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頭看見那還冒著滾滾熱氣的茶,獵九有些猶豫。以他在訓練場中的地位,他是沒有資格去坐在場主的對面的,更不要說是勞動場主親自倒茶給他。
猶豫再三,獵九還是壓住了自己心裡已經藏了好幾十年的問題,只記住了自己的身份,所以他並沒有上前去。
“坐吧。”嘆了口氣,夜天星也不知道自己是該滿意還是該難過,看著獵九又說了一聲。
見夜天星完全沒有一點兒往日訓練場場主的威嚴,對他反常的和氣的不得了。獵九一邊想著心裡的那個問題,一邊也不敢再違背夜天星重複了兩遍的話,大步走向夜天星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
他的坐姿端正,甚至還習慣性的保持著警惕,但是,他在夜天星的示意下握住了茶杯的手,手指卻有些沒辦法安靜下來。不時無意識的輕輕用指腹點著杯子的指頭,將他心裡的急切和疑惑表現了出來。
但不論如何,獵九還是時時刻刻的記著,他是夜天星手下從來不爲人知的一支隊伍之中的佼佼者。夜天星曾經親自培訓過包括他在內的六十人整整三年,他們能有如今的實力,能有如今與他們的實力相匹配的雖然危險,但卻也優渥的物質生活,有他們自己刻苦拼命的原因,但卻也絕對有夜天星的栽培在內。
既是承了情,那就必須要報答,不管他是什麼身份,都得要報答。
這麼一想之後,獵九迅速的平靜了下去。想到歐洲他的臥底生涯,再次理了一遍他回華夏之前所做的準備,確定沒有任何漏洞之後,獵九主動問夜天星道。
“不知場主這次叫屬下回來,有何吩咐?”
“我沒什麼事情,這一次讓你回來,也沒什麼要吩咐你的。你轉回來的資料已經夠多夠詳細了,以後不需要再待在那裡了。從現在開始到明年三月,算是我放給你一整年的假期。除此之外,雖然我沒什麼事情,但是我想,你應該有事要跟我說。”
剛剛纔平靜下來的獵九被夜天星的這一席話又給說的急切難耐了起來,他緊緊的抿著嘴脣,面具背後糾結著許多緊張情緒的黑眸,愈發的黝黑了起來。
“怎麼?這幾十年過去,你心裡當真沒有一點問題,留著來問我嗎?”獵九久久的不說話,夜天星耐心的等了半分多鐘,實在是看不過他緊張的快把茶杯捏碎了的模樣,主動又問道。
獵九看一眼沒有任何不耐煩的夜天星,再垂下眼瞼不知道想一圈什麼,然後再看一眼夜天星,然後再低眉斂目……就這樣將近十來次之後,他才終於是開口叫了一聲“場主”。
獵九或許本來是想要說什麼的,但他那能讓人耳朵懷孕的好聽嗓音,這會兒卻極少見的有些啞澀,只叫了夜天星一聲之後,他就再也什麼都說不出來,繼續恢復到那種糾結緊張的狀態。
“嗯,想起來了?”夜天星無奈,迅速接了話再一次問,把獵九從那種讓她看了有些心痛難過的狀態裡給喚醒出來。
“場主,我……屬下的確是……有一個問題。”
“嗯,講。”
或許是夜天星的態度緩解了他的緊張,也或許是夜天星的態度給了他一個模模糊糊的答案,獵九再一次盯了夜天星三秒鐘,發覺她當真還是沒有任何的不耐煩的時候,終於鼓足勇氣,把這幾十年來一直盤桓在他心頭的一個問題,問了出去。
“屬下從好幾十年以前,就想問一下場主。我……屬下和唐叔……到底,是什麼關係?”
最後的七個字,獵九說的很是困難,但他還是一字一頓的說了出來,眼光緊緊的追隨著夜天星,生怕漏過她臉上的一小點兒表情。
夜天星卻並不打算刻意掩飾,她直接就接了獵九的話反問:“你覺得,你們之間是什麼關係?”
“嗯,屬下與唐叔是師徒,是朋友,是親人,也是隊友……”
獵九概括的很好也很全面,這話也說得很誠實,但卻被夜天星毫不留情地打斷了。
“你既然如此清楚,爲什麼還要問呢?”
夜天星幾乎有點兒像是在逗獵九了,看著她,獵九一時間沉默。他一沉默,夜天星又無奈了,開口又道。
“想問什麼,就大膽地問出來,我記得你從不是個膽小的人。不要因爲身份,而讓自己改變,那會讓很多人失望。”
夜天星的聲音漸漸冷肅起來,有點兒變成讓獵九所熟悉的幾十年以前她以種種魔鬼手段培訓他們的時候的模樣,下意識地將脊背挺得更直一些,有些緊張的獵九,並沒有漏過夜天星話裡的用詞。
她剛剛說,不要因爲“身份”。
他的身份,除了獵九,除了他在歐洲老牌家族之中當臥底的時候編排出來的種種名號之外,難道還有別的嗎?
難道一切當真是他所想象的那樣?難道他真的是……
獵九感覺自己更加的緊張了,但是夜天星改變的語氣,卻讓他不知不覺就變成執行任務的時候那種正常的自己。
“場主說的是,屬下的確是說廢話了。獵九本來想要問的是,屬下與唐叔,是否……是否有血緣關係?”
“爲什麼會有這樣的疑惑?”
終於逼的他把真正想要問的問題問出來,夜天星倒是慢條斯理了起來。
“屬下本來是沒有想過的,但是……屬下常年面戴面具,旁人可能不知道屬下長什麼樣子,但屬下自己是知道的。從很久以前,甚至是第一次見到唐叔的時候,屬下就覺得自己的五官與唐叔……有很多的相同之處。”
“可那個時候,獵九並不曾多想什麼。屬下第一次見到唐叔的時候年紀還小,五官也還沒有定形,所以便只當是巧合了。可是當年紀越來越大,屬下卻發現,自己的五官長得越來越像唐叔。”
“當然,我二人的長相,並非是一模一樣。可屬下後來機緣巧合之下,見到了唐叔妻子的照片,也知道了他們夫妻二人曾有一個夭折的男孩。屬下能夠在自己的面孔上,找到與他們二人極爲相像的地方。而且屬下對唐叔……”
“不怕場主笑話,從來都不靠自己的感覺行事的獵九,有時候也會相信天性。屬下從不會輕信任何人,哪怕相處數十餘年,屬下心裡總也是有三分警惕在。否則的話,不可能每一次出事的時候都活下來。但是,屬下在面對唐叔的時候,卻不知道爲什麼,總是提不起警戒。甚至有的時候,屬下會覺得,去警惕他,是一件不應該的事情。”
“屬下自小在慶安天星收養院長大,不知父母,不明家屬何處……或許聽起來有些癡心妄想,但是,屬下這些年來,真的不止一次地想過,屬下與唐叔,是否真的……是父子。”
見夜天星不問清楚不罷休,獵九理了一下思緒,索性把他這些年來所疑慮的事情,全部都說了出來。
聽到獵九說“每一次出事的時候”,夜天星的眼神很明顯的迅速瀰漫了陰翳。獵九長到現在,半路是出過兩回問題的。有那麼一次,情況簡直險惡至極。要不是她正好當時就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要不是她生命空間、腐蝕骨棒、救命良藥齊備的話,這小子三十多年前就死了!
一邊問,夜天星一邊盯著獵九臉上的黑色面具看,想著他當時一身傷口,奄奄一息的場面,雖然這事情早都已經過去很久,可她還是心有餘悸,每每想起來,便要往外冒冷汗。
要是這小子那個時候死了,她怎麼跟唐隱交代?就算是在唐隱看來,他的兒子早就死了,但是她不一樣。她早早的就把這小子換了一下,還沒有告訴任何人,用這樣的手法來保證他不被隱世家族之人盯上,以此來保證他的安全。
她一意孤行的這麼做了,沒有經過任何人的同意,也沒有跟任何人去商量一下,那就表示所有的後果都要她一個人承擔著。要是這小子那時候死了,她會負疚一輩子。
她從來都不在乎誰誰誰死了,哪怕是她在乎的人逝去,只要和她沒關係,她會悲傷難過,但那不會成爲心結。她最怕的事情就是自己在乎的人因爲自己死掉,蝕雨模擬的幻境之中,她身邊的親友接二連三的死去的事實,最終是打跨了她。而到她以爲可以更正修改的現實之中,相同的事實再一次發生。
末世不過剛剛降臨半年,寒旗就爲了她去死。不管他還有多少多少的原因,所有人看見的事實,她看見的事實,就是他爲了她去死。有寒旗的先例在前,若是之後再加上一個子夜,那她……
“既然你不止一次地想過,爲什麼不去查一查?一個血緣鑑定,快的話,也就幾天的功夫,你就能解開自己的所有疑惑,爲什麼不去做?”
夜天星的聲音有一點發飄,她像是在想著別的事情,神情與她的眼光一樣,低沉灰暗。
默默看著她,直到夜天星反應過來她現在在幹什麼,再次把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的時候,獵九……或許現在稱作唐子夜更加恰當……他纔給出了一個很乾脆的答案。
“不敢。”
“單純只是不敢?”夜天星明顯不相信。
“真的只是不敢,屬下怕破壞了場主的計劃。”
“我什麼計劃?”
“或許屬下現在在場主的人手之中算是優秀的,可是六七歲那時候,屬下不過只是一個還會被別人算計的普通孩子罷了。被所謂的朋友給算計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法提高實力,場主在天星收養院選人的時候,其實屬下是完全不合格的。收屬下的時候,場主是偷偷地破了例的。集體培訓的那三年,場主對屬下也總是格外嚴格些,惹的一羣人全同情我……”
夜天星帶著暖意和考量的眼光,讓唐子夜這些年來一直懸在心裡的一些什麼東西,安安穩穩的沉了下去,他自己都沒察覺到自己鬆了口氣。放輕鬆之後,他甚至還開起了玩笑。
“集體培訓之後,屬下的最終成績只能算得上是居中,根本沒有到達頂尖。但場主卻把屬下編到了當時成績最好的幾個人當中,又帶在身邊親自教導,照舊還是讓別人同情我……”
“到12歲,場主直接就將屬下送去歐洲,跟著唐叔一起。去那種老牌家族之中做臥底,屬下當時實力雖然夠,但心性和閱歷到底還是沒漲起來,其實還是不合格的。場主如若真的爲了自己的大哥考慮,絕對不會把屬下派出去,當時比屬下好的還有很多。將近二十多個人,他們誰都比屬下厲害,比屬下更能幫到唐叔。”
“但儘管如此,最後的結果還是屬下跟著唐叔去了歐洲。會出現這樣的結果,要麼就是場主對自己的大哥不懷好意,要麼,就是場主希望讓我們湊到一起去。”
“場主表現的對屬下很是注意,所以唐叔才注意到的屬下,一直到最後,相處日久,唐叔漸漸將我看成可培養的後輩,大到處世經驗,修煉方法,小到成長階段,生活細節,他全部都交給我,領著我學會。”
“這一切,最開始都是因爲場主。”
“屬下實在是不明白自己爲何會得到場主如此厚待,同樣也找不出來除了場主之外的,能夠做出在當初所有隱世家族之人一雙雙眼睛盯著的時候,還在自己大哥的孩子身上動了手腳,讓他表面上死去,然後在一個安全的角落裡成長起來的這種事情的人。”
“您讓屬下在所有人眼前死去,甚至隱瞞的密不透風到連唐叔都不知道的地步,自然是有您的用意。這麼多年,場主的所作所爲,讓屬下實在是生不出一點點您是想要害我的念頭。所以,既然您不想屬下的身份被除了您之外的任何一個人發現,那屬下便配合您。反正,除了一個名之外,屬下與唐叔,生活中早已經算得上是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