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大病了一場。
下人們都說是那天淋了雨,又沒及時換衣服,接下來幾天飲食不調,才病成這樣。當然也有說是叫皇上給打成這樣的,但后一種傳言,不太廣泛。
這場病來得猛,頭幾天只是發熱,高燒不退,嘴唇蛻皮,整個人的意識都混沌了,身體好像變成黏黏沉沉的一團,被病痛之槌給砸得扁扁的,再放到爐火里去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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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在這高熱的渾噩中,有個聲音卻無比清明,一直在胤禛的耳畔回響:“……你休想再見到她。”
康熙的這句話,牢牢扎在胤禛的心上,刺得他血肉模糊。
胤禛這場病來得很沉,一倒下就是大半個月,期間又有過反復,王府里的人都嚇壞了,女眷們哭哭啼啼,男人們愁眉不展,胤禛自己倒是從不說什么,最痛苦的時候也沒有呻吟過一聲。就好像他已經不在乎這具肉體,他好像已經厭倦了這凡塵,不想再呆在這兒了。
胤禛病成這樣子,九阿哥他們都很著急,晚間趁著沒人瞧見,偷偷摸摸過來看他。
十阿哥和胤禛說,別太著急,至少這幾個月里,康熙是絕對不敢動茱莉亞的,只要把肚子里的孩子保住,她就有一個擋箭牌。
胤禛只沉默不語。
“四哥,”十阿哥又試探著,小聲說,“那孩子……有可能是俞謹的。”
“那又怎么樣?”
“四哥?!”
“就算是俞謹的,同樣也是茱莉亞的。”胤禛說,“只要是茱莉亞的孩子,我就認。”
十阿哥聽得又難過,又不知怎么安慰他。
卻聽胤禛垂下頭,啞聲說:“不能得到她,能得到她的孩子,也可以。”
看他這樣,十阿哥難過得直抹淚,他心里知道。外人看著,以為只是這一件事的打擊,豈不知這是一連串的打擊。這一年來,胤禛和茱莉亞分分合合。每次都是快要能在一起了,就突然被強力給分開了,而且一次比一次令人絕望。
九阿哥也過來探望胤禛的病情,他和胤禛說,八阿哥雖然嘴上沒說什么。其實心里很懊悔,當初不該沒給茱莉亞解釋清楚萬壽節的意思。
“錯不在他身上,簍子不是他捅的。”胤禛啞著嗓子說,“我想過了,茱莉亞只要到了皇阿瑪跟前就沒有活路。她早晚得露餡。”
九阿哥沉默不語,他知道胤禛如今沒有把全部的怒火發到八阿哥身上,正是因為最終八阿哥放了手,當面承認那孩子是胤禛的。
“是咱們防備的不周到。”九阿哥終于說。
胤禛卻搖搖頭說:“事情的起因,在那七千兩銀子上。”
九阿哥聽得有些心驚,他試探著問:“四哥。老十四已經知道錯了,這兩天上門給八哥負荊請罪,八哥都沒見他……”
“晚了。”胤禛干巴巴地說,“真可惜,不能早圈禁他十年!”
胤禛話語里那切齒的恨意,讓九阿哥都不禁打了個哆嗦!
他沒想到,十四阿哥竟然是這樣毀掉了自己的后半生。
大病初愈,胤禛瘦得不成人形,他進宮去見康熙,向父親謝罪。懺悔自己那天口不擇言,胡言亂語,他說自己罪該萬死,懇請皇阿瑪責罰。
胤禛跪在下面。那么大個人,衣服垮在肩膀上,身子單薄得像張紙,一雙眼睛也凹陷下去,原本清炯的黑眼睛全沒光彩,蒙上一層病氣。炎炎的,色澤卻更加深黑,像綢緞上燒破的兩只大洞。
康熙這段時日,一想起那天他們兄弟幾個的發狂表現,就氣得心口疼,但是此刻,看見胤禛跪在底下,如同病鬼,眼睛里毫無神采,往昔那股子剛硬的勁兒全都沒了,一副喪魂落魄的衰模樣,又讓他不忍看下去。
到最后,他哼了一聲:“你放心,韋氏的身子沒什么大礙,太醫一直看著她呢。”
從宮里回到王府,胤禛一直坐在書房,就好像言語行動都給凍住了一樣。天氣漸漸炎熱,大家都有點兒受不了,只有他,悶在屋里不出來。
看他這樣,九阿哥他們都很難過,他們試圖想做點什么,但一來惹怒了康熙,目前他們的狀態還是“待罪在家”,二來,茱莉亞如今被關押在宮里,完全不知消息。
后來十阿哥說,這不對啊,茱莉亞的預產期差不多是在年底,可是康熙五十年的年底,胤禛并沒有增添任何子嗣,那這孩子到底去了哪里?
九阿哥很不安,他覺得未來,很可能會冒出一大串應對不及的戲劇化事件,可是對此,胤禛似乎全無感覺。
八阿哥他們都以為他泄氣了,其實,胤禛沒有。
他還不想放棄,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倒讓他想明白了好些事情。他現在,可算是深切體會到八阿哥說的那句話了:戲是假的,刀是真的。胤禛發現,他確實不能直接去抗衡父親康熙的力量,他拼不過的。
但這并不等于,他不能在私底下動些手腳。
某個深夜,胤禛獨自在書房,他焦慮地翻著手上的佛經,他在等待一個人。
差不多二更天,高無庸才悄悄領了個小廝打扮的少年,從外面進來。他低聲道:“王爺,十七阿哥過來了。”
胤禛趕緊起身,將那少年領進屋來。
少年身上是普通小廝打扮,還戴著帽子,但帽子摘下來,卻是胤禮。
“白天收到四哥的信兒,那時候人多,出不來。”胤禮笑道,“只能拖延到這個時辰。”
胤禛讓他坐,又道:“本來我該過去找你,但我一旦隨意走動,形跡必定會落在別人眼睛里……”
胤禮倒是成熟老練,他擺手道:“四哥不要介意這些個,我本就是個沒人注意的窮阿哥,去各處走走,也不會有人放在心上,我出門比四哥要便利——四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胤禛欲言又止,他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兩步。然后停住,這才低聲道:“老十七,我想請你去宮里,幫我見一個人。”
胤禮看著他。遲疑道:“四哥是說……那位韋姑娘?”
胤禛他們幾個阿哥在澹寧居大鬧一事,康熙沒讓任何人知道,就連原本該寸步不離的張廷玉馬齊他們,也沒留在身邊,讓他們暫避。事后也只字不提,不讓任何人記下來。所以雖然鬧了這一通,其實并無多少人知道。
胤禮卻是從他母妃那兒聽說的,因為茱莉亞就被安置在宮內,嬪妃們不可能完全不察覺。
胤禛點點頭:“我已經打聽過了,她被關著的那地方,離你母妃住的院子并不遠,你剛剛出宮沒半年,如今回宮探母的次數多,大家不會覺得奇怪。老十七,你進宮自由,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把一封書信交給韋姑娘。”
他原本以為胤禮會遲疑,會因為擔憂自身安危而推托,但胤禛卻沒料到,胤禮一口答應下來!
“四哥放心,此事我一定辦到,有時候額娘會留我到很晚,時間上寬裕得很。”
胤禛頓時放下心來。
他忽然想。其實知曉未來也不是完全沒好處,譬如當下這種狀況,他就非常清楚誰值得信任誰不值得信任,十七阿哥胤禮在雍正朝深得他重用。地位幾欲媲美胤祥,現在看來,他果然沒瞧錯人!
于是他取出書信來,交給胤禮,又囑咐道:“另外還有一件事,若是韋姑娘告訴你一些話。不管她說得有多么古怪,你只管一字不漏記下來,回來說給我聽——哪怕意思弄不懂,你把音給記下來,那也行!”
胤禮點點頭:“四哥放心,我一定辦到!”
送走了胤禮,胤禛這才松了口氣。十七阿哥少年老成,而且腦子十分聰明,人又伶俐,記憶力強大到過目不忘,簡直是男版黃蓉。
這事兒要是交給一個愚鈍的人,恐怕還辦不好。
若是交給胤禮,就不用發愁了。
從雍王府出來,胤禮匆匆回到自己的阿哥府,雖然答應了胤禛,但他畢竟是個少年,還從來沒擔過這么大的事兒,所以翻來覆去,精神緊張,一夜都沒睡好。
可巧,次日就是例行入宮探母的日子,胤禮一早換了衣裳,進了宮,先去給母妃陳氏請安,又和母親絮叨了一些閑話。
然后,胤禮仿佛不經意般,閑閑提到,聽說附近有座宮苑里,住了個神秘的女人。
陳氏一聽兒子這么說,也一臉神秘道:“可不是!你皇阿瑪叫她住在這兒的,聽說這女人和你四哥有關,還和你八哥有關,和好些阿哥有關!”
“咦?那是怎么回事呢?”
“這個就不知道了。”陳氏搖搖頭,“但光看這架勢,不得了!皇上待她真不薄,吃穿用度都撿好的往里送,還有補品……”
胤禮心想,自己貿然闖過去,一旦被發現,不光自己完蛋,那位韋姑娘包括四哥,都得受牽連,這事兒絕不能莽撞。
他想了許久,覺得此事必須告訴母親。
于是胤禮悄悄把事情經過告訴了陳氏。陳氏一聽,驚出一身冷汗!
“你不要命了!”她責怪道,“若是走漏半點風聲,你這輩子就甭指望了!”
“所以我才來求額娘!”胤禮趕緊道,“額娘替兒子想想辦法,也幫幫四哥他們……”
陳氏沉下心來,仔細一想,兒子在宮外無依無靠,既無強大的母族支撐,父親康熙也不是太看重他,他往后的前程,還真的只能指靠年長的哥哥們。
若是能讓哥哥們看重,未來胤禮的人生也就有希望了:這種風險投資,有價值!
所以胤禛的要求,確實不能不答應。
她想來想去,只得嘆氣道:“好吧,我來想辦法。”
最后,母子倆商量出一個對策,讓胤禮換上屋里小太監的衣裳,跟著陳氏出了她住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