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元發(fā)現(xiàn)自己又變成了羊,一隻拴在牲口棚的黑山羊。
起先,他滿心悽楚,但看到隔壁的牛馬每日辛苦勞作,自己卻只需優(yōu)哉遊哉的吃草,便又暗自慶幸。
忽一日,主人將其拽出羊圈,置於案上,捆住四蹄,以利刃活剝羊皮。
任元皮肉分離,鮮血淋漓,咩咩慘叫不已。痛到極處時,甚至口吐人言:
“誰人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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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任元一下子驚醒坐起。
“阿元,你又做噩夢了?”來叫早的表哥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任元‘嗯’了一聲,打量著牀頂?shù)那嗖汲袎m,還有一旁頭戴紗巾,寬袍廣袖的表哥,感覺自己像是從一個夢裡,又進入了另一個夢。
表哥一臉關(guān)切的問道:“有沒有回憶起什麼?”
“沒有,就是單純做噩夢。”任元搖搖頭,翻身想要下牀。卻忘記了這年代的牀只有不到一尺高,腳後跟直接磕在了地板上。
雖然穿越來此已經(jīng)好幾天了,他還是有些不適應(yīng)。
而那一遍遍循環(huán)不斷的噩夢,更加重了他的不適。
幸虧這些天,表哥一直陪著他,耐心地教他各種日常起居的常識禮儀,不然他連穿衣裳都不會。
想到這,任元感激的看一眼表哥。表哥卻以袖掩口,劇烈的咳嗽起來,雙肩一抽一抽,咳得臉都紅了。
表哥對他極好,身爲(wèi)謝家莊的大少爺,卻沒有半分驕矜之氣。可惜有很重的癆病……
任元趕緊幫表哥拍背咳痰。好一陣,表哥才平復(fù)下來,扶著他的肩膀道:
“馬師傅已經(jīng)到了,快去練武吧。大哥這身體是不成了,只能把希望寄託在你身上。”
任元剛做了噩夢,手腳發(fā)軟,不太想動。聞言也只好穿起小袖褲褶,在廊下提上革履,來到場院中。
此時已破曉,天邊隱有鉛雲(yún)流動,將朝霞都遮住了。
任元之前已經(jīng)習(xí)武兩年,雖然大腦的記憶消失了,但肌肉記憶還在。莊上的武師馬師傅幫他起了個頭,他就能自己練下去了。拳腳漸漸虎虎生風(fēng),體內(nèi)也熱流涌動,彷彿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看磚!”馬師傅便將一塊青磚平拋向他。任元不假思索一記崩拳打出,砰地一聲,將那磚擊碎當(dāng)場!
“好啊!”表哥高興的叫好,又是一陣咳嗽。
“阿秩,你瞎激動個啥?”滿頭銀髮的謝家老夫人,在三少爺謝科的陪伴下走出了正房。
老夫人是表哥和謝科的奶奶,任元的外婆。
兩人問安後,老夫人又教訓(xùn)表哥。“阿元才大病初癒,別急著讓他活動。”
還慈祥地問任元,今天感覺怎麼樣,身體好些了嗎?
任元恭恭敬敬的作答。老夫人便招呼他倆趕緊洗手吃飯。
自始至終,那十四歲的三少爺謝科都板著個臉,也不說話,手裡還提了個鳥籠子,老氣橫秋地像四十歲。
待兩人進去廳堂,任元小聲問:“老三一直這樣嗎?”
表哥卻像是很不願談起這個弟弟,尷尬一笑道:“你不要管他,離他遠點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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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飯在廳堂中吃。全家人按輩分席地而坐,一人面前一張小食案,分餐而食。
除了老太太和三個小輩外,在座的還有任元的舅舅,謝家莊的莊主謝登。
老太爺和舅母都已經(jīng)過世了,舅舅倒是又納了妾,但妾室的地位很低,只能跟丫鬟一起從旁伺候。
謝家莊雖然地處山鄉(xiāng),但表哥說,他們家出自陳郡謝氏,是頂級士族來著,所以要處處謹守禮儀。吃飯時,必須端正跪坐,安安靜靜,除了表哥極力壓抑的咳嗽聲,再沒有任何動靜。
這年月日食兩餐,他們家這種本鄉(xiāng)大戶也不例外,只是早飯要豐盛些。
主食是索餅和蒸餅,還有粳米粥。配上煎蛋餅、魚鮓、臘脯,再輔以幾樣鹽漬的醬菜。談不上好吃,但還算豐盛管飽。
舅舅面色凝重,食慾不佳,早早擱下筷子,接過小妾奉上的瓷盞漱漱口。看著門外的鉛雲(yún)嘆氣道:“今年的蝗災(zāi)超乎想象啊。”
任元這才恍然,那遮天蔽日的陰雲(yún),竟然是蝗蟲羣!
三少爺也停了箸,問道:“蝗蟲飛到哪了?”
任元聽表弟對他爹都這麼不客氣,心裡也就平衡了。
舅舅卻不以爲(wèi)忤,答道:“已經(jīng)進了咱們訪仙鄉(xiāng),今早聽說鄉(xiāng)北已經(jīng)遭了災(zāi),說話就到咱們鄉(xiāng)南。”
“聽說今年的蝗災(zāi)很厲害,所到之處吃得寸草不剩,外鄉(xiāng)里有小孩兒都被吃了,咳咳……”表哥也吃完了,藉著說話趁機咳嗽幾聲。
任元差點笑噴了,蝗蟲怎麼可能吃人呢?但自己一個外人,還是忍住了,繼續(xù)悶頭乾飯。
又聽表弟道:“不能耽擱了,得趕緊祭神了。”
舅舅答曰:“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今天就開祭。”
又對他和任元說:“你們也跟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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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任元在丫鬟的幫助下?lián)Q上大袖寬袍,戴好皁巾,來到廊下等候。
不一會兒,舅舅和謝科也做同樣打扮出來了。
表哥不便出門,不厭其煩的囑咐任元道:“祭神的時候千萬不要亂講話,保兒爺聽到了會降罪的。”
又壓低聲音道:“聽說有人講了保兒爺?shù)膲脑挘?dāng)晚就變成了家畜。”
任元知道,保兒爺就是鄉(xiāng)南的社神。鄉(xiāng)南百姓都拜其爲(wèi)保兒爺,戴著從社廟中求來的護身符。
雖然他自己也戴了一塊,但在他看來‘說社神壞話會變家畜’這種事,不過是鄉(xiāng)村淫祠唬人的把戲。
任元怕表哥生氣咳嗽,還是隨口應(yīng)下了。
三人都坐上擡輿,馬師傅頭前開路,一行十餘人出了莊子。
這還是任元頭一回出來,才意識到謝家莊的闊氣。只見偌大的莊園靠山面水,粉白的院牆高逾兩丈。氣派的大門外架著一座吊橋,橋頭連著一條漂亮的林蔭道。
道路兩側(cè)流水潺潺,盡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稻田。清風(fēng)一吹,稻浪送來陣陣稻香,令人心曠神怡。
只是田裡沒有勞作的農(nóng)夫,應(yīng)該都去準(zhǔn)備祭神了。
林蔭道的盡頭,是一座頗具規(guī)模的社廟。廟前空地上已經(jīng)密密麻麻,站滿了男女老幼。不只是謝家莊的,半個鄉(xiāng)的老百姓都來了,一眼看去,成千上萬。
見謝莊主的擡輿駕到,老百姓趕緊望塵匍匐,任元看他們一個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忽然一陣如坐鍼氈。
各村的里正也都恭恭敬敬的上前迎接謝莊主。謝登雖然只是謝家的庶系旁支,那也是他們必須仰望的士族中人。
謝登從擡輿上下來,一團和氣道:“都請起來吧。水旱蝗災(zāi)在所難免,有保兒爺護著,咱們一定也能過去這一關(guān)。”
衆(zhòng)人這才喏喏起身,目送著謝莊主和幾位里正進去請神。
社神廟規(guī)模不小,正殿中供奉著一尊赤發(fā)鬼面,兇神惡煞的神像。
謝登代表鄉(xiāng)親們奉獻了三牲供品,跪地稟明來意,廟裡的巫婆便開始擲筊。連續(xù)三次都是一正一反的‘聖盃’,老巫婆便宣佈:“神明同意出巡!”
於是老巫婆披上花花綠綠的法衣,戴上與社神相仿的面具,手持師杖,一陣發(fā)癲似的請神上身後,便登上十六人擡的大轎子。
十幾個仙童,吹吹打打爲(wèi)前驅(qū),又有幾十個善信捧著香案燭臺,擡著三牲供品隨後,簇擁著大轎,浩浩蕩蕩出了社廟。
謝登率百姓緊隨其後,一直來到九曲橋南。橋下的九曲河就是本鄉(xiāng)的南北分界線,北邊的人信河伯,南邊的人供社神。
社廟衆(zhòng)人在橋頭擺上供桌,待萬衆(zhòng)跪拜,進獻供品之後,老巫婆便命謝莊主帶著百姓退到遠處等消息。
自己則焚香舞杖,朝著天空唸唸有詞。
任元跟在舅舅身後,遠遠看著老巫婆對著空氣張牙舞爪,覺得甚是滑稽,但見所有人都提心吊膽,他也只好一直做神情肅穆狀。
可是等了好久,老巫婆還沒回來,他舅舅和幾個里正便在樹蔭下聊上了。
“唉,這日子沒法過了。”一個姓劉的里正嘆氣說:“朝廷禁銅錢後,現(xiàn)在官府只用鐵錢,收稅卻要收稻米絹布,跟明搶差不多。”
“是啊,老百姓已然要賣兒賣女了,這又鬧蝗災(zāi),還拿什麼交稅?讓不讓人活了?”其餘幾人也點頭附和,他們有幫官府收稅的職責(zé),自然壓力巨大。
“你們說的沒錯,”謝莊主安撫衆(zhòng)人道:“不過北朝前年六鎮(zhèn)大亂,去年關(guān)隴也跟著亂起來,實乃北伐天賜良機。可是朝廷沒錢,只能出此‘廢銅改鐵’的權(quán)宜之策。咱們這時候勁要往一處使,以大局爲(wèi)重。”
頓一下又道:“至於今年的秋糧,趕明兒我去縣裡報個蝗災(zāi),看看能不能給大夥兒蠲免一些。”
“太好了。”衆(zhòng)里正就等他這句話呢,千恩萬謝道:“幸虧還有社神保佑,有謝莊主體恤大夥兒,這日子才能過得下去。”
謝莊主擺擺手,謙虛道:“我們謝家講的是‘如保赤子,唯民其康’,這是應(yīng)該爲(wèi)百姓做的。”
“真是仁義啊!”里正們忙附和道。
這時謝莊主下意識抻了抻腰,劉里正馬上機敏道:“坐會兒?”
“也好。”謝莊主點點頭。
劉里正趕緊叫了幾個年輕力壯的百姓過來,吩咐道:“設(shè)座。”
幾個百姓立即趴在地上,把背挺直。
謝莊主便很自然的坐在一個百姓的背上,幾個里正也跟著坐下。
坐的人理所當(dāng)然,被坐的也情緒穩(wěn)定。
任元卻看得目瞪口呆,舅舅叫了他兩聲,纔回過神來。
“大家認識一下。”謝莊主命他向衆(zhòng)里正行禮,又介紹道:
“這是我外甥,前年我姐夫家裡遭了瘟,只剩他一根獨苗苗。我不忍老母傷心,就接回莊上養(yǎng)著。前陣子又稟明京裡本家,給他上了族譜,以後他就是我家阿二了。”
衆(zhòng)人趕緊問二少爺好,任元一邊機械地回禮,一邊恍然大悟,怪不得莊上只有大少爺和三少爺,原來二少爺?shù)奈恢茫墙o自己預(yù)留的。
這也太講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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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閒聊了好一會兒,老巫婆終於回來了。
謝莊主起身問道:“談的怎麼樣?”
老巫婆摘下恐怖的面具,露出一張依然很嚇人的雞皮臉,聲音尖銳道:“保兒爺說蝗神開價了。”
說著伸出枯瘦如雞爪似的左手,正反一翻道:“五對童男女。”
“這麼多?”里正們蹙眉道:“之前鬧蝗災(zāi)的時候,最多隻要兩對。”
“之前是之前,這次來的可是橫元帥,領(lǐng)的乃血蝗大軍。”巫婆說著攤開右手,露出一隻雄壯的蝗蟲來,個兒大牙尖血紅的眼,看得衆(zhòng)人毛骨悚然。
“快快收起,別讓它把同類招來!”謝莊主趕緊吆喝道。
“這種血蝗,不光吃莊稼,連活物都不放過。別說牛啊羊啊,好些人在漫天飛蝗中迷了路,轉(zhuǎn)眼就變成了白骨。”老巫婆一擡手,那蝗蟲便振翅而起,朝著謝家莊方向飛去。
“明天把孩子送到廟裡沐浴齋戒,七天後供奉給蝗神,方可免血蝗之災(zāi)!”她不容置疑的宣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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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神到社廟門口,謝莊主長嘆一聲,吩咐衆(zhòng)里正道:“按老規(guī)矩來吧。”
說完便跟著進了廟。
“哎。”里正們點頭應(yīng)下,轉(zhuǎn)身對百姓吆喝道:“都趕緊回村,挨家抽籤。”
百姓潮水般散去,有孩子的人家皆惶恐不安,氣氛壓抑極了。
任元看得火大,這不就是西門豹遇到的那回事兒嗎?只恨自己沒有西門豹的權(quán)力,沒法把這幫王八蛋全都扔河裡去。
等待舅舅出來的功夫,他陰著臉問一旁的三少爺:“老規(guī)矩是什麼?”
謝科本不想搭理他,但任元的樣子太嚇人了,便答曰:“抽籤。不過放心,你已經(jīng)超齡了。”
頓一下又道:“就算適齡,也絕對不會抽到你的。”
“果然有貓膩!”任元悶哼一聲,怒氣愈盛。但他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能衝動,更不能讓舅舅當(dāng)衆(zhòng)下不來臺,那樣只會適得其反。
所以還是先回去跟表哥商量,再做計較。
這時,馬師傅出來傳話說:“莊主還要在廟裡待一會,請二位少爺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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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時,任元提出要去看抽籤。三少爺一臉的不悅,但任元以兄長的身份相壓,他也只能讓轎伕下了林蔭道,拐向最近的一個村子。
沒了濃密樹蔭的遮擋,眼前變成了另一番景象。放眼望去,滿村低矮破敗的茅草屋,大街上泥濘骯髒,水渠中臭氣熏天,到處是蚊蠅盤旋……
三少爺掩住鼻子,催促趕緊返回,任元卻命轎伕放下擡輿,步行往人羣聚集的街心走去。
抽籤已經(jīng)開始了,只要有十二歲以下孩子的人家都要參加。
等待的人家提心吊膽,正在抽籤的人家,更是緊張地氣都不敢喘,死死盯著里正的那隻手。
倘若抽出的籤頭是白色,全家人立時欣喜若狂,無不如釋重負。
但也有一家不幸抽出了紅籤,全家悲痛欲絕,當(dāng)孃的抱著六歲的女兒當(dāng)場痛哭。
任元看不下去了,正要憤然離開,忽見一個面有紅色胎記的少年,破口罵道:“狗日的保兒爺,淨(jìng)逮著俺一家禍禍!”
衆(zhòng)村民紛紛驚駭側(cè)目,迅速跟少年拉開距離。他娘也拼命捂他的嘴……
任元奇怪這些人幹嘛如此小心,私底下罵兩句,社神還能聽見不成?
卻眼睜睜看著那少年慘叫一聲,滿臉痛苦的蜷縮起身子,臉上手上長出了密密的白毛,頭上生出了犄角,最後趴在地上,變成了一隻四肢著地的山羊!
任元看得人都麻了,使勁揉著自己的眼睛,擰著自己的胳膊,但眼前的景象依然如故——少年就是變成了羊。
羊臉上有一塊紅斑,與少年胎記的形狀一模一樣。羊脖子上還掛了一塊從社廟請的護身符……