七分八分把握的可笑念想,唯有千般悔意,萬種驚懼。
他武氏諸王今日也算是沒落了,當年從高祖則天帝到豐慶帝之初,武家人在這大周萬里河山之內,尊榮之高,更勝李氏百倍!
誰知僅僅八年時間,便淪落到了這步田地。
豐慶帝因為是從武家人手中接管的江山,因此對一直以來對武氏諸王都是禮敬有加,每歲兩大朝會,都會邀請留守長安的武氏宗族,來到神都同祭李武宗廟。
而且不論何等犒賞也是武氏優先,長安的錢糧供給更是從來不曾短缺。
可是,這種優渥的待遇,以及高人一等的禮遇,在今年突然便發生了一個劇烈的轉變!
武孝宜之所以會二次求見陸鴻、會在今日坐于陸府暖閣內的蒲團之上、會如此戰戰兢兢,正是因為武氏諸王的尊貴、權勢、便宜,全都岌岌可危,搖搖欲墜了……
“是孝宜唐突,請陸帥贖罪!”武孝宜心中百般念頭閃過,便果斷放棄了狡辯,直承自身之過。
陸鴻飲了一口茶,淡淡地道:“郡王何罪之有?”
武孝宜當他故意折辱,心中微感憤慨,卻也只能打碎了牙齒往肚里咽。畢竟他肩負著長輩諸王們的殷切期望,假若今日不能請了陸帥的金口回去,那么不等幾日之后,今晚他便可以在長輩們面前自盡以謝了!
他黯然答道:“陸帥正當急勁之時,乃是天下通達人物;在下及本族已不復其勢,乃是落魄惶恐之輩——妄以落魄而度通達,原是不自量力、背反命道之罪……”
武孝宜的用辭語調已經極具謙卑,卻掩不住其中的敷衍與慪氣意味。
他跪坐在蒲團上,腰身也彎得更低了幾分。這種姿態已經全然不似一位堂堂皇族,反倒惶惶然若喪家之犬了。
陸鴻見此人姿態放得過低,不是英雄本色,心中原本對他的好感便降低了幾分,說道:“諸王何故如此悲觀,咱們大周盡復天下,指日可待。這天下是李武兩族的共同基業,你武氏應該高興才是。”
他這是明知故問了,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明人偏說暗話,這看起來并不是他的風格,但是這一次他得這么做。
“陸帥心知肚明,又何必說這種話來消遣在下。”武孝宜口氣艱澀地道。
他不明白陸鴻今天的表現,為甚么與他平日里所理解的那個,平易近人、做事很愿意給人留有余地的陸帥并不相同。
甚至今日相見的一切細節,他都已經在到來之前便全面考慮清楚了。
其中成敗得失已經全然分析透徹,所以才有那七成、八成的論斷。
但是,從他與陸鴻開口對話的那一刻起,他所有的預判都已經全部失靈……
武孝宜平日自覺有縱橫之才,誰知今日與面前這位年輕的大人物一接觸,便接連敗退。而且在他自己看來,他在這陸府之中是屢次遭受羞辱、恥笑,實在是有些難堪忍受!
他崇尚的是君子以禮相交,而不是
面對這種明譏暗諷的說話。
陸鴻見他面色有異,心中冷笑:老子在積善坊被長輩們擺布也就罷了,你這破落戶也來傲氣?
他不想再彎彎繞,說道:“郡王,你可知你所犯最大的錯誤是哪件?”
武孝宜根本沒去考慮,便道:“在下不知。”
陸鴻指著胡小五說道:“打你一進門時,胡校尉便請你‘說說看’,你為甚么不說說看?”
武孝宜正要張口,卻被陸鴻伸手攔了下來,并且說道:“你是以為我定然知曉其事,便不必再說,是不是?”
武孝宜只好老實地承認下來,道:“不錯,在下以為……”
“你不用以為,你可知你能站在這里跟我說話,都是我瞧在胡校尉的面子上,是他一再求的我。他叫你說說看,你點了點頭,卻既不答應,也不拒絕,你以為你很盡禮數,很有風度?”
陸鴻冷笑道:“現在我請你‘說說看’,到底找我甚么事,要我幫甚么忙,說完你就可以走了,其他的我自會考慮。”
武孝宜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自幼熟讀圣賢書,學習《周禮》、《龍興禮》,自以為自己是個很懂禮、很講風度的人,可是如今卻被陸鴻批了個一錢不值……
他當然不甘于就此離去,但是對方已經下了逐客令,并且已經給了他“說說看”的機會,那便只能遵命。
武孝宜說道:“陳州王代圣君下旨,冬月廿四,也就是冬至大朝會之后,武氏全宗盡在太廟祭祖。”
陸鴻點頭道:“這個我知道。你們想讓我做甚么?”
武孝宜微顯艱難之色,低頭說道:“陳州王想那種人神共憤之事,武氏所愿,只教他做不成功,也便是了……”
他直點了“陳州王”,已然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了。此時他說完便打算轉身離開,卻聽陸鴻問了一句:“你們武氏諸王,所謀者究竟為何?”
武孝宜身子微微一頓,忽然低眉順眼地道:“所求者,不過自保爾。”
陸鴻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低著腦袋慢慢地品茶。
武孝宜這人最大的優點便是知趣,見了這般情況,自然便心知肚明地退了出來。
臨出門時,還不忘對胡小五深深做了一揖,誠懇地說道:“在下前番失禮,胡校尉莫怪。”
胡小五干笑兩聲,便目送著他出門去了。
等到武孝宜身形消失在了暖閣之外,胡小五便轉過了頭來看著陸鴻,問道:“鴻哥,我也問你一個問題。”
陸鴻從恍惚之中回過神來,便放下了茶盞,說道:“你問。”
胡小五道:“你問武氏謀的甚么,那你自己又謀的甚么?”
誰知這么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倒將陸鴻給問住了……
陸鴻認真地想了想,有些茫然地搖搖頭,說道:“我萬事只求對得起——我不在乎誰做皇帝,因為誰做都一樣,這些人表現的再好,也不過在小農之中謀求一斗一斛的進步,不過如此罷了。”
胡
小五有些不明白,便問道:“不追求這些收成的進步,還能追求甚么?”
在他的思想里,提高收成,百姓便會富裕。百姓富裕,這便是作為一個皇帝最大的政績。
這種想法還很普及,在許多人的思想之中,便逃脫不了這種固有的形式。
包括皇帝本人,亦是如此。
陸鴻搖頭道:“咱們青州的百姓,算是生活很好的,一人一年也只得六石又七八斗。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即便這個數字再翻一番,百姓富裕過三年五年,再遇上個昏庸的皇帝,又怎么辦?”
胡小五若有所思,捏著下巴想了良久,才說道:“那還是一朝付諸東流了……這個沒辦法,畢竟皇帝一政一令都影響著所有的人。”
陸鴻冷笑道:“所以,他們誰當皇帝都一樣,誰也不可能保證往后都是明君,百姓永遠都面臨著一朝窮破的風險……”
胡小五奇道:“這個自古以來便是如此,又有甚么辦法了?而且這件事與武孝宜所說的事情又有甚么關系?”
陸鴻道:“自古以來卻未必、沒有辦法也未必……我說這個,就是想告訴你,武氏諸王再表現得如何低調認慫,我也不會相信那種‘只求自保’的鬼話!如果能夠天下安定的話,我不介意看著武氏統統去死。”他說這話語氣中并沒有帶著半分寒意,身上也未曾散發出一點兒殺意。
“我知道了,你想改變這種皇帝左右天下氣運的規則?”胡小五忽然叫道。
陸鴻苦笑道:“你倒是我的知己,不過我改變不了,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萬事只需對得起!”
“那你真的不打算管這件事了?”胡小五問。
陸鴻搖頭道;“我不憚武氏盡死,那也只是建立在能換得天下太平的條件下。可是這些人的死甚么也換不到,相反,他們在活著的時候還能為這個天下做一些事情……”
這么一說胡小五便明白了!
皇帝誰愛當誰當,我不管;但是你們要亂殺人,我就要管管。
胡小五覺得,這種言論太消極,也太過悲觀了。
于是他說道:“所以我得拉一拉陳州王。”
武氏諸王的決心和目標究竟是甚么,暫時無從知曉。
而陳州王的目的是甚么,卻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往往好像猜到他的用意了,但是隨后,李安的行動便會告訴所有人:你猜錯了!
陳州王從起兵到現在,一件一件地達成了許多階段性的手腕,每當那些手段達到要求的時候,別人總是都以為陳州王終于達成了目標,可是到最后才發現,這種完成的“小目標”,其實都在為他最后的一擊做著準……
至于他最終的目標是甚么,沒有人能猜到。
陸鴻雖然能夠隱隱約約察覺到了一丁點兒苗頭,但是并不能得窺全貌,因此暫時來說,他比較傾向于維持現狀。
——既不能讓陳州王全滅武氏,也不能讓武氏咸魚翻身!
這便是維持現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