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蓮只向孽火生,
菩提煅鑄明鏡心。
縱使槿花朝暮放,
沉疴一夢醒難尋。
“四妹,”有人用冰涼的手拉過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劃著字,然后指著那字說道,“這兩個字讀木槿。”我睜開眼,微風中的少年正穿著一身家常藍布衣衫,坐在我身邊。
他見我醒了,便一手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劃著那兩個我再熟悉不過的字,他的微笑仿佛一灣清水在我心底潺潺流過。我贊嘆一番,然后伸了一個懶腰,心中暗想:美則美矣,可惜了,這哥們兒也太像我那當小學語文老師的大姨媽了,逮著我就要教我認字。我便懶洋洋地回道:“二哥,我認得。”
他停下了手,凝著天狼星一般的眼睛,對我微微笑著。
我忽然意識到這是個夢,便怔怔地看著他。他……是那個叫明煦日的二哥吧。我略有些惘然地想著,波光正流淌在他光潔俊美的臉上,我難受地出聲喚道:“二哥,你現在可好?”
他依然微笑著,如春風一般,溫潤而安寧。
“光潛,”小溪對岸有個漂亮的人影在晨曦中朦朧地浮現,正對著明煦日揮著手,依稀可辨是原非煙,她對著明煦日展開最甜美的笑容,“我們快走吧。”
他漸漸放開了我的手,切切道:“九郎就拜托你了。”
我笑著點頭,“二哥放心,重陽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其實比誰都懂怎么自保。”
他寬慰地點了點頭,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藍布衫上的塵土,看著我的眼神憂郁起來,“不要回頭。”
我一怔,他卻無奈而寵溺地摸了摸我的腦袋,微笑地說道:“縱使槿花朝暮放,沉疴一夢醒難尋。”
語閉,他頭也不回地向原非煙走去。
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踏入那條我常年浣衣的小溪,卻不想一腳就踏進了一片黑暗。
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靜謐,耳邊偶爾飄來詭異的嘆息,眼前依稀有幾絲閃著微光的嫣紅向我飄來,我抬手一抓,原來是一片木槿花瓣!花瓣越來越多,那些嘆息也越來越哀傷,越來越沉重,我的心也莫名地跟著悲傷起來。
我跟著花瓣飄來的方向摸索著,卻見不遠處,正聳立著一棵巨大的木槿樹。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木槿樹,幾人合抱都抱不攏,冠上枝葉繁盛,翠碧欲滴,泛著銀子的碎光,碧葉叢中花開三色,紅若胭脂,白如細雪,紫猶豐艷,瓣落如雨,香氣清雅,只覺美輪美奐,如煙如夢。
樹下正有一人一襲白衣,一手支頭,正背對著我休息。話說我很久沒有夢見紫浮了,正琢磨著該怎么樣看在段月容的面子上,同他打招呼,以及打一聲何種性質的招呼。不過話說回來,自從弓月城之變后,在夢里他把紫殤安在我心臟上之后,好像還真沒怎么再見過。
我正胡思亂想著,那白衣人影卻慢慢翻了個身,向我轉了過來。
我擺出笑容,正打算對他問好,可是笑容卻就此僵在那里。
我無數次夢見紫浮在木槿樹下一模一樣的休息姿勢,無數次聽他溫柔地對我笑著說:“你來啦。”
眼前這個人同紫浮一樣身形昂藏,穿著同紫浮同一款同一色的白衣,同一型的烏發長垂,可是這人不是紫浮。我的心莫名地疼了起來。
這個人的面容同紫陵宮中所見的天人神像的面容一模一樣,也就是同當今圣上、我的夫君原非白如出一轍,然而,他周身的神圣祥和的氣息更像那天人神像的氣質。
我定了定神,心想太祖皇帝以前不是說過嗎,原氏作為神族后裔,還有那么點可以拉人入夢的神力,難不成是我夫君想我了,所以召我入夢?我覺得有些荒唐,便悄悄地走過去。咦,他的腳邊還放著一副亮锃锃的盔甲,盔甲上壓著一把明晃晃的巨劍,全是那天人的光明甲和武器。
他的睡容略有不安,秀美的劍眉微微皺起。
非白這幾天天天批奏折到四更天,經常趴在桌上睡著了,也是這樣一副不安的睡容。
我心中暗暗嘆息,看到旁邊的一件披風,就拿起來替他蓋上了。
我注意到這件披風的一角繡著纏枝木槿花紋,瓣角凌厲,花艷如血。我暗忖,還從沒見過這么好看的木槿花樣呢,回頭我真給非白的常服一角也繡一朵吧,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繡得和這件一樣好。忽然,那人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對我瞪著一對血眼,充滿了憤怒和殺氣,如惡魔一般粗嘎,道:“你在作甚?”
我徹底駭醒了。眼前一個面部表情僵硬的刀疤臉漢子,他正在我耳邊吼道:“你在作甚?
“昨晚你干什么去了?怎么這一整天都沒有精神頭?”他對我吼道,“本宮好不容易抽身出來,你竟如此怠慢于我?”
我揉了揉耳朵和眼睛,爬將起來,耳邊傳來富君街上建筑工人的吆喝聲。
真是一個奇怪的夢境,我在做什么?對了,今天是司馬遽偷偷出暗宮來同我對賬的日子,我怎么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對面的冷臉子不客氣地沖我臉上甩來一塊白巾子。我悶悶地接過來,不解地看著他。
他沒好氣地指著我的嘴邊,“口水!”
我徹底地清醒過來,赧然地低頭,快速地擦了擦嘴唇。
正要還他白巾,并且向他誠懇道歉,他卻冷聲哼道:“難怪圣上如今一心向政,多日不寵幸皇后,皇后娘娘就拿這態度侍候皇上嗎?”
嘿,這臭小子,每次都能戳到我的痛點。一肚子道歉的話咽了下去,我對他瞇著眼睛,“難怪司馬家被困至今啊,宮主大人就用這態度來侍候暗宮主子爺嗎?”
他仰天哈哈大笑,“笑話,本宮才是暗宮之主,你算哪棵蔥?”
我挑著眉舉起右手,給他看我大拇指的和田玉扳指,“這可是原氏流傳近千年的暗宮信物啊,見此信物如見原氏家主。”
司馬遽額際青筋暴跳了一陣,耳紅脖子粗了一陣,最后也對我瞇著眼睛,“先帝定是臨終時腦子進水了,才把這么重要的信物給了你這樣的女人。”
“先帝的腦子有沒有進水,我也不太明白,不過你如果得罪你的金主子,我看你的腦子就進水了。”
“放肆。”他重重地拍在黃花梨桌面上。我給嚇了一大跳,剛做了噩夢本來心臟就有點難受,我一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也站了起來,學他的樣,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對他瞇眼粗聲喝道:“你才放肆。”
哦!手拍得好痛……我決定下次摔杯子。
正思忖著,只覺耳邊掌風劈來,一個滿面冰冷的如花少女玉蔥般的手指已經點向我的咽喉。我身邊另一個俊秀男子橫手劈開了那女子的手掌,空氣中的氣氛一下子凝重了起來。
在桌底下打瞌睡的小忠一下子溜出來,對著暗宮那一邊的人馬不高興地汪汪大叫。
司馬遽斜眼瞥著小忠,又看看眼前的齊放,不屑道:“好狗不擋道。”
嘿,你這人罵人也太損了。
“念伊坊的伙計越來越橫了,”齊放倒也不動氣,只擋在我面前,同那女子的眼刀來回殺了一陣,“既入了君氏,莫忘記了,凡入伙君氏集團須遵君氏法度,第一條便是不可對君氏族長無禮,還請暗宮的好漢們記住了。”
“雀兒放肆。”司馬遽喝退那冰山美少女,冰冷的眼刀向我殺來,“司馬氏何時入了君氏了?”
我拉了拉齊放,咽了一口唾沫,“小放說的是君氏投資司馬氏的念伊坊,在商道里,可不是司馬氏的算君氏的了?”我再次拉了拉領子,抹了把冷汗,又使勁揮了揮我的玉骨扇。得幽閉癥的人果然可怕,這司馬氏比原氏的人可更具暴力傾向啊。
他瞇著眼看了我好一陣子,冷冷道:“雀兒你退下。”
眾人屏退,他的青筋又暴跳了一陣,最后坐了下來,咬牙切齒道:“你現在越來越囂張了。”
其實他說得沒錯,我最近怎么了?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最近上老火了。”我對他作了一個揖,使勁揉了揉太陽穴,干笑了一下,對外叫道:“小玉,上最貴的茶,還有我最愛的茶器,給大爺賠罪。”
他忽地出手如電,輕捏我的手腕。我立時動彈不得,過了半晌才移開,有心想摔茶杯,偏巧我讓小玉上的是最好的青花,只得再一次狠狠地拍了桌子,大喝道:“你想干甚?”
他卻看向熱鬧的窗外,冷淡道:“可惜了,還是沒有懷了。”
我一下鬧了個大紅臉,他絕對是故意刺痛我的。
這時小玉進來,斂聲屏息地為我們上了茶,緊張地看著我們兩人在屋里坐著,隔得遠遠的,橫眉冷對。
待小玉出去,我冷哼一聲,硬生生地別過頭,向窗外看去。
富君街上新建筑物的油漆混著櫻花的香氣傳來,我將腦袋伸出窗外,耳邊是一片工人奮力工作的嗨喲聲,頭頂飄來一片嫣紅的櫻花瓣。又是一季萬物蓬勃的春天,印證著元德年間的新朝已進入了軌道。
元德帝勵精圖治,首先撥亂反正,平反了一系列元昌年間重大的冤假錯案,其中包括當時最大的花嫁案和富君街焚火案,力挫朝堂阿諛諂媚之風、官員浮夸之氣,大力提拔有才之士,一改太祖晚年的奢靡之風,從后宮開始,縮減俸例,提前釋放宮女,令宮人開辟御菜園,盡量減少百姓的納貢,絕少宴飲,全力重提開國時期的節儉之風。
同時他寬大當年政敵,而他本人的寬容和魅力,也使太祖晚年緊張的政治氣氛得以緩解,并在后世歷代為史學家交口稱贊,無論是當年東賢王一黨的錢宜進,還是妃黨的朱迎久,皆放下心來,全心全意地把注意力投入到兢兢業業的工作之中,而非朋黨之爭。血的教訓告訴他們,如今大塬朝真正的主人只有一個。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只可惜,我偉大的丈夫太過專注于他偉大的事業,而徹底疏忽了我們的家庭生活,他幾乎夜夜批奏折到四更天,到寢宮時幾乎是倒在我身邊,陷入沉睡之中,匆匆忙忙地睡那么幾個小時,然后雞鳴之前便起身,現在別說是造人了,有時我和他一天連話都說不上,夜晚,我看著他疲憊的熟睡中的側顏,心中無限悵然。
我開始擔心他的身體,向已升至御醫的林畢延求助。
林畢延的神情很艱難,笑得也很勉強。他對我嘆氣道,這不是一個醫學問題,如今的圣上不但已經實現了他的承諾,保護了我,也把整個天下掌握在手中,他已然身不由己了。
我一開始覺得他有點答非所問,畢竟我還沒有怎么詳細深入地同林神醫聊一下患者的病情與癥狀,不想林畢延看著我躊躇五秒鐘,然后有點不好意思地婉轉表示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對陛下也有好處,本來以陛下的身子,那個、那個夫妻生活不宜多。”
老先生到底是過來人,又是神醫,這一下子就看穿我了。我紅著臉長長地哦了一聲,轉身走出太醫院。
齊放和青媚正躲在角落里手拉手,笑著說些什么,看到我出來立刻分開來,青媚難得帶著一絲羞澀地低下了頭。
我看著青媚越來越豐艷美麗的臉,擠出一絲笑,拉長聲音道:“林御醫說,一切都挺好的。我實在沒好意思告訴他們,我們的家庭醫生認為我丈夫〔o了,其實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