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慶帝四面望著,看著那些千牛衛,則不知在想些甚么。
正當李安止住淚水,想要再說些甚么的時候,卻聽手下來報,說胡學士已經在外等著了。
李安轉頭望去,果然見胡效庭正悄然立在國花園的拱門下面,安靜地等待著。
他低聲說了句:“父皇,兒子先去瞧瞧。”
豐慶帝不語,徑自背著手漫步而行。
李安看著父親的背影,張了張嘴,卻沒在說些甚么,轉身便向回走。
國花園中微風輕拂,時值節候更替之際,園中牡丹的開放,早已過了極盛之時,縱然群芳依舊,卻也有些遲暮廢然之意。
豐慶帝信步走了一段,他能感覺到李安正與那胡生竊竊私語著,并且不時地向自己這面探望。
他心中冷笑,似乎不經意地回首望去,見到李安腦袋匆匆一轉,略略側著身,聽那胡生不緊不慢地敘述著甚么。
牡丹花于栽種之初,便由花匠精心布置,在花叢中辟出許多條彎彎曲曲的道路。豐慶帝看起來漫無目的,興之所至便向國花園的東南角的涼亭走去。
那里有幾名千牛衛,正各立一處,肅然守衛著。
豐慶帝自顧賞著花兒,便與一名千牛衛擦身而過。那千牛衛執勤之時縱然不敢亂動,也卻不過尊卑禮數之防,惶然向后退了一步。
豐慶帝對他視若無物,自顧走著,不一會便在涼亭中靜坐下來,閉目養神。
剛才那位千牛衛則重新站到原來的位置,繼續目不轉睛地望著前方。
可是,誰也不知道,此時這名千牛衛的腳底,已然多了一樣東西——那是方才從皇帝的袍角底下落出來的,一只錦囊……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到豐慶帝再度睜開雙眼時,李安已經回到園中,走進這涼亭里,陪侍在了他的身邊。
此時的拱門下,早已空無一人,那胡生不知何時便離開了。
豐慶帝并不問他是甚么事,只是按著膝蓋吃力地站起身來,說道:“朕乏了,回宮罷。”
李安連忙扶著,父子二人便一前一后,緩緩走出了國花園……
等到兩人的身影穿過拱門,消失不見,國花園中那數十名千牛衛,還依舊筆挺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守著花叢,迎著微風,好似一尊尊雕塑。
……
……
李嗣原深深地陷在軟榻的三層褥子當中,他雖然在睡著,但是依然能夠感覺到腦袋里那轟隆隆的回響,以及后腦殼一陣陣抽搐般的生疼。
這種痛苦讓他根本無法真正潛入到深層的睡眠當中。
他知道,這是數日不眠不休,和長久疲勞的后遺癥。
忽然,他的腦袋好像被人重重地敲擊了一下,那種熟悉而又恐怖的感覺,讓他猛然睜開了雙眼,驚醒了過來。
他在睜眼的一瞬間,眼前的大殿天花、井字形的橫梁,竟在他眼前忽遠忽近、左右旋轉起來。
李嗣原強忍著胸口的劇痛,深吸了一口氣,只覺眼前一陣昏黑,再睜開來時,先前那般天旋地轉的景象已經恢復了正常。
他的腦袋還在嗡嗡作響,神思也混混沌沌,恍惚間,他又想起了少年的那些時光…
…
他已經記不得那是哪一年了,總之是四十二三年前,或者更早,他被自己的父親,也就是當時的南充郡王送到了建鄴城,拜南唐大儒顧惜今為師,留在建鄴求學。
當時與他同窗的,還有顧綜、張氏昆仲,以及吳郡陸氏的幾位子弟、謝家莊的長公子。
那位大儒顧惜今,就是顧綜的父親。
他還記得,當年的謝家,還不是江南四大氏族之一,彼時的江南,除了李氏這個皇室巨宗之外,就只有“三望”:吳郡張氏、吳郡顧氏、吳郡陸氏。
至于陳郡謝氏,因為是“外來戶”,祖上根基在北邊的陳州,過來江南的這一支,也只是個旁支而已,雖然陳州老家那邊實際上已經沒有多少人留下了。
當時李嗣原為避嫌疑,就借住在不是特別顯赫的謝家。
雖然在同窗之中,謝家算是最不起眼的一門,不過已經有風聲傳了出來,大家都說謝家的門楣轉眼就要拔高三丈,說不定就要與“三望”比肩!
因為謝家出了一位“準皇后”。
這位準皇后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謝皇后……
而且這位謝氏的嬌女,在十六歲考《女經》奪魁之后,便被英宗的父親欽定為太子妃,不過老皇帝在隨后的不久,便駕崩了。
因此她與未來皇帝的婚事,便整整耽擱了三年,等到三年后再度提及此事,她的丈夫已經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
因為先皇的駕崩,英宗為了守孝,迎娶皇后的典禮被推到了三年之后。無所事事的謝姑娘,便辭別父母,回到陳州游訪探親去了。
所以李嗣原借宿在謝家之初,并沒有見過這位建鄴城里的名人謝姑娘。
等到一年多以后,謝姑娘從北邊省親歸來,他才終于見到這位聞名已久的少女。
可是當時突然出現在李嗣原還有所有謝家人面前的,已經不僅僅是謝姑娘一人——還有她懷抱著的那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那個孩子,就是李安。
他還記得,那一夜,對于整個謝家莊來說,都是一個真正的不眠之夜。
甚至還有很多人,都沒能從這樣的打擊中清醒過來!
怎么會這樣呢?
她只是回陳州去省趟親,居然就帶回了一個孩子?
她還要求家里人承認這個孩子是她的骨肉,而且準許她回到北邊去同那個野男人成婚?
——哦,不!
那個男人或許不應該算是一個野男人,因為那個叫李靚的家伙,是北周的陳州王。
可是那又有甚么用,北周姓武,又不姓李!況且眼前在建鄴城中,就有個真正的皇帝,還在等著迎娶他的皇后!
于是在第二個夜晚,幾乎所有人都極其默契地一致要求,將謝姑娘關起來,在嫁給英宗皇帝之前,不準再踏出房門半步!
至于她的嬰兒,自然不能留在這個世上!
于是李嗣原在那一天,能夠有幸與謝皇后第一次交談,并且得到了她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請求:帶走她的孩子。
因為那里只有他不是謝家的人,也就唯獨他才有可能幫助這對無助的母子。
他爽快地答應了,然后抱著
孩子遠走高飛……
其實當時他自己也就是個孩子,那時,他才十一歲。
一年以后,謝姑娘如所有人的“愿”嫁給了英宗,成為了南唐的皇后。
又過了幾年,外邊都傳英宗不能生育,想要過繼幾名皇子,承歡膝下。他就被一紙詔書,從山南東道的某個縣城,被人帶回了建鄴。
那時的小李安,已經從一個嬰兒長成了扎著兩角辮的孩童,被他安置在了建鄴城內的一座舊宅子里,請了兩個嬤嬤照管,自己也經常從宮里出來陪伴玩耍。
謝皇后時時到他的宮里來探望,便朝他打聽這孩子的一切故事。
謝皇后與他名義上是母子,實際上相差只有區區五歲,因此外邊就開始閑傳,說他與謝皇后有些不清不楚的關系……
后來他在宮外有了梧栗園,便將小李安接了過來一起居住。
再往后,英宗皇帝與謝皇后的身子都不怎么好,終于在李安十一歲那年,謝皇后病故。
隨后不久,英宗的身子每況愈下,他便在梧栗園中代行監國之職,忙時接見眾官、發號施令,閑時與同僚在園中暢游,飲酒作詩,實在快意。
那時的小李安,便總是跟在他的身邊,像個小書童,將這一切都瞧在了眼里。
后來英宗突然立了李輜當太子,梧栗園也一夜間冷清下來。
他按照謝皇后臨終前的囑托,再度離開建鄴,將李安送回了陳州,送到他的父親手里。
就是在那一次北游,他從陳州繼續往西,看到了一座真正的大城,一座雄偉繁華得讓他目瞪口呆的城市——神都。
后面的事情仿佛是上天安排的一般,他見到了盧梁,拜其為師,拿到了一枚黑黝黝的神機牌。
時光匆匆,一過便又是五年,原本他是打算永遠留在北方,留在這座讓他深深崇慕的城市,留在老師的身邊學習的……可是五年后的某一年,他大周戶部曹主事的四十歲壽宴上,瞧見了第二個改變了他一生的女子。
那位女子,也正是他此生的摯愛。
如果這女子的父親、大周戶部的曹主事大名不叫曹梓,也沒有立志當宰相;如果當時壽宴同席的當中,沒有一個叫李毅的人;如果這個李毅不是名門望族趙郡李氏的長門長子,并且恰好能夠幫助曹主事驟然躍升名門望族之流的話……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他在經歷了一場轟轟烈烈、又極其悲壯的愛情之后,黯然離開神都,只身回到南國,回到那梧栗園中。
在那一段時間里,他收了個小徒弟,叫做姜炎。
后來英宗駕崩,李輜繼位,他為了躲避災禍又從梧栗園出走,開始以暢游山水為名的避難。
再不知過了幾年,他聽說小李安的父親,竟然被人從陳州請到神都,去做了太子。
他在驚訝之余,也為小李安感到高興。
然后他收養了一個天資十分優秀的義子,改名叫做李鈺。
父子二人便一個傾囊相授,一個刻苦學習,沒幾年便青出于藍。
李嗣原本以為,會就這樣了此殘生,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小李安的求助信……
那是豐慶二年的夏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