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晨傳來王師出現在附近的消息開始,滁州城內的百姓權貴們,就都在翹首以盼著結果。
待到鎮北軍主力出城之后,大家更像是長頸鹿一般,擰著脖子想要盡早一點看到到底是打著哪支旗號的兵馬會回來。
可能,對于普通百姓來說,他們的生活,不會受到多大的影響,因為燕人和傳聞中喜好殺戮吃人肉的野蠻人不一樣。
燕人還會發糧食,發了好多好多糧食。
百姓的觀念,其實很淳樸,你對我好,我就對你感覺好,無論是這是綏靖政策還是表面功夫。
只是,對于滁州城內的權貴官員而言,影響就大得多了,一個鬧不好,就是身家性命被搭了上去。
終于,在全城人的脖子還沒折斷之前,
一支兵馬,
回來了。
當看見那一個個騎著戰馬的騎士行入城中時,
一股萎靡的情緒,
開始在滁州城內緩緩地擴散出去,
伴隨著鎮北軍騎士陣陣馬蹄聲,
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在被死死地踩入谷底。
瞎子站在街邊,身后,站著他剛從溫家領出來的月馨。
月馨依舊攙扶著瞎子的手臂,她是真的把瞎子當一個瞎子。
當鎮北軍騎士從他們面前經過時,
瞎子明顯感覺到自己身邊的女子開始微微發顫,
再聰慧的女人,在面對這群剛剛從戰場上下來的虎賁時,畏懼,那是自然而然的。
尤其這還是敵國的軍隊。
鎮北軍騎士的甲胄上,還殘留著沒有擦去的血漬,近乎每個人的馬鞍旁,都掛著首級。
首級,是軍功的象征,是一種從野蠻時代一直傳承下來的“陋習”,但卻還在一直被沿用著。
因為戰爭,本就不是什么斯文事。
血腥味,開始逐漸彌漫出去,磅礴恐怖的壓力,再一次實打實地按壓在了整個滁州城的上空。
那一個個威武的騎士,
那一顆顆猙獰的首級,
以及那一面面屬于乾軍的戰旗,
無一不在訴說著這場戰事的結果。
王師,
乾軍,
敗了!
滁州城內的乾人是不曉得這支乾軍僅僅是路過那么簡單,
他們想當然地認為那支王師是朝廷是官家派來光復滁州的。
王師來了,王師的腦袋被掛在馬鞍上來了,王師的旗幟被拖拽在地上像是清街的大掃帚。
哪怕再不懂兵事的小民,也能清晰地瞧出來,乾軍敗了,而且敗得很慘。
燕軍像是出城逛了一圈,打了場獵,滿載而歸。
馬蹄聲,繼續敲擊著青磚街面,宛若一記記重錘,砸在城內所有人的心頭。
一種信仰,一種情感,一種很樸素且與生俱來的東西,正在一剪子又一剪子地撕扯開去。
瞎子伸手,拍了拍女子的手,道;
“別怕。”
女子輕咬嘴唇,道:
“不怕。”
女子是怕的,但她的害怕,沒那么的復雜,因為嚴格意義上來說,她已經算是半個燕人了。
而這時,
鄭凡騎馬經過,他留意到了瞎子,瞎子顯然也早就注意到了自家主上。
梁程也看見了瞎子,再看著攙著瞎子手臂的女子。
二人,停了下來,策馬來到了街角瞎子面前。
“磕頭,喊主人。”
女子很聽話,就在街面上對著鄭凡跪了下來。
她很聰明,因為梁程站在鄭凡身后,所以她第一眼就瞧出誰才是自家夫君口中的主人。
“主人。”
月馨的聲音很清脆。
鄭凡滿臉問號?
“怎么回事?”鄭凡問道。
“托主上的福,屬下剛剛娶了媳婦。”
“額………”
老子出去打個仗,你就把老婆娶回家了?
雖然腦子里還有很多很多個不解,但人家小娘子已經對你行禮磕頭了,鄭凡這個主上自然不可能什么都不表示。
鄭凡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彎腰遞向了跪在自己馬側的女子,
“見面禮,別嫌棄。”
月馨抬起頭,接過了玉佩,身為大戶之家,自是見多識廣,在看見這枚玉佩之后,她的臉上也露出了一抹詫異之色。
“怎么,你認得這塊玉?”
鄭凡話語里帶著考究的意思。
其實,他自己根本就不認識。
“回主人的話,這是東海青翠,相傳在東海海島上才會偶然得之,稀少且珍貴,這般大的東海青翠,我……我……”
月馨本想說太貴重了不可要,但猶豫了一下,還是道:
“多謝主人賞賜。”
“給你,你就收著。”
祖東成貼身玉佩,怎么可能是凡品?
他祖家軍,在東海,簡直就是個翻版東海王。
不是每個軍閥都混得跟鎮北侯那般,平時連肉都不舍得吃。
當然了,這玩意兒,再值錢,鄭凡送出去都不會心疼,這點格局,鄭守備還是有的。
“主上,勝了?”瞎子問了句廢話。
梁程開口道:
“大勝,斬首兩萬余,主上更是生擒了對方主將,祖家的嫡長子。”
“主上威武。”
“好了好了,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回去了。”
鄭凡策轉碼頭和瞎子打了個聲招呼就離開了。
燕軍的再次入城,似乎打掉了這座大城的所有精氣神。
一如原本的叛逆少年,一下子進入到了暮年。
知命了,也認命了。
溫府,
在聽到下人的匯報后,
廳堂內的溫家眾人臉上都露出了慶幸和如釋重負之色。
而剛剛送走賢孫婿的溫蘇桐則緩緩地拿起放在一邊的官帽,
一時間,
廳堂內的溫家眾人都不敢說話了,
這一刻,
他們似乎終于明白這個老人,
到底蘊藏著怎樣犀利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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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蘇桐站起身,推開了想上來攙扶自己的管家,自己走到了廳堂外。
繼續往外走,
過了院子,過了天井,一直,走到了溫府門口。
門口兩側的下人打開了大門,
溫蘇桐走出了大門。
大門臺階下,
密密麻麻地站著手持兵刃的甲士,
為首的,
正是昨日親自率降兵屠滅了不少高門大戶的新任滁州城守將——劉四成。
“末將,參見節度使大人!”
劉四成親自跪伏了下來,
其身后,
數千乾軍降卒一起跪伏了下來。
“該看的,也看了,該等的,也等了。”
溫蘇桐將官帽戴在了自己頭上,
繼續道:
“燕人的刀,很快,但不夠準。
燕人已經砍了一遍了,我們來砍第二遍。”
劉四成和其麾下降卒齊聲高呼:
“遵命!”
……
祖東成被丟在了帳篷內,薛三負責看守。
其余人,則都圍坐在一起,中間,是一個火堆,上面放著一口鐵鍋,鍋里放了火鍋調料,里面正煮著大雜燴。
四娘坐在鄭凡身后,幫鄭凡松著肩膀。
月馨則很懂事地開始忙活鐵鍋里煮的東西,時不時地拿起大勺子攪拌幾下,可以看出來,她不是很適應這種辣味,不時地側過頭咳嗽。
“煮好了。”月馨說道。
“盛出來。”瞎子說道。
“好的,夫君。”
月馨拿起碗,一人盛了一碗,遞送到了每個人手上。
四娘開口道:
“弟妹,飯在那兒蒸著。”
“好。”
月馨沒有絲毫被使喚的不愉,起身又去盛飯。
每人一碗火鍋冒菜一大碗米飯,吃得很是痛快。
月馨不能吃辣,只能盡量多扒點飯,吃飯時,她也在打量著四周。
聰明的地方在于,她不是在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而是大大方方地觀察每一個人。
也因此,感受到她目光的每個人,再看了一眼坐在其旁邊的瞎子后,也都對月馨要么點頭要么笑笑。
在月馨看來,
那個身著甲胄的男人,很英武,其身上,還殘留著沒有擦去的血跡,應該是剛剛從戰場廝殺中下來。
只不過這個人顯得很是冰冷,是那種坐在他附近就能感受到寒意的感覺。
在這個男人身邊,還坐著一個男人,這個男人,給人一種乾國文士瀟灑風流的感覺,只不過他不喜歡吃飯,飯菜很少動,像是很口渴一樣,不停地拿著水囊在喝水。
他應該和自己一樣,很怕辣吧。
那個鐵打的漢子,吃飯好快,他不是用碗吃飯的,而是在其他人盛了飯之后,剩下的一桶飯,就被他端在了面前,他直接用盛飯用的大勺子往嘴里塞飯。
那個小矮個子從看守點出來,拿起飯菜,然后掃了自己一眼,最后剮了自己丈夫一眼,恨恨地離開。
這個侏儒,和自家丈夫,有矛盾啊。
最后,月馨將目光放在了鄭凡和四娘身上。
這是主人,
主人身邊的這位姐姐,是主母?
月馨仔細觀察著鄭凡,
這個男子,
長得平平無奇……
看他氣質,也是平平無奇……
吃飯的動作,同樣是平平無奇……
這么一個平平無奇的人,居然能夠讓自己的夫君認其為主人?
吃完了飯,
鄭凡開口道:
“收拾收拾。”
這里的收拾收拾,當然不是指的收拾碗筷,而是明日大軍要啟程了。
鄭凡走到了祖東成所在的帳篷里,
薛三剛剛放下碗筷,擦了擦嘴,道:
“主上,他醒了,在裝睡呢。”
祖東成依舊閉著眼。
鄭凡道:“尿醒他。”
祖東成睜開了眼。
鄭凡在祖東成身邊蹲了下來,伸手拍了拍人家還算白皙的臉蛋:
“你說你一個武將,臉蛋長這么好作甚?”
祖東成側過臉,看著鄭凡,不說話。
“他啞巴了,用尿治治他。”
“…………”祖東成。
“好嘞。”薛三準備解開褲帶。
“何必羞辱?”祖東成開口道。
“那你這個階下囚,在這兒擺什么臭架子?”
“你叫什么?”祖東成問道。
“啪!”
鄭凡一巴掌抽在了祖東成臉上。
祖東成愣住了。
“注意好你的身份,說實話,別以為你是什么祖家軍的少將主就能擺什么臭譜,你的叁萬大軍,不也變成了滿山逃跑的山羊?”
“那你留著我做什么,為何不殺了?”
“無聊,想侮辱侮辱你。”
“我姓祖,名東成。”
“對嘛,早點這樣就好了,我呢,叫鄭凡,大燕銀浪郡翠柳堡守備。”
“是你?”
“看來我還挺有名。”
“確實很有名,沒想到,我居然也會落到你手里。”
“這是你的榮幸。”
“你準備拿我做什么?”
“還沒想好,不過有一個初步想法,你能不能勸你父親反正,歸降我大燕?”
祖東成像是看一個白癡一樣看著鄭凡。
“好吧,我這話問得有些白癡了。”
鄭凡甩了甩手,
他其實沒想好要將祖東成怎么辦,之所以飯后來看看,一是為了消食,二是想來看看今天自己逮回豬圈的豬崽。
李富勝也是沒打算拿祖東成做什么花活兒,倒不是李富勝目中無人,身為一名宿將,其實很清楚,你拿捏住了人家一個兒子想要去做什么事情,未免過于天真了。
“不如咱們換一種思路,你說說,你能給我帶來點什么,咱們來做做交易?”
“交易?”
“也就是買賣,談嘛。”
祖東成臉上露出了一抹嘲諷的笑容。
“砰!”
薛三一拳打下去,祖東成的右臉腫了起來。
“主上,我錯了,我沖動了。”
“不,你做得很好。”
祖東成吐了一口血唾沫,道:
“燕狗,我祖家兒郎,沒有膝蓋軟的。”
“行行行,知道了,知道了,那我來和你聊聊吧,你知道我們接下來要干什么么?”
祖東成不說話。
“你得配合一下我說話,說不得你能從我這里聽到一些我大燕軍事機密,萬一你能逃出去,還能去報信呢,是不?”
“你們接下來,要做什么?”
“南下。”鄭凡直接給出了答案。
“南下?”祖東成有些驚愕道:“南下!”
“不信?”
“就你們這些人,南下,怎么………”
“哦,你錯了,這次南下,有二十五萬鐵騎。”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之前也沒想到,但事實就是這樣,眼下,在滁郡地界上,二十五萬鐵騎已經鋪陳了開去,我們來的時候,壓根沒管你們的三邊防線,直接穿過去了。”
“你們怎么敢!”
“沒什么不敢的,我們的陛下敢這么玩兒,但你們陛下敢這么玩兒么?你說說,你爹敢北伐而不南下么?”
祖東成沉默了。
鄭凡臉上流露出了反派笑容:
“想想看,當你們的趙官家一早起來,忽然發現上京城外,多了二十多萬鐵騎,
意不意外,驚不驚?”
“上京城,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攻下的。”
上京,是乾人的驕傲。
毫不夸張的話,上京,不僅僅是整個東方世界,甚至是東西方加起來,這個世界,最為璀璨閃亮的明珠,是這個世界最為精美也是最為繁榮的一座城。
“滁州城,也很堅固,我們不也打下來了么?”鄭凡反問道。
“不一樣的,我想,滁州城之所以能被你們這么快打下來,是因為它完全沒有防備,而今,上京城肯定會有防備的。
到那時,官家一道旨意下去,號召天下大軍勤王,輕輕松松就能聚集數十萬大軍。”
“上京城,能攻就攻下來,至于所謂的勤王大軍,到底是個什么貨色,你我心里都清楚,在我大燕鐵騎面前,那幫人再多,也沒什么意義。”
鄭凡掏出了一個鐵盒,從里面掏出了一根煙。
薛三很是貼心地打起了火折子,幫鄭凡點煙。
鄭凡吸了一口,
緩緩地吐出一個煙圈,
道:
“說實話,我們沒想著能攻下上京城。”
“那你們想………”
祖東成忽然瞪大了眼睛,顯然,這位自小在軍伍之中長大的少將主,想到了燕人的計劃!
“嘿嘿,想到了,是不是?”
祖東成咬著牙。
他的腦海中,仿佛浮現出了自己父親、老鐘和小鐘相公、楊太尉,等人帶著三邊數十萬大軍南下馳援。
然后,
二十多萬燕人騎兵忽然殺出,
一切的一切,
似乎都是自己先前經歷一幕的翻版。
漫山遍野的逃兵,
瘋狂追殺的燕人騎兵,
鮮血染紅的大地,
被付之一炬地乾國三邊精銳……
“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祖東成看著鄭凡。
“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
鄭凡又伸手拍了拍祖東成的臉蛋。
起身,
走出了帳篷。
恰好看見四娘從瞎子住的帳篷里出來,緊跟著四娘出來的,還有一個男性小兵。
這一幕,好似四娘剛剛在帳篷里和這個小兵發生了什么事。
不過,鄭凡沒有誤會什么。
你誤會什么也不會去誤會四娘紅杏出墻,這點人設保證,還是有的。
所以,有了這個先入為主的人設代入之后,四娘身后的那個小兵到底是誰,也就一清二楚了。
恰好,瞎子手里抱著一箱子卷宗走了過來,這些卷宗都是從滁州城里搜過來的,值得反復研究的東西。
鄭凡手里夾著煙,指了指瞎子,
問四娘:
“這么快就易容了,你讓瞎子晚上怎么辦?”
四娘聳了聳肩,道:
“主上,這不怪我,是瞎子讓我幫她先易容了的。”
月馨想要被帶著一起走,就得易容成男兵,包括四娘,行軍的時候,也會易容,軍隊里帶女人,確實不合適。
四娘隨即捂嘴笑道:
“主上,關了燈不都一個樣。”
鄭凡聞言,道:
“對瞎子來說,關不關燈也都一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