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句話清清楚楚地飄到岸邊,戊旅眾人聽見有仗可打,個個興奮地摩拳擦掌。陸鴻轉身邁步便向大帳走去,那小伍長伸手攔著,弱弱地問:“你做甚么?”
陸鴻白了他一眼:“我就是陸鴻。”
那小伍長只得悻悻地縮手,放了他過去。三流子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得意地道:“知道俺們陸隊正的本事了罷,等會打個勝仗,也教你們這些大頭兵長長眼!”
那小伍長打開他的手,哼了一聲,并不搭話。
陸鴻走到大帳前,分別向韓清和花源行了禮。花源擺擺手,道:“陸隊正,本將身負代管四旅之責,現在臨時晉升你為戊旅甲團副尉,帶上你的人準備作戰。”說著頓了頓,與韓清對視一眼,又問,“知道派你們去哪嗎?”
說話間南岸一聲號角響處,大草灘中黑影涌動,無數騎兵從長草的掩護之中探起頭來,奔騰而出,直向南面三營最靠東的丁字營突襲。
好在乙旅接到花源的指示早有防范,沒等敵人沖到近前,一條黑影從夜空中劃過,帶著“嘣——嗚——”的聲響,一架床弩發出了一桿合抱粗細的巨箭,劃成一道弧線,頓時將最前方的十幾名敵人連人帶馬砸成了肉餅,兩面毫無保留地張弓對射,霎時間箭如雨下,你來我往熱鬧非凡。
這邊大帳前三人都鎮定如恒,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似乎早有預料。陸鴻也看了韓清一眼,見他朝自己點了點頭,便道:“我們戊旅去哪就看將軍膽子大不大了。”
花源見他一派胸有成竹的樣子,心中對韓清剛才舉薦此人的話已信了七分,又想再試試這個小自己一輪的年輕人,便道:“怎么講?”
陸鴻篤定地說:“對方預謀良久,擺下這樣一只口袋讓我們鉆,明顯要將后軍一口吃掉!這原是個十分毒辣的狠計,只可惜不知為何,對方忽略了一個極大的破綻:他們不會水!偷偷泅水渡河還成,若是南岸戰敗潰退,那便是九死一生!”
他說著揮舞了一下拳頭,“這次雖是奚人主導,契丹人為輔,可是奚軍似乎一應戰法都是照計劃按部就班,到臨場時調度頗為生硬,因此職下認為,這是一次有計劃卻無主帥的大規模突襲,奚人的主將不知什么原因應該并不在指揮!更何況他們算漏了一點——韓大將軍的突騎軍正巧在此,將軍若是膽氣足夠,我們就去北岸庚字營;如果似劉旅帥一般,那我們就去丙字營。”
他說是看花源的抉擇,實則已將了一軍,話里話外無不表示往北才是最佳打算。
花源卻不吃他這一套,只是冷笑道:“你認為?你憑甚么認為奚軍主帥不在?”
陸鴻正兒八經地道:“職下不相信有這樣爛的主帥……反正不管在不在,他們只要過河來打,就已經是死路一條!”
花源又好氣又好笑,道:“你小子少胡吹大氣,韓大將軍和本將都覺得,咱們勝算最多只有九成!”
韓清聽得大笑起來,指著花源道:“賢侄,如今可知我這雙眼睛會瞧人了罷?”
花源向韓清一拱手,笑呵呵地道:“畢竟叔叔高見,源不及萬一。”望了一眼北岸,略帶譏諷地道,“這劉黑子平日里牛皮吹得震天響,今日可沒臉了,合該他扛不起重擔,倒讓戊旅風光一回……”
他突然收了笑容,向陸鴻鄭重地道:“你既已知我意,那便不必多說!記著,攔下了敵軍本將保你做團校尉,如果沒有把握趁早開口,省的劉黑子怨我把功勞讓給
了一個只會說大話的后生!”
陸鴻也不多言,挺起胸膛行了個軍禮:“職下,領命!不過有個請求……”
花源皺眉道:“甚么要求?”
陸鴻道:“戊旅用的都是橫刀,太短,怕不成事,我還要兩隊陌刀兵。”
花源皺了皺眉,卻還是應允了他,說:“我這兩隊陌刀兵平日里都當寶貝藏起來,還是沒能逃過你三目點兵的眼睛……罷了,一并帶去罷!”說完不讓他再啰嗦,揮揮手不耐煩地趕他走人。
陸鴻微微一笑,向他行了禮便要告退。
花源看著他的身影走遠,歪過頭來低聲問韓清:“叔叔,您怎么看?”
韓清搖了搖頭,笑著道:“說不好,不過今晚若能成事,我要找李毅把這小子借過來去救徐州。”他最上雖然“說不好”,可是瞧他神情,仿佛這一仗已經篤定會勝一般。
花源一面感嘆世事的奇妙,一面又替他的正上司褚垓感到肉疼:費心巴力從左軍搶來的人,一轉手又要借到徐州去了……
不一會南面乙旅的情報雪片般傳來:南側丁字營被沖破、乙字營接戰、敵軍約莫萬人,乙旅旅帥陳森所在丙字營告急!
花源當即下令:放棄丁字營、乙字營,所有官兵撤進丙字營,大寨中后軍甲旅分批次增援。
由于丙字營正當甲字大寨南門,因此守住了丙字營便可保大寨無虞,相比之下丁字營和乙字營一來難守,二來不甚緊要,與其分兵強守不如集中合兵一處。
韓清瞧了瞧情勢,叫道:“快到咱上場了!”打了個呼哨,原本席地待命的黑甲兵們紛紛翻身上馬,他臨走時再與花源定了一句:“你緩緩增兵,緩緩撤兵,只等此寨轅門一破我便上!”
花源點點頭,說:“侄兒省得。”
此時的后軍戊旅已經在陸鴻的帶領下過了浮橋,在寨墻上悄悄開了個小門,六百余人魚貫而出,伏在己字營與庚字營中間的草叢里。那兩隊陌刀兵跟在最后,都倒拖著刀柄,用衣衫掩住了白刃。
夜空中火箭紛飛,庚字營半邊柵墻都已經過了火,歪歪倒倒地半塌著,黑乎乎地冒著煙氣。營中到處都是舉著火把的蠻兵,或步或騎,烏哩哇啦地亂叫亂沖,丙旅在敵人當中結成兩個陣勢,其中一個已經被沖得七零八落,似乎隨時可能淹沒在敵軍的猛撲之下。
另一個八角陣倒還完整,陣中一名將軍躺在擔架上,揮舞著手臂不斷發令指揮,一旦陣型破了一角便立刻收成圓陣,瞬間將缺漏補足,這陣型反復交錯之下,蠻兵一時之間竟奈何不得,反而折損好多人馬。
這人應當是丙旅乙團的項校尉了,此前傳信來他已負傷,沒想到仍在庚字營中帶兵頑抗。
敵軍似乎也察覺這塊骨頭難啃,幾聲呼哨,蠻兵們便紛紛棄了此陣,專一攻打那個殘陣。這邊八角陣中的項校尉見勢急忙催動士兵向殘陣靠攏。
陸鴻見狀暗叫不妙,果然那八角陣剛剛移動二十步,便由暗處突然殺出兩隊騎兵,捉住前后稍有脫節的破綻急沖猛打,方才“放棄”此陣的蠻兵也都突然返潮般涌了回來,這八角陣頓時便破了!
項校尉急得連聲叱喝,想要挽回局勢,怎奈兵敗如山倒,周圍的士兵被殺得只知抱頭逃竄,哪里還管得了軍令?
這邊暗處,陸鴻揮揮手打了個暗號,手下六百余人讓開了庚字營和己字營之間的通道,兩邊潛伏下來。那些敗兵失了主意,都丟盔棄甲,從庚字營狂
奔而出,向旅帥劉黑子所在的己字營逃命。
只聽得庚字營中敵人一陣歡呼雀躍,終于拿下了第一座據點,無數敵軍銜著敗兵的屁股從營中追殺出來,一直打到己字營下。
己字營北側原本只是佯攻的小搓敵人也迅速展開猛攻,與庚字營來的奚軍兩面夾攻。
營盤東門只開了一人寬的豁口,被敗逃而來的庚字營士兵擠得水泄不通,人人都哭爹喊娘爭先恐后地向門縫里逃命。門后有幾十個士兵死死抵住大門,一面大喊門外結陣抵抗,一面將門又緩緩開了巴掌寬,防止敵人突然趁隙殺了進來。
陸鴻見時機已到,一聲令下,戊旅眾軍紛紛吶喊,從長草的掩護當中現身而出。眾軍眼看著自己人被奚狗吊著屠殺,都早已憋得狠了,此時胸中怒火終于得到宣泄,都是一陣狂沖。
最末的蠻兵陡然見到這么多人影從身后躥了出來,唬得魂飛魄散,兩相接觸頓時一陣人仰馬翻,被亂刀砍死及自相踐踏者不計其數。那個一向和陸鴻不和的那楊智手提一對板斧,連連虎吼,一馬當先殺入敵陣。一個蠻人頭目見此人勇猛,當即棄了身邊纏斗的府兵,舞著鐵錘怪叫著沖了上來。
那楊智大叫一聲:“你爺爺備操在此!”矮頭躲過一錘,左手斧旋身橫掛,將那頭目帶下馬來,右手斧隨即斬落,“咔嗤”聲響,硬生生將頭骨也敲碎了!周圍一撥奚軍見頭領被殺,更是失了斗志,亂糟糟控著馬不知東西地亂竄。
陸鴻急忙指揮一隊人跟在楊智身后掩殺,如同一柄尖刀插入敵陣肋部,將敵軍陣勢硬生生分成兩段。堪堪攻到己字營下的敵人尚未回過神來,已經被戊旅合兵一處,將后路堵了個嚴嚴實實。
好在這回劉黑子沒有犯慫,當即下令東門大開,渾身披掛,親自帶著一部兵馬從營中殺了出來,兩面合圍之下,殺得蠻兵大呼嚎叫,潰敗在即!
那邊庚字營里留守的數百敵騎急忙忙沖殺出來救人,哪只剛剛行到半路,兩邊草叢之中刀光乍閃,早已埋伏良久的兩隊陌刀兵揮舞著長刀兜頭便砍,登時便有幾十個蠻人身首異處!
《唐六典》中對陌刀的描述最為中肯:刃長三尺,柄長四尺……力士持之,以腰力旋斬擋者皆為齏粉……
而在?水岸邊,這種游牧民族眼中的恐怖兵器正發揮著名副其實的威力,數百蠻騎眨眼間被殺得七零八落,只有落在最后的二十余騎及時四散逸走,大路上一時間盡是人哀馬嘶,血流成河。
那邊被丙旅和戊旅合圍之下的敵軍也已十停去了六停,盡都無心戀戰,紛紛突圍奔逃。陸鴻與劉黑子合兵一處,追著敵軍趕了三里地,將敵人步卒幾乎斬殺殆盡。
大寨之中花源一直站在高處俯瞰北面的戰況,見此情景已全然放下心來,招過傳令兵接連宣布兩道軍令:“傳給丙旅劉黑子,命他帶一團人馬守好己字營,其余盡歸戊旅陸鴻節制。”“傳給乙旅陳森,放棄丙字營,所有人次第撤入甲字大寨,限兩刻以內復命!”
他沒有給陸鴻下令,也沒有關照韓清,因為接下來一場大戰才真正拉開序幕,而這場大戰的主導者,就是韓清與陸鴻,成敗之間全看突騎軍的戰果和陸鴻對時機的把握!
而他,要積聚力量,隨時準備應對最壞的結果——一旦韓清戰敗或者陸鴻阻截失敗,敵人近萬大軍卷土重來之時,他要捏緊手中最后的幾千兵馬,靠著這座只具雛形、不甚堅固的大寨與敵人周旋,或是殊死搏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