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內(nèi)的宣旨太監(jiān)來了,一時間,全德樓上下都被驚動了。
就是當年,全德樓還是六皇子的產(chǎn)業(yè)時,來過鎮(zhèn)北侯,也來過靖南侯,卻唯獨沒有來過陛下的圣旨。
很多人都已經(jīng)在猜測了,
莫非是陛下也饞這全德樓的鴨子故而派出宮內(nèi)的公公特意過來買一只回去嘗嘗?
哎喲,這可了不得,這全德樓的鴨子豈不是要成貢品了都!
當然,若是此時全德樓還是六皇子掌握,肯定不會浪費這次機會,必然會派人“含沙射影”“欲蓋名彰”地傳播出去。
一只鴨子,對于燕京里的權(quán)貴而言,真不值錢,光賣鴨子,也賺不得什么利潤,真正賺錢的,是附加在這只鴨子身上的東西。
說白了,就是那“面兒”!
例如自己那姓鄭的兄弟,鼓搗出的香水這類的,才是真正地吸金利器。
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是當年,其實也沒幾個人知曉這全德樓到底是誰家的產(chǎn)業(yè)。
宮廷侍衛(wèi)開路,宣旨公公蹬蹬蹬上了樓,站在樓梯口,帶著“兒話音”以及討好的意味小聲呼喚道:
“殿下?殿下?”
這會兒,旁邊包廂里可沒人敢瞎答應什么,說不得這一聲“哎”,自個兒腦袋今天就得搬家嘍。
下面的動靜其實早就引起了上面的反應,幾個包廂里的人也都打開了門向外頭張望。
何初也是這般,他本就坐在門后面,這時也打開門,向外好奇地看著。
然后縮回頭,
用手半遮著嘴,
對燕捕頭和自己妹妹小聲道:
“這宮里的公公臉上可是擦了好多的粉哩。”
宦官是喜歡化妝的,因為先天殘缺,所以不少宦官那活兒就算是“放水”時也放不利索,會有殘留,滴漏,
這身上,難免會有一些騷氣;
但又不能熏著主子,只能用香料來壓,既然香料也用上了,那涂脂抹粉的,也就順帶一起了。
燕京城最大的一家脂粉鋪子,就有一坐堂老師傅,人家,就是年紀大了從宮里放出來被轉(zhuǎn)聘的。
嗯,那家脂粉鋪子叫“柳花巷”,曾經(jīng),也是六皇子的產(chǎn)業(yè)之一。
何家小娘子聞言,捂嘴偷笑,她和她哥哥都是初次進京,也是第一次見到太監(jiān),自是覺得稀奇。
燕捕頭聞言,則放聲大笑起來。
“哎喲!”
何初嚇了一跳,這妹夫笑得這般大聲,豈不是在作死嘛!
那可是宮內(nèi)的公公喲,惹惱了人家豈能有自己好果子吃?
“哎喲!”
就在這時,另一聲哎喲自何初背后響起。
何初嚇得整個人都立直了起來,像是被人拿刀戳中了脊梁骨。
這聲音,不就是那個公公么!
何家小娘子也被嚇了一跳,有些茫然地看著門口。
燕捕頭倒是依舊坐得自然。
“哎喲,六殿下,您可真讓老奴好找啊。
奴才給六殿下請安,六殿下福康!”
公公很是恭敬地屈身下跪,給燕捕頭行禮。
“………”何初。
大舅哥腦子還沒轉(zhuǎn)過來,
嘛玩意兒?
何家小娘子也捂住了嘴,一臉不敢置信。
“嘖,巧了么不是,老秦啊,我這正愁這頓飯錢怎么辦呢,這不,初次領(lǐng)著自己剛過門兒的媳婦兒回來。
總不能太磕磣了不是,就想著帶她來這兒吃個鴨子,老秦啊,你瞅瞅我現(xiàn)在這身衣服,也就曉得我這半年到底在干嘛了,我那點兒俸祿可怎么付得起這里的賬啊。
正好,你來了。
來,媳婦兒,
喊人,
喊秦叔叔。”
何家小娘子雖然現(xiàn)在心緒不定,鬧不清楚狀況,但還是本能地跟著自己夫君的話走,他叫自己喊人,自己馬上就開口道:
“秦叔叔好。”
“哎喲,哎喲,哎喲!”
秦公公馬上連叫三聲,重重地在地上朝著何家小娘子磕了個頭,然后馬上道:
“這可怎么使得,這可怎么使得!”
殿下的女人,豈不就是王妃?
王妃喊自己這個閹貨叔叔,自己怎么擔待得起哦!
“這賬………”
燕捕頭拖了個長音。
“殿下,瞧您說的,您拿老奴打牙祭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老奴省的,這賬,記在老奴頭上。”
“您講究,那,見面禮呢?”
說著,燕捕頭又指了指自己的嬌妻。
這一聲“叔叔”,豈是白喊的?
秦公公笑吟吟地伸手進袖子,摸了摸,本能地想取些銀兩,但下意識地又覺得這不夠禮數(shù),隨即從自己腰間解下一塊小玉佩,雙手遞送到何家小娘子跟前:
“貴人,老奴一點兒心意,還請貴人笑納。”
何家小娘子見燕捕頭對她點點頭,也就聽話地將這玉佩接了過來,順帶開口道:
“多謝秦叔叔。”
“哎喲哎喲哎喲!”
秦公公又嚇得磕了個頭。
起身時,
下意識地擦了擦眼角的淚痕。
錢,這些做到可以當宣旨太監(jiān)位置的大宦們其實不缺,他們也不缺徒子徒孫,他們?nèi)钡氖鞘裁矗亲鹬兀?
宮內(nèi)公公們常常私底下評論幾位皇子,大皇子,豪氣;
二皇子,也就是太子爺,貴氣;
三皇子,文氣;
四皇子,硬氣;
五皇子,和氣;
七皇子,淘氣;
至于六皇子,往往是這般評價:
“他啊,嘁!”
上位者,當給予人之所需,當順人之所志,方可收其心,為我所用。
這話,還是當初父皇抱著自己放在膝蓋上時對年幼時的自己說的。
所以,
一位潛藏在乾國的密諜司外圍探子,才會很巧合地忽然自某位乾國大臣府邸里探聽到了消息,發(fā)來了那一封秘奏。
所以,
小七才會忽然想起要放自己半年前送給他的那只風箏,才會“一不小心”,落了次水。
都是小人物小角色,平時根本不起眼,
關(guān)鍵時刻,
卻能起到真正的效果。
……
秦公公站起身,嚴肅道:
“圣上口諭!”
燕捕頭馬上起身離座,跪了下來:
“吾皇萬歲萬歲萬歲!”
何家小娘子馬上也跟著跪了下來,腦子里卻還是嗡嗡的。
大舅哥何初直接癱倒在了地上,得,雖說不是跪,但也算是五體投地了,也挑不出毛病。
秦公公先對著皇宮方向拱了拱手,道:
“圣躬安。”
隨即,
秦公公看著燕捕頭,繼續(xù)道:
“圣上口諭:混賬東西滾進宮來見朕!”
“兒臣接旨!”
姬成玦從地上站了起來,且隨意地拍了拍自己膝蓋上的塵土。
隨后,又伸手攙扶著自家娘子站起。
至于大舅哥,還在五體投地中,無法自拔。
“殿下,入宮的馬車已經(jīng)備好了。”
姬成玦伸手指了指自己身邊的何家小娘子。
“陛下的意思是,都得去。”
既然是見親家的人,自然得跟著去。
姬成玦滿意地笑了笑,秦公公則小聲道:
“殿下,您受苦了,瞧著都瘦了不少。”
“可不是,現(xiàn)在,孤回來了。”
孤回來了,
也不想再走了。
……
馬車內(nèi),
坐著三個人,何初也不用趕車了,一起坐在里頭。
姬成玦坐在正座,何思思坐在一側(cè),何初坐在對面。
一路上,姬成玦都沒說話,何思思和何初兄妹,也是不敢說話。
何思思時不時地看看自家夫君,
大舅哥則是看都不敢看。
倒不是姬成玦擺架子,故意不說話,玩深沉,而是一會兒就要再見到自家老子了,得好好地在心里盤算盤算。
三晉之地大捷,恰巧是自己老子現(xiàn)在心情正放松的時候;
南面的乾國正厲兵秣馬,志向不小,對于剛剛又打了一場大仗自身消耗巨大的燕國而言,已經(jīng)要成為真正的威脅,這也足以讓自家老子心煩。
高手過招,講究的,其實就是心理。
被自家老子教了十年,又被自家老子虐了十年,
在別人眼里無比威嚴的燕皇,
其實在姬成玦眼里,已經(jīng)沒多少秘密了。
自家老子確實稱得上一代雄主,但他的目光,一直太高太高。
所以,自己才能有機會在他眼皮底下,稍微使點兒手段,做點兒事情。
嘿,
總不能被白虐十年不是?
但真當要站在自家老子面前時,當自家老子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自己再想去隱藏什么,再想去欺瞞什么,再想去使點兒小聰明什么,再想玩兒點什么花樣……
可以,
當然可以,
就是有點費命。
馬車來到了宮門口,秦公公出示了腰牌,很快被放行進入。
待得馬車入了內(nèi)宮正門后,姬成玦抖了抖手腕,下了車。
前面,站著的是魏公公。
“殿下,您先入內(nèi),何家人,先候著,奴才自會安置好。”
姬成玦點點頭,道:
“您費心了。”
“殿下客氣了,老奴不敢當。”
姬成玦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娘子,對她微笑點點頭,這會兒,已經(jīng)顧不得去安慰她那有些泛白的小臉了。
她丈夫,得去做自己的事,要是做得不好,大家都得玩完。
等看著自己妹夫進了內(nèi)門后,
何初才如夢初醒地環(huán)顧四周,
看著這深宮內(nèi)墻,雕梁畫棟,
何初下意識地自言自語道:
“爹啊,您說還想讓親家看看咱家的家底哩,您就是一天賣一百頭豬,也跟人家完全沒法兒比啊。”
再看看四周林立的侍衛(wèi),
“爹啊,您還特意讓我把殺豬刀帶在身上,想著嚇唬嚇唬人家,看人家敢不敢對阿妹不好,你兒子也想把刀拔出來比劃比劃,但你兒子真的是做不到啊。”
最后,
何初將目光落在了自家阿妹身上。
到了這個地步,要是還不能猜出那“燕捕頭”的身份,那何初當真是腦子有問題了。
這事情的發(fā)展,簡直比戲文里還像戲文。
但眼前的這一切,又都做不得假。
也不是貪戀什么富貴,
更不是想要沾什么光,
只是單純地站在自己哥哥的角度,
自家妹子那一晚用釵子抵著自己的脖子強硬地要去送肉,
自己和阿爹還想阻攔咧,
要真阻攔下來了,
豈不是耽擱了自家妹子的大機緣?
“爹啊,這哪里是自家菜地的白菜莫名其妙地被豬拱走了,分明是自家的白菜主動挑了一只金豬婿啊。”
“二位,這邊請。”
魏忠河很是客氣地做了個請的姿勢。
何思思點了點頭,對魏忠河微微一福。
何初則有些渾渾噩噩地,本能地伸手進了袖口,然后掏出了一塊碎銀子,這是他爹在進京前教他的。
就像是在開豬肉攤時,看見那些捕快或者老爺家的人來買肉,總得意思意思一樣的道理。
魏忠河自是瞧見了,也就等著。
誰成想何初因為手太抖,一時間,一些銅錢和碎銀子居然直接散落在了地上。
“啊!”
何初嚇得大叫了一聲。
魏忠河見狀,忙道:
“謝何大爺賞,還愣著干什么,撿著。”
說著,魏忠河自己先彎腰撿起了一小塊碎銀子。
一時間,魏忠河身后的那些宦官們馬上過來撿錢,不住地喊著謝賞。
何初這個殺豬的漢子只能拱手抱拳回應。
“何爺,走著,奴才請您喝茶,再進點兒點心。”
“多謝大人,哦不,多謝公公。”
“何爺客氣了不是,奴才再教您一點兒稍后見陛下的禮數(shù)………”
“噗通!”
一聽到要見陛下,
何初當即嚇得跪倒在了地上。
親爹咧,
你兒子我要見陛下咧!
……
和外面的紛紛擾擾人情世故不同,里面,則是一片安靜。
姬成玦穿過小徑,走到御書房門口時,稍微駐足了一下。
顯然,這里被特意摒開了其他人,里頭,居然連個小太監(jiān)都見不到。
然而,正當姬成玦邁開步子走進去準備迎接專屬于他和他老子的擂臺時,卻看見一位身著紫紅色龍袍的熟悉面孔坐在下首。
這是太子。
而自家老爹,正坐在上位。
二人都在批閱著奏章。
見到這一幕,姬成玦心里倒是沒什么波瀾,只是覺得有些好笑,這一幕,看起來倒真像是天家父子。
至于為什么好笑,
呵呵,
總不能覺得想哭吧?
當姬成玦進來時,太子先抬起頭,面露驚喜之色,站起身,主動離座走了過來:
“六弟,你病好了啊,可擔心死哥哥我了。”
姬成玦馬上后退一步,先對著上首的自家老子磕頭道:
“兒臣參見父皇。”
隨即,
又轉(zhuǎn)身對太子行禮:
“參見太子殿下!”
“快快起來,快快起來,你我兄弟,骨肉親情,豈能這般生分?”
太子來攙扶自己,姬成玦也就從善如流,在其攙扶下起身。
其實,姬成玦心里不是很喜歡演這種戲碼,因為他覺得有些浪費時間。
自己這位二哥,在南安縣城也安插了人在盯著自己,哪有什么你病好了的驚喜?
兄友弟恭,裝來裝去,有個什么意思?
說得像是咱們老子很有人情味兒喜歡看自家兄弟幾個親親我我一樣。
燕皇抬起頭,看向姬成玦,沒說話。
姬成玦就面對燕皇站著,半低著頭。
目光,盯著腳下的地磚,御書房,自己又進了御書房了。
姬成玦心里也清楚,
說白了,
自己為什么能得到召見站在這里?
何家媳婦兒,只是一個由頭,張公公那邊,無非是做了布置,給出了一個借口。
畢竟他清楚,自家父皇生性涼薄,但卻又有一顆極為高傲的心。
但真正能讓自己得到召見的原因,
無他,
錢糧耳!
一場計劃之外的對野人之戰(zhàn),徹底將看似龐大的大燕給打空了,將士疲敝,國庫空虛。
三晉之地這爛攤子,現(xiàn)如今只能被吸血,而不能從其身上拿到什么真正的回報。
大燕看似蒸蒸日上的國勢,其實已經(jīng)有外強中干之態(tài)了。
自家老子的目標是什么,伐乾!
一定要將這個真正的對手給剪除。
這是自家老子的夙愿,
他想將幾代人的事兒,在他手上給一次性做好,給后代,給燕國,留下一個穩(wěn)妥的江山。
但缺錢缺糧,
這仗,就不可能再打下去。
所以,
這才想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且自己的生意自打上交給戶部后,其收入,是連年遞減,相信這件事自家老子也知道。
在南安縣城當了半年的捕頭,姬成玦也算是了解到第一手民情了,大燕現(xiàn)在還沒什么問題,但戰(zhàn)爭對國力的透支,其實已經(jīng)出現(xiàn)征兆了。
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馬踏門閥之后所形成的空窗期。
朝廷固然一波吃肥,有錢糧有底氣接連打了好幾場大戰(zhàn),但任何事物存在都總有其道理。
門閥固然極大制約了中央集權(quán),但是其對地方經(jīng)濟、文化、社會方面的開發(fā)和運營作用,其實真的比官府要做得好得多。
一個是自家的地盤,一個是公家的地盤,哪個更上心,不言而喻。
且大面積地征發(fā)勞役,也使得很多地方民力疲敝。
可能,在自家老子看來,他現(xiàn)在是愁著沒錢糧去繼續(xù)自己的開疆拓土大業(yè),但在姬成玦看來,再不采取手段去控制和遏制,哪怕不再打仗,燕國的國力也會因此開始倒退。
這,才是自家老子召見自己的根本原因!
小七還小,還可愛,所以自家老子會逗弄逗弄他;
但自家其他這哥幾個,都長大了,可能在自家老子眼里,不好玩了。
父子情深,
見鬼去吧,
自己三哥現(xiàn)在還在湖心亭里寫詩呢!
沒有鋪墊,沒有敘述,
燕皇的態(tài)度,
比太子直接了太多太多。
其實,這才是姬成玦習慣的風格,有事兒說事兒,誰有空和你玩兒什么表面功夫?
當然,也是因為自家這二哥還做不到自家老子那般“無所顧忌”,當了太子后,反而一言一行更受約束了。
“靖南侯的折子里,有一件事,提到請封原盛樂將軍鄭凡為雪海關(guān)總兵,成玦,你怎么看?”
瞧著,
不愧是自家老子,
明明是談親家事兒的,
結(jié)果一開口就是國事。
這也足以可見,什么兒子親情,在自家老子心里,永遠排在后面。
太子見說起了正事,也就回到自己位置上正襟危坐起來。
雪海關(guān)總兵?
還真是這樣。
姬成玦心里倒是沒覺得有什么意外的,因為這個,他早就猜到了。
只能說,自家那位姓鄭的兄弟,在拍馬屁方面,真的是有絕活。
當初和自己剛認識時,幾天時間,就能將自己說動去資助他起家;
等把自己榨干了,
人馬上又抱上了靖南侯的大腿,
中途有一段時間還和鎮(zhèn)北侯眉來眼去過。
這種做人的本事,當真是讓人無話可說。
回到這件事情上,大軍打了勝仗,這一塊新蛋糕,朝廷會分一部分,同時也會留一部分給主帥用來封賞自己的手下,這本就是自古以來的陳例。
但主帥應該清楚,哪些是自己可以開口的,哪些是不能自己開口的,哪些,是需要暗示的,哪些,則是犯忌諱的。
晉地三關(guān),南門關(guān),鎮(zhèn)南關(guān)和雪海關(guān),雪海關(guān)無疑最為重要,因為雪海關(guān)一鉗制雪原,二呼應鎮(zhèn)南關(guān)。
此等重要之地,當然應該由朝廷委派大將去獨當一面。
靖南侯直接指名道姓,讓鄭凡去擔任雪海關(guān)總兵,相當于是將這種默契給捅破了。
當然了,靖南侯也不存在什么跋扈不跋扈的問題,畢竟宣旨太監(jiān)都在侯府門口撞死倆了。
“回稟父皇,兒臣覺得,鄭凡,可擔此大任!”
姬成玦回應得擲地有聲。
一邊的太子,目光里有些許光彩流轉(zhuǎn),因為鄭凡和自己這六弟有著很大的干系,這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兒。
身為皇子,軍權(quán),其實對于他們而言,更像是燙手的山芋,你很餓,你很想吃,但容易燙壞自己。
燕皇看著自己的這個第六子,
略作沉吟,
開口道:
“鄭凡的本事,朕是知道的。”
顯然,燕皇并不否認鄭凡有鎮(zhèn)守雪海關(guān)的能力,同時,他也確實有這個資格,因為這一仗,他當屬第一功。
數(shù)百年來,燕人從和荒漠蠻族的戰(zhàn)爭中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之談,就是想擊敗蠻族,容易,但想徹底讓其傷筋動骨,很難。
若是沒有鄭凡孤軍堅守雪海關(guān),就算驅(qū)逐出去了野人,其實對于野人而言,根本就沒什么損失,雪原,也談不上什么太平可言。
只是,這般的一問一答,未免顯得過于單調(diào)乏味了一些。
但偏偏這一問一答,又包涵了所有。
你不知道我和鄭凡的關(guān)系?你知道。
但我就是這般直接回答:合適。
我不知道當靖南侯直接提出要任命鄭凡為雪海關(guān)總兵時,朝廷就算再不舒服,也得捏著鼻子認下,我知道;
但你還是要問我一遍。
我能怎么看?
我該怎么看?
靖南侯用這一場大功下來,就提一個明確要求,您能不滿足?朝廷敢不滿足?
至于說封王,
人稀罕么?
人兒子都“沒”了,
你就算封個王爵,世襲罔替,人稀罕么?
當初,田家人是稀罕的,
但現(xiàn)在人田家沒人了。
燕皇緩緩地嘆了口氣,再度審視著這個站在自己下方的兒子。
姬成玦依舊保持著回答完畢的姿勢。
天家父子,真要說什么情分,過了。
可能別的天家有,但自己這一家,沒有。
且燕皇看這個兒子,仿佛是在看一個年輕時的自己,偏偏自己這個兒子,似乎也知道他自己像年輕時的老子;
所以,雙方也就都懶得矯情了。
太子張口語言,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這種氛圍之下,他的身份過于敏感。
做得過了,容易假惺惺;
做得少了,又容易背上不恤兄弟之名。
終于,
還是姬成玦先開口,打破了這短暫的沉默。
總之一句話,
千萬不能晾著你老子,
普通人家,兒子可以跟爹置氣,那沒問題,但自家老爹,可不能這么玩兒。
姬成玦跪了下來,
開口道:
“父皇,兒臣希望重新收回當初的生意。”
燕皇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隨即,
這笑意又稍縱即逝。
燕皇知道,
他,
猜出來了。
如果自己換做他的位置,應該也能猜出來。
燕皇很不喜歡這個感覺,其實,原本他是喜歡的,是真的喜歡,沒有哪個父親不喜歡自己的兒子像自己,除非,你這個當?shù)奶×恕?
燕皇自然不可能是個失敗的人,他是一代雄主。
但父子倆,
宛若互相肚子里蛔蟲的感覺,
父子倆要是關(guān)系好時,那還好說;
那叫父子連心。
現(xiàn)在父子陌路,就顯得有些膈應人了。
按照既定流程,
燕皇應該問“舍不得了?”
然后下面那個崽,
再說些理由,再賣個乖;
自己再訓斥幾句,再敲打敲打;
然后那個崽再認個錯,再挨個打;
之后自己就可以給他加碼,不僅僅是歸還生意,還能將戶部的一部分差事交給他去做。
他是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善于經(jīng)營之道的,閔妃母族閔家,本就是曾經(jīng)的大燕巨賈。
眼下,局面是真的讓他很頭疼,也迫切需要一個懂得經(jīng)營之道的人,來幫其將這個疲憊的帝國調(diào)理一下。
他需要錢糧,他需要國力,
他還想在有生之年,
滅乾!
他不敢將乾國這個對手,留給自己的后代,留給自己的繼任者。
也不敢想象,若是給了乾國更多的時間,乾國厲兵秣馬之下,將會發(fā)展到何種程度。
到時候,
到底是大燕南下,還是乾國再度北伐,就真的難說了。
最重要的是,那位乾國的皇帝,比自己年輕,且擅長養(yǎng)生之道。
這是我姬潤豪的對手,
得在我駕崩之前,
為大燕,
擊垮他!
但燕皇偏偏又不想去演戲,去走這個流程。
可以說,父子倆在這方面,真的太像太像了。
反正此時御書房里,又沒外人,演戲、走流程,給誰看?
哦,唯一算得上外人的,只能是太子了。
此時坐在下首也穿著龍袍的太子,并不知道,自己居然已經(jīng)成了“外人”一個了。
當然,
接下來的一句話,
讓太子忽然之間真的體會到了一種局外人的感覺。
先前父皇問一句,六弟答一句;然后沉默。
現(xiàn)在六弟問一句,父皇……
父皇直接回了四個字:
“觀風戶部。”
姬成玦馬上叩首道:
“兒臣定不負父皇厚望。”
一問一答,
再一問一答,
成了。
太子本能地覺得有些荒謬,
第一個一問一答,雪海關(guān)總兵定下了;
第二個一問一答,自己這個六弟,似乎忽然之間就又上位了。
年長的皇子們,可是都記得當初六弟還小的時候,父皇對其有多喜愛。
但偏偏這個時候,太子真感覺自己跟個局外人一樣,完全插不上話。
沒必要自己打圓場,也沒必要自己緩和氣氛,更沒有爭論需要自己去調(diào)和,自己總不能干咳兩聲,示意父皇聽一聽自己的意見吧?
觀風戶部,其意思就是讓皇子去戶部學習,也是培養(yǎng)皇子的一種手段。
這職權(quán),可大可小,彈性很大。
過了一會兒,
跪在地上的姬成玦又開口補充道:
“三年之內(nèi),兒臣必然讓我大燕錢糧充足!”
燕皇呼吸一滯。
跪在地上的姬成玦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你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也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但我就是故意告訴你我知道你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很不舒服吧,
我故意的!
燕皇目光微微一瞇,
他本能地想要再按照習慣壓制一下自己這個兒子,這符合他一貫的手段。
當初,鄭凡每進一階,自己就會削一層自己這兒子的皮,以做敲打。
但經(jīng)過自己這么多年的敲打,
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兒子身上,似乎已經(jīng)不剩下什么可以扒拉的了。
何家人?
這時,姬成玦站起身,對著燕皇又對著太子,道:
“父皇,兒臣孟浪,與民間女子私定終身,還望父皇成全!”
說著,
姬成玦又跪了下去。
燕皇呼吸又為之一滯,他又猜到自己想做什么了!
講真,
這種自己和自己過招的感覺,
真的太讓人不舒服了,
有種左手打右手的感覺。
以前,自己這兒子明顯還想著藏拙,故意裝瘋賣傻,自己也知道他在裝瘋賣傻,但今天,他不裝了。
呵,
這是覺得朕現(xiàn)在必須得用你,所以有恃無恐了么?
太子此時笑著道:“六弟,真的么,是何家的女子?”
姬成玦略帶靦腆的回答道:
“皇兄英明,是何家的。”
太子愣了一下,問道:“到底是何家?”
“皇兄,就是何家啊。”
“何家?”
“何家。”
太子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是一個姓。
“皇兄,何家是南安縣城的屠戶。”
“屠戶?”
太子的表情有些精彩。
自己的未婚妻,是鎮(zhèn)北侯府郡主;
自己大哥,要娶的是蠻王之女。
自己這個弟弟,要娶屠戶之女?
一時間,太子又有些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看向父皇。
燕皇沒急著回答,只是沉著臉。
姬成玦又道:
“父皇,何家我那丈人,在兒臣離開南安縣城回京前,對兒臣說,他說他何家別的沒有,但逢年過節(jié),臘肉熏肉,絕對一件不落,他老何家有一口肉吃,就絕不會差您碗里的一點油星!”
“…………”燕皇。
這確實是老何頭自己拍胸脯說的,且說這話時,那當真是自信滿滿!
當然,他那時并不知道自己這親家,到底是哪位,但他清楚,豬肉,確實是這個世界上,頂好的東西了!
當然,這話的意思,此時用過來,就是說,你敢再動何家人試試!
我讓你碗里,沒油星你信不信!
這是婉轉(zhuǎn)地在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你要我?guī)湍戕k事,可以,你以前再怎么削我,可以,但這一次,您甭想再跟以前那樣,削我一頓后我再繼續(xù)給您賠著笑臉,夸您削得好!
姬成玦是真的受刺激了,
受那鄭凡的刺激了,
他韜光養(yǎng)晦不下去了,
也不想再下去了。
因為他很清楚地發(fā)現(xiàn),要是自己再不做點什么事,再不重新彰顯一下自己那皇子的招牌………
說句不好聽的,朋友,就是“一串錢”,
當雙方地位差距越拉越大后,
自己這個六皇子,
在他鄭凡眼里,
又能算得了什么?
自己要是餓了,他能送自己玉米面;
但哪天如果自己要死了,他大可能隔岸觀火。
以自己對鄭凡的了解,他相信鄭凡絕對是能做得出那種事情的人。
那家伙,可是用敵人尸骸堆積自己軍功的狠角色,怎么可能會有不切實際的婦人之仁。
且隨著他慢慢崛起,他手底下的人也越來越多,很多事情,已經(jīng)不是他自己可以完全掌控的了,他就算想幫自己,繼續(xù)念著以前的情分,他手下人,可能會因為看不起自己這個落魄皇子,而無動于衷。
都是有脾氣的,都不算老,我姬成玦憑什么混得不如他?
燕皇開口道:
“三年?”
這買賣,燕皇愿意做。
姬成玦馬上道:
“一年見成效,兩年初成,三年大定!”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父皇,君前無戲言。”
姬成玦立下了軍令狀。
燕皇微微頷首,這個買賣,他還算滿意,一年看成效。
比起三年做好準備可伐乾,其余的一切,他其實都可以做出退步。
就是眼前這個兒子………
燕皇揮了揮手,
道:
“你下去吧。”
“兒臣還有事起奏。”
說完,
姬成玦從懷中掏出了一張紅紙,做呈送狀。
太子起身,將這張紅紙接過,發(fā)現(xiàn)上面是一份嫁妝單子,里面的那兩只豬后腿,字體故意寫得很大。
太子將這禮單送到了燕皇面前,
燕皇接過來看了一下,
看著這張禮單時,他仿佛能夠看見那個老屠戶在寫這個時,得是多么的豪氣沖云霄;
不,
他可能不是自己寫的,看這字跡工整,應該請先生專門寫的,且特意在兩只豬后腿幾個字上,故意寫大一輪。
這是,
在向朕顯擺他老何家的…………豪闊?
“呵呵呵。”
燕皇伸手撫摸著自己的額頭,笑了。
太子驚詫莫名。
今天的他,看著這一大一小,真的覺得,自己是多余的,仿佛自己根本融入不進去。
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卻又無從發(fā)作,更不能表現(xiàn)出來。
燕皇的目光里,微微露出了些許柔和。
他想到了當年自己納閔妃時,閔家那位老泰山給自己送入宮的禮單,拖長下去,林林總總,展現(xiàn)出自己的富可敵國,像是在故意向自己示威一般。
他閔家,不是百年門閥,卻絕對是大燕第一巨賈!
那天的自己,捏著這份禮單,心里,沒有絲毫地激動和喜悅,有的,只有憤怒。
相較而言,
這份禮單,
看得讓人舒服多了。
且前后字跡深淺有區(qū)別,應該是后來又特意讓人加上了東西。
這位南安縣城的屠戶父親,
一直在想著在嫁妝上多給一點,盡量多給一點,盡自己所能。
燕皇揮揮手,
示意太子讓開一點。
太子有些受傷地讓開了身位,
讓燕皇得以繼續(xù)看見跪伏在地上的姬成玦。
“成玦。”
“兒臣在。”
“你,不后悔?”
姬成玦叩首,
雙手攤在地上,
誠聲道:
“愿我日后姬家直系子孫,必配民家女!”
燕皇沒做其他的反應,甚至沒讓姬成玦起身,而是看了看太子。
“父皇?”
“照著這份禮單,雙倍,下聘。”
太子是兄長,姬無疆人還沒回來,自然得由他來操持,這本就是禮數(shù)。
“是,父皇。”
在太子轉(zhuǎn)身時,
燕皇又開口道:
“慢著。”
“是,父皇。”
“豬后腿,送八只。”
“…………”太子。
朕,要在你最引以為傲的“豬”身上,壓過你!
“是,父皇。”
太子重新落座,也是覺得有些荒唐,向來不茍言笑的父皇,居然要和一個縣城里的屠戶,去置氣,去比拼……財力。
燕皇還是沒讓姬成玦起來,
轉(zhuǎn)而又吩咐道:
“擬旨。”
“是。”
太子攤開圣旨,開始準備書寫。
圣旨寫好后,還得交李九郎那邊加批,意思是朝臣那里也通過,最后再到魏忠河那里用璽,才能具備真正的效應。
當然,當皇帝強勢時,這一切,只是走一個流程罷了。
“著原盛樂將軍鄭凡,任雪海關(guān)總兵。”
太子開始書寫,
其實,
這個他一點都不吃驚,
因為自看見靖南侯折子后,他就清楚,這一條,是必然要通過的。
但下一句,
卻讓太子的手,
微微抖了一下:
“冊雪海關(guān)總兵鄭凡———平野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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